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乡风民俗 方言土话 2018年第68期(总307期)
大梨树 图片来自《镜像安顺》
方言土话
-----戴明贤
安顺土话,颇有一些异于别处者。拣几个有趣的说说。
一种是对事物的叫法不同。
有一种尖壳蜗牛,比圆壳蜗牛更小,常见于泛硝的老土墙上,半天不动一下。土话叫它“猫猫谜”(“谜”读去声)。小儿看见,拍手唱到:“猫猫谜,快出来,我拿油炒饭跟你吃。”一儿带,众儿参差和之,渐唱渐整齐。唱个不休,想诱惑它伸出头来爬行。后来听见省城小儿唱的是“蜗牛蜗牛快出来,有人偷你的金棺材!”则更有趣。蜗牛本已蜷伏在壳中,却以此诳它伸头。匪夷所思,不是小孩想不出。把蜗壳叫做金棺材,是美丽的童话思维。叫它“猫猫谜”,大约是极言其小,直同无物。形容别物太小,也说“猫猫谜喽!”
蜻蜓叫“张张伯儿”,伯字儿化。“张”即东张西望之意,骂人鬼鬼崇崇的模样曰“看你张头二脑的!”蜻蜓飞快地转来折去,是有点张头二脑的。“伯”则如“老耗”、“猫三”、“狗娃”之类的昵称。安顺有儿化音,如“一文钱”读“一文儿钱”。化得硬,不如川语儿化音圆滑好听。
蒋衙街西向 图片来自《镜像安顺》
蝙蝠叫“夜白虎”,夜里出来的白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称四象。蝙蝠兽而生翼,非常兽,故以神化之物相称。但说它是老鼠吃了盐巴变的,又称“盐老鼠”。我家后院杂物屋间的檐下,寄居了一家夜白虎,傍晚就出来作飞行表演,倏忽来去,惊险转折,眼睛都转不赢它。我特别艳羡那对肉翅膀,因为《封神榜》里的雷震子背上长的就是这种翅膀。夜白虎一出来 ,我就拄着一根长而细的竹竿,用力转动竹梢,呼呼呼旋成一个漏斗。大人说这办法能把它引来并且碰落。但一次也没有成功。有一天,挑水刘大哥捡到一只受了伤的,我大喜,与姐姐在灯下端详,才知其丑无比,从此断了系念。城南五里华严洞,是安顺人游憩之地。我先后进洞两次,入洞不远,就有大蝙蝠呼啸而来,用肉翅掠过游人的火炬,而且百十成阵,往来如织。后来读韩愈的《山寺》诗,“黄昏到寺蝙蝠飞”,觉得是久已稔熟的风景。
西红柿叫“柿饼茄”。其状如柿之茄也。这叫法比别处叫西红柿、蕃茄、洋海椒都确切易晓。
有一种花生,个头壮硕,倍于普通花生,其壳也白净可爱,但壳内花生仁又少又小。北京人叫它“半空”;安顺人叫它“戆棒落花生”,都是卖给小孩混嘴的。这个“zhuàng”字,原以为有音无字,一查《辞海》,居然有,就是“戆”,释曰:(gàng杠,读音zhuàng壮)愚而刚直,如:戆大(吴方言)。这种花生正是大而无当的。安顺人称傻大个为“戆棒”,或就叫“戆棒落花生”。“他?戆棒落花生!”喻其中看不中用。这个字在安顺又有“添加”之义,购物时小贩说:“再抓几颗,zhuàng足一斤。”似也近于“壮”义。
安顺人喜爱的菜蔬——山药,学名薯蓣,入药叫淮山。状如一截老藤,削掉极薄的皱皮,其肉莹白细滑。炸而炒之,炸而烩之,或炖鸡汤,都极可口。山药有黑白两种,白山药中又有一种粗壮倍常,而质地粗糙不入味者,叫“大白山药”,善厨的主妇是不买的。硕大而浑不解事的人,也被叫做“大白山药”。
曹家街 图片来自《镜像安顺》
原地旋转,安顺叫“扯毛毛线”,第二个“毛”字读阴平,猫音。状其动作如扯线团,不住转动也。一天下午,我忽然来了扯毛毛线的兴致,一扯扯了好久。扯完头晕欲呕,非常难受。母亲让我反向而旋,方渐渐好些。跟着姐姐到街口玩,见一辆省城方向来的吉普车,车侧站一贵妇,衣着华贵,大衣领是一只整狐狸皮,绕过她脖子,一边垂下脑袋,一边垂下尾巴,眼睛是玻璃珠子,荧荧发光,像真的一样。我骇异不已,佩服这女子胆大。
据以上例子可知,安顺人说话,喜欢借物喻义,少用概括抽象,形象思维,大有唐诗遗风。
不说“某人倒行逆施”,而是:“那是个反穿衣倒趿(读杀音)鞋的角色”。
达官贵人忽然失势,叫:“一瓜锤打掉了八百年道行。”
趾高气扬的人一改常态,则说:“哪个把他的神光褪了?”
