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
中医靠不靠谱,向来众说纷纭。
鲁迅先生,《呐喊·自序》,“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无意的骗子”,是“中医无用论”拥趸们的利剑法宝。
只要争中西医哪个好,哪个有用,总有人把这句话请出来。
独立地、片面地理解这句话,实在断章取义。要断鲁迅先生和中医之间的“官司”,还需多方求证参考。
一、父亲殒命
经历四年痛苦的治疗,鲁迅之亲很不安详地走了。
邻居家衍太太上门帮忙,在中国人看来,亲人离去是大事,不能干等着,要忙活起来。
父亲还没咽气,年幼的鲁迅就跟着“精通礼节”的长辈们,给他换上了寿衣。
鲁迅
他看到,他们把纸锭和《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塞进父亲手里。
父亲痛苦极了,大人们忙忙碌碌,忙着让他走得体面点,给忙着给自己寻求慰藉。
没人跟他说说话,在他流连人间的最后时刻,给他些温暖。
依照大人们的指示,鲁迅声嘶力竭,一声声叫着:“父亲!父亲!……”直到他死亡。
这段撕心裂肺的经历,是鲁迅一生的痛。
生离死别鲁迅倒是能看开。他最大的心结,不是没能医好父亲,而是让他走得太痛苦。
“还是快一点喘完了罢……”年幼的鲁迅,见父亲父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地活着,脑子里常常冒出这样的想法。
鲁迅
那时他被愚孝之情禁锢着,深深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愧疚。
后来到日本学医时,老师教他“可医的应该给他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
这句话使得鲁迅获得了极大的释然。
西医救赎了他,他不再为幼时的想法自责,底气十足地说“我很爱我的父亲”。
这句纲领性的行医思想,抚慰了往事里孤立无援,不知何去何从的小鲁迅,是鲁迅偏爱西医的原因之一。
中医,至少鲁迅生活那段时期的中医,可不讲求“好死”,而是笃信“好死不如赖活着”。
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在,医生就得尽心竭力吊着,此谓医者仁心。
只要家人还躺在床上残喘,就要不惜代价救治,此谓孝子贤妻,三纲五常典范之家。
鲁迅
中医惯把疾病和德行捆绑在一起,谁家父母生了重病,子女便要自省,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冲撞了父母的命数。
即便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子女也万不敢为父母寻求好死,老子娘亲再痛苦,都必须跟死神抢一抢。
这样才不至于被街坊四邻说闲话,才能赢得孝子贤孙的美名。
受中医文化的影响,鲁迅没能在父亲重病时做出对的选择,使得父亲遭受无妄之苦。
亦没能在最后一程,给予父亲安抚、陪伴,只顾声嘶力竭地叫嚷,搅扰了他最后的安宁。
综上,彼时不近人情的行医思路,是鲁迅瞧不上中医的原因之一。
鲁迅
二、庸医误人
鲁迅之父病于清王朝没落之际,乱世之末,魑魅魍魉横行,所谓名医,多欺世盗名之辈。
鲁迅父亲病后,请的第一位看病先生,是位顶有名的国手。
这位国手惯会自我营销,不光给人看病,还写书,办杂志,因而名声在外。
名头再大,不过花把式,跟赤脚医生比,这位国手最突出的特点有二,一是诊金特别贵,二是用药特别贵。
光是请这位国手到家里一次,就要一元四角。
一元四角是什么概念呢?当时一位纺织女工,一个月工资也才五元。
用大米作参考,当时一元四角能买60斤大米,合现在一百多块钱。
鲁迅
这个价格跟现在动辄几千上万的住院费用相比,似乎算不上贵。
然而事实是,每隔一天,鲁迅就要请先生到家里给父亲看病。算下来,光是看诊费用,每个月就要两三千(合人民币)。
既是国手,便宜药也是不用的,抓一次药就要几百文甚至一两元。
各路开销七七八八加一起,每个月要几千上万元(合人民币)的支出。对比当下的生活水平,如此开销有几个家庭承受呢?
