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四川•散文】梁志友 ‖ 记忆似一口捧掬清冽的井
梁志友
小时候,物质没有如今的要有尽有,日子没有眼下的丰俭由人。受年代的局限,计划经济和票证的左右,舌尖追求往往求量而不管精,求广而不问质。但,家因为有父母两棵大树撑着,苦生活也没尝出真苦,穷日子也不觉得真难。经历苦难反而让小小年龄变得独立、坚强、勤俭。母亲勤劳持家和与人的善良谦和,街坊邻里有口皆碑。听到长辈们夸母亲,不谙世事的我心里比蜜还甜。母亲用粗糙的双手把对亲人和家人的爱,具化在了琐碎的家务中,让屋檐下的儿女倍感幸福温暖。家味,也因为有了母亲的指印,父亲的汗渍,让平凡的生活有滋有味。也变得咀嚼沉甸,回味心痛。
上世纪60年代,国家刚从经济困难中挺直腰杆,一日三餐能吃饱肚子已是最大的幸福,由不得舌尖挑肥选瘦。家乡地多田少,主产玉米、水稻、小麦。人们习惯称玉米为粗粮,大米、小麦归细粮。许多家庭以两餐玉米食品、一顿大米饭为标配。
小孩的舌尖稚嫩,对粗细很敏感。每天早饭玉米面“火烧子”“锅边转”,午饭“汤粑子”“水粑子”“玉米碴子饭”,晚饭才能吃到大米饭。一成不变的伙食,还是有味觉疲倦的时候。初偿艰苦生活滋味的我,只把不满闷在心头,从不挂在嘴上,懵懂里还是隐知父母的难。早饭和午饭吃玉米面食物时捞个半饱就上学。父母发话时还装着若无其事的说“吃饱了”,怕他们担心。但谎言不是能量,每每还没到放学时,肚子就咕咕咕不能自圆其说了。若遇下午上体育课和集体课外活动,好动的我蹦跳几下就没力气,越发惦记晚饭那顿甑子蒸的热腾腾、白生生、香喷喷的大米饭。母子连心,晚饭“饿死鬼投生”样,仿佛要把早午饭没吃饱的亏欠补起来似的。不雅吃相怎会逃过母亲细心的眼睛,她虽没点穿我的小心眼,但心痛。
过去,家乡多数人家都有个或大或小的木甑子,讲究的人户还专用香樟木打制。淘干净的大米开水下锅煮到半生半熟的“生米饭”,筲箕滤干米汤后倒进甑子完成最后的熟化。蒸熟的大米饭开花开朵,晶莹有型,散发出淡淡米味木香。如果加一把天全香谷米,那香味更是满厨满屋,若踯躅于花圃,让人闻而食欲大开。米汤一般也不会轻易浪费。浓酽微甘,营养丰富,是过日子人户资格的热喝冷饮,胜过当今的什么汁,什么露。它又是原生态的蔬菜“高汤”,家乡的萝卜、青菜、白菜、包包菜……或单煮,或共炖,都是最佳的结伴,一起走过没有油荤,却富有山之情、水之味、人之爱,成为无穷滋味的乡土素忆。
面饭是在生米饭中掺入或生或炒熟的玉米面上甑蒸熟,中和了玉米面的粗口,发挥了大米的细腻的一种主食,比例因人而言。现在讲粗细搭配、营养均衡。那年月却是饱腹之需的权利之计。
辘辘饥肠催赶着放午学的脚步,跨过门槛把母亲缝的布书包往木桌上一丢,赶紧到厨房掀开又大又沉的杉木锅盖,一股裹着米香面味的热气钻入鼻腔。那是父母出门前将中上午蒸好的新鲜面饭分盛在两只碗里,连同一碗菜搁在了锅里的竹编蒸笆子上,用灶堂里的火星灰保着水温,也煨着父母的牵挂。米饭掺和着的白玉米面,面饭变成花团绽开的“银桂”,加入黄玉米面便是金灿灿的“全包银”。我和妹妹一人一碗面饭,就着一碗“高汤”菜,佐着放在灶头上的豆豉、或豆腐乳、或渣海椒,吃得口中生津,心暖花开。两顿馍,变成了两顿“饭”,赋予相同食材新口味,从心里上克服了我们的厌恶,在当时,还真的难为父母了。饭剩下的半甑面饭被翻倒在筲箕里,晾在梁上挂着的饭架上,预防“高克”。忙碌的父母天擦黑进屋后,简单地做个菜,面饭或蒸熟或炒热,合家方桌围坐,让平凡之味甘之如饴,家道其乐融融。
母亲有时还蒸半甑面饭,半甑米饭。他们吃粗的,我们吃细的。有时还会把洋芋切成小丁,和上玉米面蒸,调剂口味。就连早上的玉米馍,也改成隔天隔日,用洋芋丝加玉米面烙成“螃蟹”粑粑,或放少许糖晶做成玉米面发馍。一日三餐有了新口味,我没在因粗细粮愁眉不展。
