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变“黄鹂”

《苏州日报》2021年06月12日 B01版

  蔡佞

  “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销”,这是唐代白居易《正月初三闲行》里的句子。因为这首诗,“黄鹂坊”这个苏州地名被世人所知。

  黄鹂坊桥在今景德路西段,横跨第一直河。古代桥东有申时行宅、景德寺,桥西清代称“黄鹂坊桥巷”“黄鹂坊街”。据道光《红兰逸乘》“或云戴若思双柑斗酒听鹂处”,故名。不过唐宋至明代旧志上此桥却都写作“黄牛坊桥”,老苏州们似乎也不买账,口耳相传一直叫成“黄泥坊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实际上,唐宋时期“黄鹂坊”和“黄牛坊”是两个不同的地方。黄鹂坊在长洲县,宋代时具体位置已经模糊不清,成了个有名无实的历史地名。与吴县黄牛坊相比,因白公诗出名的黄鹂坊名字显得更文雅,清代中期今景德路上的黄牛坊桥就被改成了“黄鹂坊桥”。但老百姓口耳相传,依旧叫着“黄牛坊桥”旧称。由于吴音的变化,现今读成了“黄泥坊桥”。

  黄鹂坊和黄牛坊的历史都很长。唐代《吴地记》(876)记载的一十九所桥梁中有“黄牛坊桥”,六十所古坊里载有“黄鹂坊”名字,且注明在长洲县。宋元丰《吴郡图经续记》卷上·坊市也提到“黄鹂市”之名。宋绍定《吴郡志》卷十七记有“黄牛坊桥”,卷卅一又说“景德寺在黄牛坊桥东”。南宋《平江图》(1229)里,景德寺西今黄鹂坊桥处清楚地镌刻着“黄牛坊桥”的名字。从公元696年开始,姑苏城大致以今人民路为界分为两县,吴县在古城西半部、长洲县在东半部。景德路黄牛坊桥属于吴县,而旧志上凡提到黄鹂坊,无一例外记载属长洲县。可见早期两地虽然名字相近,但并无交集。

  直到明代两地关系还是清楚的。嘉靖《吴邑志》卷四,凤凰乡集祥里有黄牛坊、吴趋坊,全书不见黄鹂坊记载。同时隆庆《长洲县志》卷十二附记古坊名中有“黄鹂”之名。正德《姑苏志》卷十七吴趋坊附近并没有黄鹂坊,只在附记古坊内提到黄鹂坊,注明属长洲县。卷十九载有黄牛坊桥“莫详其始,皇祐五年重建”。书中附记古坊,说明黄鹂坊当时已经消失,成了历史地名,而黄牛坊桥重建于1053年,即宋仁宗时代。

  黄牛坊桥改称“黄鹂坊桥”,最早见于康熙《苏州府志》。卷三十六“杨庄简公祠在黄鹂坊桥西”,仅此一处,同书另外三处均写“黄牛坊桥”。乾隆《吴县志》黄鹂坊桥出现5处,如卷八十六“景德教寺在黄鹂坊桥东”,这5处记录崇祯、康熙《吴县志》里就有,但都写成“黄牛坊桥”,说明康乾时期文人才把桥名改成“黄鹂坊桥”,并且改名从府志到县志,自上而下地得到官方认可。乾隆《吴县志》还有两处仍写成“黄牛坊桥”,如卷八十三“申文定公时行宅在黄牛坊桥”,这可能是抄录旧志而沿用原名,也可能是当时新旧两个名称混用的体现。乾隆以后,除了照抄旧志外,一般官方材料均写成“黄鹂坊桥”,如乾隆《姑苏城图》(1745)、《苏城地理图》(1870年左右)、同治《姑苏城图》,标志着“黄鹂坊”地名迁移已经完成。

  黄鹂坊地名的迁移情况,民国《吴县志》编写者已经注意到了,而且还推测黄鹂巷当在古子城一带,与乌鹊桥相近。卷廿四“黄鹂巷”条:《吴郡图经续记》引白居易诗“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桥头冰欲销”,后人犹知有黄鹂市之名,惟北宋时已不知其所在。然汉唐宋太守、刺史公署均在今王府基,则白公即景生情,巷亦当在署南附近,与乌鹊桥正复相俪。后人疏于考古,遂以黄牛坊桥改为黄鹂坊桥,以桥巷为黄鹂市,失其旨矣。

  不过以上都是书面记录,时至今日苏州百姓口头仍然呼做“黄牛坊桥”,吴音读如“黄泥坊桥”。

  由于历史语音演变,黄牛坊桥苏州吴语读如黄泥坊桥。牛,今读ȵʏ,土音近“原”,清代读ȵɪ,音近“年”。古代和“牛”同韵的尤韵字“秋、绣”,在“秋千、绣眼”等固定说法里如今苏州话仍读成“千千、仙眼”。根据历史比较法可知,城里早期的语音面貌可能保存在郊区、农村。现在我们还能在原吴县农村听到类似的读音,比如“牌九”说成“牌简”,“娘舅”说成“娘件”。“年ȵɪ、泥ȵi”差别仅仅是元音的高低。口语里的字因为与文字脱节,常会发生元音高化音变,比如苏州城南仙人塘东段(团结桥至杏秀桥)俗称“面杖港”,土人读如“眉长港”(今写做湄长河,“湄”是“眉”的增符俗字)。“面mɪ>眉mi”的变化就是元音的高化。黄牛坊桥读成“黄泥坊桥”也是同样的变化。此外,像虎丘茶花村玫瑰地今写“玫瑰田”,“地”字音从dɪ高化为带擦的di,而口语保留旧音dɪ,故改用表音字“田”。

  综上,黄鹂坊和黄牛坊桥是苏州城里两个历史悠久的地名,原本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除了名字相似,并无关系。宋代以后古黄鹂坊消失,成为历史地名。清代中期文人或嫌“黄牛坊”名字不雅,移用相似且名气大的“黄鹂坊”取而代之,形成官方书面记录流传至今,本名“黄牛坊桥”反而慢慢湮灭。百姓因口耳相传,民间仍保留“黄牛坊”故称。因为吴语语音的演化,现读如“黄泥坊”。这就是如今写“黄鹂坊桥”,却俗读“黄泥坊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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