这位国手的身价,一元四角只是基础。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单次诊费就要涨到一千多块钱(合人民币),夜里翻倍。
鲁迅
父亲生病时,鲁迅祖父已经入狱,家里境况一天不如一天,即便如此,对这位国手,仍有求必应,言听计从,从不敢还价。
鲁迅一家把他当成菩萨,不仅花钱,还毕恭毕敬供着。
结果却令人伤心,气愤。这位国手假模假样地为鲁迅父亲医治了两年多,眼看着人要不行了,干脆脚底抹油溜了。
临走还给鲁迅一家介绍了个接盘侠,一名叫陈莲河的医生。
鲁迅的父亲人情练达,洞穿了国手的心思,对鲁迅说,自己的病,怕是没希望了。
鲁迅一家心知肚明其恶劣行径,仍恭恭敬敬地送走了这位国手。
鲁迅和爱人许广平
鲁迅曾毫无保留地相信过中医,却屡屡遇上江湖骗子,难免对中医伤心。
国手欺世盗名,以行医之名,行无良敛财之实,赚不义之财也罢,还平白让鲁迅父亲受了两年折磨。
这疙瘩盘绕在鲁迅心里,成了一生难解的结。
多年后,父亲早已病逝,鲁迅又听到些关于国手的传闻。
此时非彼时,国手早已“阔得不耐烦”,别说一元四角,十元也是请不动他的。
有家女儿夜里急需要看医生,他嫌麻烦,张口就要一百元。
本以为狮子大口,能把那家人挡在外面,不想遇到了阔绰人家,真就给了他一百元。
鲁迅
国手愿意为银钱走一趟,却还想着会周公,草草看一眼,随手开了方子,就拿钱走人了。
次日那家人又找国手看病,过了一夜,病人都有些凉了。国手索性落笔写了一张百元收费凭条。
那家人见国手还是不愿拿出真本事来,就求着他再看看,国手大笔一挥,又写一张百元收费凭条。
收了钱,国手便脚底抹油溜了,跟当初给鲁迅父亲医病之情景如出一辙。
与其说鲁迅对中医这门学问失望,不如说他对中医行医者失望,对那个时代失望,对那个时代的人性失望。
鲁迅
三、奇葩的治疗方法
“医者,意也。”中医中,自有历代医者行医经验的沉淀,却也不乏玄乎乎的文化糟粕。
新换的陈莲河先生,当真有本事,不光通药理,还通命理。
久治无果,陈莲河便建议鲁迅家里找个算命的给鲁迅父亲算算,是不是这辈子、上辈子做过什么缺德事,导致缠绵病榻。
不能全怪陈先生出馊主意。喜故弄玄虚,是中医最被诟病之处。
信奉因果报应,不全是坏处,好端端的人为求善报,多积德行善,也算变相看管了良心。
鲁迅
可人一旦病倒了,要凭反省冤愆治病,着实误事。
医学发展至今,通过各式各样医学仪器,我们能够看到不同病症,都对应实实在在的病灶,是实实在在的肉体损伤。
至于损伤出现的原因,也有科学合理的解释,或是忧思过重,或是积劳成疾,或是饮食不当。
总之疾病出现,总有这样那样实实在在的原因,而非源于虚无缥缈的因果。
迷信是治不好病的,只会延误病情,使病人错过最佳治疗时期。
中医之糟粕行医思路,还有精神胜利法,或者叫“谐音梗”治疗法。
国手遁逃之后,接盘侠陈莲河开的方子,有一味“败鼓皮丸”,顾名思义,是用打破了的鼓皮制成的丸药。
鲁迅
时下鲁迅之父水肿得厉害,陈莲河先生开这味药,灵感来自博大精深的汉语文化。
水肿又名“鼓胀”,既是鼓胀,那吃些打破了的鼓皮,自然是该好的。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药品之所以能够治病,是其中含有特定的物质,或能杀死病毒,或能提高免疫,或能修复机能。
药品之于疾病的作用,是理性客观的,而非一种精神胜利。
陈莲河先生拿着高额药费,开出这等贻笑大方的药方,鲁迅怎能不失望。
中医医病,另一奇怪的传统,是使用药引。
药引之参差,亦是评判看病先生的标准,越是有水平的先生,所用之药引,越要奇特难寻,或者贵重稀有。
鲁迅
寻常医生使用的药引,不过“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尔尔。
国手先生用的药引,不寻常许多。
为了父亲的病,鲁迅常常要到河边去挖芦根,或四处求购“经霜三年”的甘蔗,每换个方子,免不了为药引四处奔走,劳神费力。
据鲁迅回忆,这些药引虽然玄虚,看似难得,却总是能够买到。
不难推测,彼时中医已然形成黑产,不光有道貌岸然的骗子医生,还有配合骗子医生,从中牟利的商贩。
鲁迅
玄虚的药引除了能抬高医生的身价,让病人及家属高看他一眼,还能养活一条倒卖药引的黑产,搞不好骗子医生还有回扣。
毕竟,好些药引的货源,都是医生引荐的。
同国手一样,接盘侠陈莲河也惯用玄虚的药引,“蟋蟀一对”“平地木十株”等等,唬得鲁迅头大。
“蟋蟀一对”仍是不够的,须是原配的才行。
对此,鲁迅先生的感想是,“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失了。”
不愧是鲁迅先生的嘴,损起人来,又犀利又好笑。
1904年,23岁的鲁迅到日本留学,始知有“格致,算学,地理,历史,绘图和体操”。
鲁迅
此番留学,鲁迅选择学医。当时日本的医学,主要是些传自美国的思想技术,即西医。
通过学习,鲁迅愈加明了,国手也好,陈莲河也罢,其算命治疗法、谐音梗疗法,亦或玄虚的药引,尽皆愚不可及。
由是,鲁迅便认为,中医是有意无意的骗子。
客观地说,中医确实存在糟粕,但事有两面,一杆子打死未免武断。
中世纪欧美还盛行过放血治疗法,但没人因此全盘否定西医不是吗?