城郊一公里多的苦豪山后天老路傍,有座矮沓沓的瓦屋磨房。三架三柱、二墩穿方、木排立的屋架,努力撑着它苍老而摇摇晃晃的模样。没有几块遮风的板壁,敞得犹如一眼就看到人体的骨架。一架大青石碾,两陈大青石磨,一个木制脚踏面罗。它们或许只有几十年、上百年的历史,却隽写着祖先们开发水能、运用机械原理的智慧,到磨房推磨碾米,家乡人戏称“看转书”。细细咀嚼,石碾和石磨还真是农耕文明的“大部头”,旋转着生产力的进步,祖先的智慧。磨老板与附近的人相处融洽,水又是免费的劳动力,收费也不那么计较。所以,磨房的生意很好,新谷、新麦应季时忙得还要排轮子。
看到母亲要到磨房推麦子面和打灰面,贫乏却充满贪恋的味觉被唤醒,脑海里一下浮出父亲做手擀面、母亲烙月饼过中秋的情形。也是我对面条、饼味和节日最早的印记。父亲卸下厨房的杉木门,安放在堂屋里的两只高板凳上当面板,洗干净后就在上面擀面条。一根两尺多面杖,一个有轴的木滚筒在他手里玩动自如。很快,面粉加入碘水揉合成团,在面杖和滚筒的作用力下擀、推、碾、叠、切,最后被变成一公分的二宽面。那些年家家户户都是土灶头,宽锅宽水煮面,青花碗盛面,捞面的汤就是煮面的汤,只是放些自晒的酱油,一点猪化油和葱花。大约是面里揉进了亲情,岁月思念和童年的梦,成为开启了我爱麦味的第一把钥匙。
母亲用二斗背背着新麦,我光着脚板像小尾巴样跟着。出城后沿着蜿蜒在秧绿田畴中的石板路,过石桥、跨小堰、翻苦豪山。那也是生来第一次翻山,矮矮的山岗成了心里巍峨的海拔。下山又过了一座石桥后,走了一段天老路。那时路还是泥石路,可就苦了一双小脚板了。小石子磨得细皮嫩肉钻心的痛,悔不当初。幸好只走了二百来米。好在,童年的玩性是心情的驽手。走进光敞敞得磨房,第一次看到铿锵碾谷的石碾和没有人推,却自己转动自如的大石磨,好奇和新鲜感赶走了一身热汗又苦不堪言的情绪。
那天推磨的人多,除了水流冲击水车的哗哗声,磨子转动的咿呀声,就是相熟或不相熟的推磨碾米人,口无遮掩的聊天声。老磨房热闹得就像一锅煮沸的水。
轮到我家上磨大约到天擦黑的时候。已到饭点,母亲又不忍心让我自己回家。看到有些了无兴致,一声不响坐在身边的我,用手轻轻弹了弹我蓬乱头发上沾的面尘,便起身到磨老板那里叽咕了几句。而后从老板那里赊了些灰面,借他的砂炉子、柴火、锅,开始烙灰面“水粑子”。老板也大方,从古董样的油壶里倒了几滴清油到锅里。母亲麻溜的调面浆,一瓢瓢舀进锅里,油香和哧哧声吊起我的味口,人也精神倍增像打了鸡血。说到吃,现在肯定有些俗气而让人轻视,但困难年月几乎是许多人奢侈的愿望。软软的“水粑子”浓浓的麦香,如果有可比性,我敢说胜过当今孩子吃什么基、什么克、什么萨,都觉得过瘾。
看着我一个接一个把“水粑子”往嘴里送,母亲一言不发,但眼里欣慰的光是那么柔和温馨,成为我心中一生的阳光。
家里有了新麦面和灰面的那段日子,母亲隔三差五就会用连麸面发酵后烙成一面焦黄的“锅圈子”。或者用洋芋丝、黄瓜片吹汤,然后把灰面揉成面团后,扯成块下进锅汤做成“面皮子”,也叫“面快快”,近乎北方的“揪面”。这“面皮子”的来历,据说是大跃进年代,人们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打理生活,干脆菜面一锅煮,一吃味道还不错,便留在了舌尖,成为岁月的回忆。
那段时日,我食的奢望满足在新麦的香味中,甚至认为母亲做的“面皮子”就是世间最美的珍馐。这面皮子大约是“刀削面”的始祖,或许还有着同宗脉缘,上世纪70年代在部队里吃过的“面块块”,还是病饭号的规格待遇。现在的生活与过去早已天地之别,我们偶尔还做“面饭”和“面皮子”,却被孩子们叫着“忆苦思甜饭”。这不怪蜜罐中长大的他们,缺失可以补课,但希望他们的不喜欢只是味觉的理由,非感情的拒绝。
头年八月的一天,给运输社交了一背牛草的母亲,回家见我焉巴巴趴着长板凳蜷坐在堂屋的地板上,问了一声“咋个没去外头疯?”没听到我回应连忙走到我面前用手背挨了一下额头,紧张的一声“好烫!”来不及换衣服,母亲把我背上就走。
