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对认同的呼唤

段奇清

“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一声长啸就可唤来“万里清风”?

一次,我受邀到北戴河参加笔会。其间,我们游览了莲蓬山(联峰山)、山海关等景区。徜徉于莲蓬山,只见山峦峻峭,林深谷幽,奇石怪洞,触目皆是。此间,在一位退休女教授的提议下,一行人开始撮口而啸:“哦嚄嚄……哦嚄嚄……”只听回声阵阵,真可谓:长啸一声,山鸣谷应。

有人说,现代人长啸是为了健身,因为长啸可以调气、运气、养气。只要持之以恒地长啸,可增气力,强脏腑,也可以一吐心中的抑郁之气,调节、振奋情绪。而那天我们长啸,山鸣谷应,即传来回声,让人倍感精神愉悦,获得极大的满足感。《诗经》言:“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啸如同鸣,皆是对回声的呼唤,期冀能得到认同,获得友谊。

  自古以来,文人爱啸。陶渊明有“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郭璞有“啸傲遗世罗,纵情任独往”,苏轼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王维有“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诸葛亮、嵇康等人也都常“啸”。古人的这些“啸”,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思想深处有一种孤独感。人感到孤独,便希望得到回声,得到友谊。

李白也是一位爱“啸”的诗人,余光中《寻李白》诗言:“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有人说,啸,赋予李白诗歌以神性的特征。诗人的自在与神的优游,在他的“啸”中珠联璧合。从人到神,又从神到人,李白之“啸”飞扬于其间。

纵观李白的一生,无不让人深感孤独。“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些诗句无一不是他孤独的写照。也正是这孤独,这“啸”,才使得李白的诗成为仙国的异响、人间的天籁。

有人孤独以致绝望,是由于太过纯粹,太过认真。如日本小说家太宰治,就是一个非常纯粹而天真的人,被人称作“超凡脱俗的赤子”。《逆行》《人间失格》《斜阳》是他的三部代表作品,似乎仅从这书名,就可以看出他的寂寞与孤独。

喜欢“啸”的太宰治,他的作品是对人间冷漠规则的批判,是无数在黑暗中独自漂泊之人内心独白的代表性展现。鲁迅评价他:“精神的洁癖,让像太宰治一样的人容不得半点的伤害。”而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不受伤害只是相对的,而受到伤害是绝对的,这便让太宰治一次次陷入绝望之境。

但他依然会以作品来“啸”,超凡脱俗如赤子的他,亮起了一个颠覆现今道德观的先锋的旗帜。“皎皎者易污”,这就更易遭致冷漠。然而,他依然“啸”,以期得到认同。

一次,太宰治邀作家三岛由纪夫与他会面。第一次见面时,或许是太过紧张,三岛就以笨拙的、拖泥带水的口吻,对太宰治说:“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文学作品。”在这一瞬间,他忽地凝视着三岛,微微地动了动身子,露出了仿佛被人捅了一下的表情。不过,紧接着,他便又自言自语般地说:“你尽管这样说,可你还是来了,所以你其实还是喜欢的嘛。对不对?你其实还是喜欢的呀!”

听了三岛由纪夫的话,太宰治心碎了,可他依然不愿放弃希望,他想:“你虽说不认同我,但其实还是有一丝认同的。”这是太宰治绝望之中对认同的渴求。“峣峣者易折”,或许是由于其“精神洁癖”,或许是因为他太过先锋,绝望终于主宰了他的内心世界,在1948年6月13日深夜,时年三十九岁的他,与崇拜他的女读者山崎富荣在玉川上水投水自尽。

有关辞书解释:“啸,撮口作声。啸歌,啸傲,啸聚……它是一种歌吟方式”。啸,这悠长清越之声,是对回声的呼唤。但它只是较随便地吐露出一派风致、一腔心曲,不同于振臂呐喊,希求应者云集;它也不要“啸呼群萃”。正如那天我们一行人在莲蓬山的长啸,在游戏与非游戏之间,尽管精神清明,但没有“精神洁癖”——这或许是“啸”的真正境界。纵使我们穷此一生,不过是追求认同与回声,但有认 同更好,得不到认同,只要有山鸣谷应,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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