“一战成名”的外交家顾维钧,如何体面地和人互怼
作者 | 成都朱达志
来源 | 闻道不分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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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很尊敬的陈季冰先生,昨天午饭时若有所思,随即在朋友圈中写下这么一段话:
“一个社会是不是体面,最明显和集中地反应在人们日常使用的语言中。一个国家是不是体面,最明显和集中地体现在国家的外交话语中。”
此言获得不少朋友的点赞,我也上去竖了一个大拇指,以表认同。
所谓外交话语,当然是外交官们的工作语言。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有个著名的判断:自有近代外交以来,中国出了“两个半”外交家,周恩来是一个,李鸿章是一个,顾维钧是半个。我对这个“半个”说有点不以为然,以为顾维钧也该算“一个”外交家。
虽然说外交官和外交家并不完全一样,后者似乎更令人尊重乃至敬仰,但我觉得在日常的外交场合,两者并没有多明显的区别。
顾维钧的“一战成名”,当然是源自“一战”后巴黎和会上的那个著名演讲。按照中国官方的说法,大致应该这样表述: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列强分赃的巴黎和会上,年轻的中国代表顾维钧不惧日美英法勾结欺侮弱国的淫威,为维护中国山东权益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怒斥列强,拒签和约,震惊了世界。顾维钧是辛亥革命后敢于在帝国主义列强面前说“不”的中国第一代外交家……
以上表述原文复制于光明日报2004年5月13日刊发的《史海内幕:巴黎和会顾维钧拒签和约》一文。
02
然而,顾维钧当年的那场著名演讲,实际上远没有上文所说的那么“厉害”,至少所谓“怒斥”云云是根本不存在的。
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12月出版的《顾维钧传》(著者肖岗),以翔实的史料、生动的记述再现了顾维钧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其中巴黎和会部分当然是重头戏之一。
1919年1月28日上午11时,在法国外交部的会议厅里,顾维钧代表中国,就山东权益问题发言。下面摘抄书中几段主要内容。
“中国代表团要求和平会议将德国战前在山东的租借地、铁路和其他一切权益归还中国。因为不愿意虚费会议的宝贵时间,我只愿提出广泛的原则。至于技术细则,我将送至照会,详细说明。
“有关领土是构成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也是山东省的一部分,有三千六百万人口。他们是中国人种,说的是中国语言,信仰的是中国宗教。无疑,大家都知道这片租借地是德国用武力夺去的……基于和会接受的民族自决与领土完整的原则,中国实有权利要求归还这些领土……
“就经济而言,这是一个人口稠密的省份。在三万五千平方英里的面积上,住有三千六百万人民。人口的稠密产生强烈的竞争,而极不适宜于殖民。外力的侵入足以引致剥削当地人民,而非真正的殖民。
“就战略而言,胶州控制华北的门户,即控制由海岸至北京的捷径。一条铁路直达济南府,与津浦铁路相接即可通达北京。为中国国防利益而言,中国代表团不能答应任何外国拥有这生死攸关的地段。”
在演讲的最后,顾维钧还非常诚实而又明智地说了下面这两段:
“中国很明了日本英勇海陆军曾驱逐德国的势力于山东省之外。中国也很感激英国在这方面的协助,虽然当此之时,它自己在欧洲也遭受重大的危险。中国也不忘其他盟国在欧洲的贡献,因为如果没有它们牵制德国,这个敌国很容易调遣援军赴远东,而使山东的战事延长……
“中国代表团深信会议(即巴黎和会)在考虑处理胶州租借地和德国在山东的其他权益时,必会郑重顾及中国的基本权益,即政治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权益,以及顾及它力谋世界和平的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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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肖岗的《顾维钧传》,我再简述一下顾演讲后的情形:
顾维钧的发言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中国代表团的同仁们都站起来了,向他送来满怀敬意的目光。
威尔逊(时任美国总统)和蓝辛(时任美国国务卿)迈着急步过来跟他握手祝贺。威尔逊说:“这是阐明中国立场的最好演说。”
英国的劳合·乔治(时任首相)、亚瑟·贝尔福(时任外相)也跟着走来握手道贺。
更想象不到的是,日本的西园寺先生(巴黎和会日本首席代表)也从主席对面的位置上过来和他握手。无论什么民族,真理的感召力都是强大的。
第二天,法国、英国、美国的报纸都以最显著的版面报道了中国代表团发出的中华民族的呼声。
假如当年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的表现,果真如当今的教科书和媒体所说,“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怒斥列强,拒签和约……”你能想象会收到什么效果?那些被他“怒斥”的“帝国主义头目”们会那般真诚地上前祝贺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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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英国一位专栏作家在报上写道:
“中国很少有比顾维钧博士更堪作为典型的人了。平易近人,有修养,无比耐心和温文尔雅,没有哪一位西方世界的外交家在沉着与和蔼方面能够超过他。”
剑桥大学法学院出身的大学者温源宁(钱钟书、曹禺等人都是他的学生),也曾写过一篇回忆文章,起首便是:“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顾维钧博士,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光芒四射的星星。”
温源宁说:“他的朋友和敌人全都会承认,在国外代表中国利益的中国外交官中,再也不可能有比顾博士更好的了……出席巴黎和会时,顾博士已经由于是中国权益既有尊严又有才干的捍卫者而闻名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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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维钧与黄蕙兰在远洋轮船上
是的,顾维钧无论在外交场合如何怼“列强”,都会因为他的“有修养和温文尔雅”而获得所有人——哪怕是敌对阵营者的尊重。
顾维钧的第三任妻子黄蕙兰在其自传中说:
“即使是日本代表团领导人,驻法大使石井子爵和驻英大使林权助伯爵对我(指黄蕙兰)来说都很可亲。
“林爱重复的一番话是:'你的丈夫对中国来说是过好了。他超越中国20年。你也过于现代化了。中国对你们两人都不会赏识。’”
可见这样受人尊重的外交官,才是体面的外交家;而只有这样的外交官抑或外交家,才能给自己所代表的国家赢得尊重和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