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紫云英》石英
《奔跑的紫云英》
紫云英,大片大片的紫云英
正飘向枕边。姐姐,我知道是你来了
穿着你最喜欢的连衣裙
大片的绿大片的紫
一年只穿一次
云雀突然窜上天空
像一颗扔出去的石子
我想它到了另外的地方准备歇脚时
也会像一颗石子,从天而降
形成一根我所无法准确绘制的抛物线
我只会在田头一个人静静地玩泥巴
这些,还有更多我没察觉到的那些
都是故乡所需要的,在春天的黄昏
我沿着木梯爬上楼顶
望着夕阳血流成河的方向
想起你,天上的姐姐
你是我别在胸前的眼泪和鼻涕
多少年过去了
只要我想起你,我都会拼命向前奔跑
就像当年你在后边追我回家
我们不断地跑啊,跑啊,跑啊
时间对你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要把这段细细的青春,亲手交还给你丨方石英
2018-09-1111:49
运河里的月亮
多少次我是一张洁白的宣纸
在暮色中,依靠微弱的霞光
静静飘落水面
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倾听
流水,一场尚未命名的恋爱
等着月亮升起来
我宣布,我终于失败了
在充满鱼腥味的空气中
有从树木年轮里渗出的忧伤
哦,回忆需要一个起点,而终点
是运河里的月亮,长着一张多变的脸
一张让我痛哭之后依然想哭的脸
我宣布,我终于失败了
即使烂醉如泥
也无法挽回,各个朝代的瓷片
在水底一起尖叫
而我的月亮,运河里的月亮
是一场梦,开始流向我儿子
在微山
可是我还在喝酒,尽管整座小城
都睡了,都在梦里做一个好人
那又如何,重要的是我还醒着
微山,微山,空空的城
荡荡的月光洒在微子墓前
也洒在张良墓前,万顷荷花已败
秋天早已深入骨髓
可是我还在喝酒,幻想一把古琴
断了弦,高手依然从容演奏
弦外之音,驴鸣悼亡也是一种幸福
微山,微山,微小的山
不就是寂寞石头一块
异乡的星把夜空下成谜一样的残局
趁还醒着,我喝光,命运随意
漂泊的石头
想起台州,便有一地月光
覆盖我近视的双眼
一些隐私在低处失眠
泛黄的家谱睡在上海图书馆
想起路桥,我又深陷忧伤
那些姑娘不再可爱
不再值得我把杯中酒喝光
她们已从绝句退化成流水账
想起十里长街,孤独的少年
在大提琴的阴影里寻找安慰
我是一块漂泊在他乡的石头
一把年纪依然痴心妄想
想起你,一颗流星投奔大海
请相信,我的骨头终将被台风擦亮
稻草人
起风的时候,我开始幻想
在麦浪上练习书法
或者叹息,在水做的夜晚
往事的鳞片以落叶的轨迹下沉
失眠的鱼拒绝长大
我看见天真无邪的脸上
有委屈的泪水
却无法上前安慰
我看见最美的风景里
生长着贫穷
但永远不能开口说出
我只能站着倾听
风的倾诉,是一张旧唱片
在季节的轮回里一遍遍播放
我的心啊,空空荡荡
像一座年久失修的教堂
纯真年代
终于长到可以买半票的身高
小孩,你像一阵风穿过黄昏
说要和我谈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十里长街,一根剪不断的脐带
一头连着海边的故乡,一头绕颈两圈
杭州怀孕,路桥出生
再从福星桥启航,回到西湖以西
和一只蚂蚁谈心至天黑
原谅我漂泊中小小的私心
将两代人的双城记深深嵌入你的名字
在我尚未结婚时,我就开始准备
当你识字之后可能想读的书
它们躺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等待有一天被你无意中翻开
如果你不想读,那也是你的自由
我和你,茫茫人海中的两块石头
你喊我爸爸,我的心就软了
你无邪的抒情是一面镜子
内心有多光明,“隐私”之诗就有多美好
在你九岁的春天,纯真无敌
此刻,你已熟睡成一颗星星
我在他乡独自饮酒
在醉倒之前写一首并非可有可无的诗
若盐若梦,终有一天你会相信
即使重新投胎,你我依然相拥在纯真年代
奔跑的紫云英
紫云英,大片大片的紫云英
正飘向枕边。姐姐,我知道是你来了
穿着你最喜欢的连衣裙
大片的绿大片的紫
一年只穿一次
云雀突然窜上天空
像一颗扔出去的石子