某人劣迹败露,事后诸葛亮就说:“你只要看他那唇不包齿的脸嘴。”
无可奈何时说:“那又咋办,莫非去咬天?”
暴殄天物叫“作福践灶”。作践灶神,不惜天福也。
自欺欺人叫“捏起鼻子哄眼睛”。
事倍功半叫“豆腐盘成肉价钱”。
士可杀不可辱叫“愿砍脑壳,不割耳朵”。
忍无可忍叫“只差砍开喉咙出气”。
北方人笑骂:“看我不揍你!”;安顺人说:“谨防我左耳巴打出你的右耳屎!”
骂人逞能,说:“你充哪家大都督!”似乎典出《三国演义》周瑜故事。
贪婪者叫“大嘴老鸹”。吝啬鬼叫“夹壳核桃”。不负责任百事推卸的人叫“褪(tùn去声)脱大天尊”,好似菩萨名号。妖娆轻狂女子叫“风摆柳”,媚态如见。是非不辨叫“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经常捅娄子的人叫“包整烂”。势利鬼叫“捧红踏黑”。
厚脸皮叫“城墙转角”,转角处比墙面更厚。量狭好胜是“赢得起输不起”。处事圆滑面面俱到叫“大菩萨一对蜡,小菩萨一炷香”。顺水推舟叫“歪歪坡,斜斜下”。两边讨好是“快刀切豆腐,两面讨光生”。法治黑暗是“有钱偏打正,无钱正打偏”。光说“倒霉”不足,要说:“霉起冬瓜灰”。形容破落子弟:“前三十年吃云片糕吐渣,后三十年吃豆渣嫌碗小”。这些土话,一生动二简练三传神,精彩得很。
府门口 图片来自《镜像安顺》
安顺土话里保留着一些典雅古语。叹为观止时说“了矣!”小偷叫“剪绺”,好像《水浒传》里词汇。“充其量”、“墨者黑也”、“臭而不可闻也”,都是挂在嘴上的古话。嘲蠢人曰:“你硬是诸大菩萨”;笑贪食者曰:“你这个无尽藏!”则是《佛经》和《赤壁赋》中古典的谐谑化,“诸”谐“猪”;“藏”谐“胀”。“此大自然之无尽藏也”。多年后在乌蒙山区,又听见“路毙”、“军犯”、“奚落”之类古词语,还活在村夫农妇口中。
我母亲极多这种“意象派”语言。我每每惊叹,打算记录在纸上以免遗忘,但总是忘了实行。后来人琴俱亡,弥补无从了。
过去商品单调,谁人去上海北京出差,总要受托为亲友同事购买许多穿的用的。风气如此,妹妹们自不例外。好不容易买回来了,或者不合身,或者不合心,就到处打听有谁需要,好转让出去。那时大家低工资,是无力互赠较贵礼品的。这种现象,母亲用七个字概括无剩义:“磕头买来作揖卖”。
我妹妹好几个。只要有一个从街上买到价廉物美的商品回来,另一个见了立刻挽着再去买。买回来时,又一个也回来了,一看合心,又簇拥而去;第二天又加上新一个,好似滚雪团一般。我母亲叹曰:“一个和尚疯,一庙疯和尚!”
训诫为父母者不可溺爱护短,说是“不要护脓成疖子!”认为屡教不改,不可救药者,叹曰:“随他成龙上天,成蛇钻土吧。”
有个朋友写了一篇小说,仿照《安娜·卡列宁娜》第一句关于幸福的家庭都一个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句法,写了一段生怎么样,死又怎样的题词。我看了告诉他:同样的意思,我听我母亲说过,只需六个字“一种生,百种死。”他听了叫绝。这真是圣经佛经式的语言。但以上这些话,并非我母亲的创造,都只是安顺民间的通行话语。
传神的安顺土话,有不少已然消亡了。
后街口 劳动饭店 图片来自《镜像安顺》
· 作者简介
戴明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西冷印社社员。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贵州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贵阳市文联副主席、《花溪》月刊副主编、贵阳书画院院长、市政协常委、省政协委员等职务。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现为贵州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