母亲背着我,恨不能脚下生风,一边也在轻言细语安慰软绵绵趴在背上的我:“乖儿,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这是我已经长成半大小子后重回她温暖的背,也是记忆里离开襁褓以后听到最温暖的心语。昏昏欲睡的我甚至感觉到母亲的低泣。虽然北门离医院不远,但双手反剪,背着一坨软得直往下坠的肉坨坨过巷穿街,不比她平素背一两百斤牛草轻松。
那时县医院在东门上,老名字正东街。医院木房瓦舍两进院落和后修的砖房。有天井廊柱,粉白如新,弥散着浓浓的药味。但,进院的那一刻却让我感到好闻得形同佳肴的香。进门是过厅,两边是挂号和门诊。
医生一诊断,高烧、住院、打针……幸运的是没转成肺炎,父母在医院轮流守了我三天后出院。少时的一次病疴,却让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父爱如山、母爱似海的深情。
在家将息的两天,母亲没去割草挣钱,一边做家务、一边陪我。八月正值新海椒应季,也是酿渣海椒的旺季。渣海椒是天全县对海椒酿制的乡土版,简单、实惠、接地气。无论青红海椒,切细后加食盐,玉米面、米面和匀皆可入坛,比例由各自口味。腌一月两月、三月半载皆可。腌好的渣海椒,出坛就能食用,生津开胃。辛辣因了面的中和变得柔和少燥,基本保持了鲜的颜色和微辣清爽的口感。用它蒸肉、烩肉别具乡土风味。
母亲要到城墙上的菜园里摘海椒做渣海椒,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就带着我一起去。城墙上的菜园有两分面积,是爷爷生前开垦出来的。城墙大约建国初期才撤除,后分别成了附近人户的房基、道路、菜园地。据说城墙石被运去修川藏路、天老路和水利设施造福后人了。留下那些长约一米、宽厚一尺见方的黄沙岩基石,绿衣样的苔藓依稀着它曾经的巍峨坚固,也无声地述说着天全解放当年的十月,三千多匪众围攻县城,九十余名解放军指战员在县城居民的帮助下,依托坚固城墙坚守七昼夜,最终在芦山来的援军支援下,取得保卫新生人民政权的胜利。
城墙撤除后,爷爷开垦出来的那块地,便成了我家的“菜篮子”,种瓜点豆、种粮栽薯,被勤劳的母亲四季轮作,收成丰硕。八月已入暑,蝉唱蜻蜓飞。我和母亲来到菜园地,我生病初愈,母亲不让我玩地坎下的小堰水,让我脚跟脚陪她摘海椒玩。当年,那堰里有小鱼、小虾、螺丝、青蛙。亲近稼樯和泥土,沐浴着阳光,比医生开的药还管用,病得有些脱体的我又恢复了活泼的自己。
回家后,母亲摘掉海椒柄用干抹帕一个个擦干净切细,按照自己经验做了一朝天罐渣海椒,把这质朴无华的时光之味交给时间。晚饭时把余下的青椒用刷把签串在一起,放进灶膛烤成焦香。那晚的下饭菜多了个“素椒蘸酱”,一家五口围着小方桌,吃着“朝露花开浑天成”的自然朴素之味,让幸福升温。和母亲形影不离的几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儿女是母亲心头肉”和“母子连心”这些民间对平凡母爱的注解。
不经意间到了过年。那年家里杀了一头小年猪,整了“血汤”款待亲朋邻里后,灶炕上炕起了腊肉、烟笋、豆豉、梁上挂起了两个板油缝的油包,日子有了油浸浸的滋润。过年时,家里有了腊猪头和腊猪臀炖杂菜,父亲还用肥的猪头肉烩了一碗渣海椒。腊肉与渣海椒是绝配,肥而不腻,微辣清爽,特别下饭。但这却是父亲与母亲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余味悠长的乡土家常,从此走进我的心魂,念及口中生津,滋味苦楚。
好日子刚刚恢复元气的第二年,母亲割牛草伤及膝盖。那年头人们自我保护意识和健康意识远不如今,到医院治疗包扎后没打破伤风疫苗而后感染,不幸辞世,幸福的家坍塌了一半。少年丧母的人生一大不幸,突然降临到踟躅年龄,疼痛与遗憾从此伴着我的一生。
一路走到今天,当我们谈到家味和妈妈的味道时,除了它有山情水味的牵绊外,还有着家庭的黏合剂和幸福的定义。对我而言,却是椎心刻骨的思念!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