我想它到了另外的地方准备歇脚时
也会像一颗石子,从天而降
形成一根我所无法准确绘制的抛物线
我只会在田头一个人静静地玩泥巴
这些,还有更多我没察觉到的那些
都是故乡所需要的,在春天的黄昏
我沿着木梯爬上楼顶
望着夕阳血流成河的方向
想起你,天上的姐姐
你是我别在胸前的眼泪和鼻涕
多少年过去了
只要我想起你,我都会拼命向前奔跑
就像当年你在后边追我回家
我们不断地跑啊,跑啊,跑啊
时间对你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在他乡
还有多少晚霞可以用来沸腾
我的胸膛
迎着归巢的鸟,禁不住双眼湿润
在他乡,没有多余的粮食
供我酿造土制的糟烧
也看不到草垛上睡到天黑的少年
和躲在门后害羞地打量来客的女孩
在他乡,我就是一块沉默的石头
身上长满怀念的青苔
我的心向着太平洋上的台风
疯狂地生长
我必须写下检讨书
并且时刻提醒自己
我还欠故乡一首不长不短的诗
愿望
去天空打铁吧
用黄昏赤诚的寂寞
锻造一把镰刀,一个人
收割往事
翻七七四十九座山
只为盗取仙草
让远在天边的你
突然醒悟,其实
我是一个不坏的坏蛋
选择秋天回到海边
在星空下喝酒
在波涛中死去活来
我把石头与盐粒
统统还给你
只留一根乌黑的长发
裱在宣纸上,等你
白发苍苍的那一天
我要把这段细细的青春
亲手交还给你
青藤暮年
漫游归来,头发彻底白了
不想再远行,也不想
在漏雨的夜变成一个等死的人
趁太阳尚未落山
把所有藏书印进脑海,你清楚
这些书很快就会投奔他处
对饮残月,要喝下多少酒才能
没收美,你把名声关在门外
面壁一个人的家,一个人
写诗,画画,清唱一段《四声猿》
剩下几颗松动的牙,像摇晃的醉汉
在阴冷的空气中无依无靠
诗是活着的证明
方石英
我是方石英,简称“石头”,然后我喊儿子方路杭叫“小石头”。
小石头曾在他五岁的一个黄昏很认真地问我:“爸爸,你是做什么的?”
“我写诗”,我告诉他,“爸爸是一个诗人。”
从此,小石头经常会把我介绍给他认识的人,然后告诉对方:“我爸爸是个诗人。”
对我而言,2000年是个值得纪念的年份。因为从此前的20世纪80年代起,我一直生活在台州路桥的十里长街——这条父系与母系的家谱里都有故事记载的老街,曾日复一日地陪伴我,并在我孤独的心底埋下诗的种子;进入21世纪,我大部分时间则是漂在省城杭州——在这座苏轼与白居易曾经生活过并留下不朽诗篇的城市,我努力把自己建设成一个自己想要的人。这个以2000年为界天然形成的“双城记”,给了我所有的爱和勇气,也给了我刻骨铭心的故乡与他乡。所以,儿子“小石头”的名字最后就叫“路杭”。
我是个温和且坚硬的人,也许这是受了自己名字的潜移默化。当年祖父冥思苦想很多天,终于给我取了一个很像笔名的真名——方石英,他是冀望我能学习古人刚柔相济的品性。而选择写作的道路后,我同样希望自己的诗是质朴的、坚定的,并且是感人的,像一块宿命的石头,呈现作为个体的人在时代与命运的迷局里所应该持存的生命的尊严。
正如布罗茨基所言:“艺术与其说是更好的、不如说是一种可供选择的存在,艺术不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尝试,相反,它是一种赋予现实以生气的尝试。”我想,诗歌正是我存在,并且依然活着的重要证明。所以,我一直信奉并坚持独立写作,追求对美、对良知、对真实内心负责到底的纯粹写作状态。
当然,诗人也要吃饭。这些年为了能自由自在地写诗,我也在不断增强自己的生存能力,十几年间辗转多方横跨数个行业。很多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有两个方石英生活在我的体内——向往爱与自由崇尚个性的诗人方石英,和隐身人海坚持世俗劳作的隐者方石英。分裂又统一,幸福又煎熬,因为写诗,我拥有了两条命。我坦白,我喜欢诗与人俱佳的诗人,努力写好诗、做好人是我毕生要做的功课。
作者:方石英,1980年生于浙江台州。丨来源:《诗刊》2016年12月号上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