科学技术的发展需要试错,走弯路在所难免,不必因噎废食。
鲁迅
四、家道中落
鲁迅爷爷周介孚曾在清朝廷任高官,鲁迅算得上名门之后,从小生活优渥。
父亲病时,祖父受人牵连,丢官入狱,家里一下倒了两根顶梁柱,日子变得艰难。
作为官三代,鲁迅打小千人宠、万人爱,彼时却为了父亲的病,出入当铺、药店之间。
家道中落,又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鲁迅常常要遭人白眼,受人欺负。
当铺欺负他好说话,能当十元的东西,常常只给七元就把他打发了。
那段时间,鲁迅不仅深深为父亲的病担忧,还要扛起生活的担子,遭遇人心的薄凉。
鲁迅
那是他人生最辛苦的日子,既没尊严,又殚精竭虑,衣食住行亦不安妥。
后来鲁迅赴日留学,家里已穷得拿不出什么钱,只凑了八元的盘缠。
无论儿时的困苦,还是求学之窘境,或多或少都归咎于“中医”。
若其父卧病的四年,没遇上那几个骗财的庸医,鲁迅既不会失去父亲,也不会堕入艰难之境。
综上,鲁迅先生对中医的鄙夷,多发自情感,是主观的,而非出于客观事实。
鲁迅
五、晚年求医
鲁迅先生晚年病重时,拒绝了中医,经人推荐,由日本人须藤为其治疗。
同父亲一样,鲁迅先生的晚年过得很辛苦,不同的是,为其父治疗三年无果的是中医,为其治疗三年无果的是日本医生。
鲁迅死后,其死因成了解不开的谜团。
许是鲁迅先生曾在日本学医之故,他只相信日本医生,不止不信中医,连美国医生也信不过。
在家人的坚持下,鲁迅才同意看一位美国医生。
这位美国医生判断鲁迅肺部有积水,需要及时抽出积水。须藤不同意这一治疗方案,遂作罢。
半月后,鲁迅病情加重,须藤带其到医院做X光。
鲁迅先生对X光这等现代的医疗器械,也信不过,可他信须藤,须藤让做,他就乖乖做了。
经检查,最终确定鲁迅先生肺部确有积水,需要抽出。但为时已晚,不多日,鲁迅先生病逝。
一如当初相信国手、陈莲河之流,鲁迅先生生前,对须藤毫无保留地信任。
然而须藤是谁呢?
1918年,须藤在上海建立私人医院,出任“上海在乡军人会”会长。
而“上海在乡军人会”,与日本军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鲁迅
鲁迅先生病重,正值日本侵华。日本野心很大,不仅要占领中国的土地,还要奴役中国的人民。
文化屠杀,是他们实现妄想的重要一环。
鲁迅先生以笔为枪,写出许多振聋发聩的文章,领导五四运动,办杂志周刊,唤醒无数麻木的中国人。
这样的鲁迅,无疑是日本军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鲁迅
须藤医术不差,鲁迅亦非患疑难杂症,长达三年的治疗,能用误诊来解释吗?不能。
鲁迅看似避开了父亲的前车之鉴,弥留之际选择西医,而非中医,实则与其父无二,都信了不该信的人。
中医也好,西医也罢,医人的手段而已,无优劣好坏。
可区分良莠的,是行医之人,或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