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步千里
一步千里
10月21日早晨,母亲突然打来电话,用平静的口气说:“6点20分钟,你父亲走了。”我一看时间,是6点26分。也就是说,6分钟前,我的父亲走了,永远离开了人世。
两天前,母亲在电话中说,你父亲已是弥留之际,按理,子女们可以轮流值守了。
我对母亲的话将信将疑,以为父亲不会这么快就走的,也就没引起足够的重视。因为母亲多次说过类似的话,更因为父亲长期住院、卧床,对疾病的抗争有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万万没想到,这次,母亲的话成真了,这让我觉得很是突然。父亲去世时,6个子女都没在身边为他送终。
父亲走了,我们为他设了个简易的灵堂。许多许多的鲜花簇拥着灵柩,周围摆放着孙辈们敬献的花篮。灵柩的正上方是父亲的遗像,这张遗像大概摄于几十年前,显得很是年轻、帅气、精神,一点都看不出已是古稀老人。这里通宵灯光长明,香烟袅袅,哀乐阵阵。
兄妹们都上了年纪,担心身体吃不消,每人值半个晚上,轮番为父亲守夜。我说,我平常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少,我要值通宵。兄妹们见劝说无效,不再坚持,就由着我了。
父亲走的第二天晚上,冷空气南下,风呼呼地吹着,我坐在临时搭的棚帐里,感觉特别的冷。
面朝父亲的遗像,我一边不停地烧着纸钱,为他超度亡灵,一边思绪万千,回忆着他的过去,试图和他进行心灵对话。
那个晚上似乎特别漫长,每分每秒都过得很慢,每一滴念想都漫漶着伤感,每一缕追思都铺成一条又一条长长的路,仿佛一步千里,一跨千年。
父亲60岁退休。退休后没几年,他生了一场重病。母亲急忙打电话,让在外的子女们赶紧回家,说父亲可能不久于人世。等6个子女从四面八方赶到家里时,父亲又没事了。
从那时起,父亲的病越来越多。到了70岁以后,他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天好过,直至离世,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
他患的全是慢性病和疑难杂症,究竟有多少种、什么原因,没有一个医生说得准。父亲整日愁眉苦脸,叹息连连,说庸医太多,连简单的病都诊断不出。
可能是出于无奈,父亲开始自己研究看病,自己给自己“开方”治病。他买来一本本医书,将自己关在房子里,整日足不出户,直看得天昏地黑。书上的重点部分,全用红笔划出,反复阅读。
最让人肃然起敬的是父亲的认真劲。他每日要量多次体温,测多次血压,吃大把大把各种各样的药。量过体温、测过血压、吃了药后,他总要详细地记在本子上。早、中、晚三餐和餐前、餐后的体温、血压各是多少,吃了什么药等,都必须原原本本地记录在案。有时候,早晨起床和晚上临睡前,还得各量一次体温、测一次血压,测量结果当然也要一丝不苟地记录。如果将几十年来,父亲做的这些记录本全部收齐,叠起来,恐怕与人等高了。
他不仅每日翻看记录本,隔段日子,还要将以前做的记录翻出来重新看过。他要从这些记录中观察、分析自己病情的变化、用药的对错,再决定如何更加合理地用药。
别人到医院开药或到药店买药,都是按病况、疗程而定,医生开多少就买多少,只要能治好病就行。父亲却不是这样。他没有医嘱,他也不会听医嘱。每次买药前,他会花几天的时间详细列出药的品名、规格、产地、数量。药店接待他一个主顾,往往需要几个小时甚至半天时间。
有时候,他一次买回来的药能装一大袋子或一大箱子。看着这些五花八门、多得吓人的药,我心里嘀咕:我这一辈子能否吃得完?
家里有4张桌子,餐间两张方桌,他床边和客厅各有一张老式长桌。餐间的两张方桌,一张全家人吃饭用,另一张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药。连同床边的那张长桌,这两张桌子似乎成了他放药的专用桌,别人的东西一般是不能轻易在上面乱放的。
买来的药总归是要吃的。每天,父亲除了看医书和登有医药广告的报刊以外,就是不停地将一盒又一盒的药拆开,化整为零,分门别类地装进一个又一个小瓶子里。每个瓶身或瓶盖上用笔写上药名。因为眼力明显衰退,怕看不清字迹,他一笔一笔地将每个字描得很粗。装瓶之后,接下来是按每餐的服用量,再将瓶子里的药小心翼翼地倒在手心或纸上、碗里,仔仔细细地一一清点粒数,这瓶是两颗,那瓶是四颗,另外一瓶是一颗半……父亲把这一过程称为配药。待所有的药都配齐了,他会将这些药包好,供餐前或饭后服用。
配一次药,小则几十分钟,多则几个小时。一天三餐,他花在配药上的时间,不用计算,也能估摸个大概。有时候,为了配好第二天早餐前服的药,他竟然要用三四个小时,直到下半夜才上床。
服药的时间必须严格掌握。餐前几分钟或餐后几分钟,他一点都不马虎,更不会出差错。他说,服药时间不掌握好,会造成不良后果,轻则影响疗效,重则适得其反,甚至加重病情。
父亲偶尔也要到儿女家去小住一段时间。临去前,配齐、带上各种药,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和浩大工程,所需时间更是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买药,父亲平常很少迈出家门一步。
由此可见,他的日常生活,除了看医书就是配药。也可以这么说,如果不住院的话,父亲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去医院或药店买药的路上。
早年,父亲喜欢打乒乓球和下象棋。退休后的30年里,他从不关心任何国家大事,不结交任何朋友,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除了偶尔下几盘棋外,没有任何兴趣和爱好,即便对家里的人和事也基本上是不问、不管。他一直活在他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地打发着这样的时光。
这么多年,父亲几乎没有生活质量,活着也没有意义。在我看来,他走了,于他自己是无穷的不舍,于母亲也许是一种解脱,于社会也许是负担的减轻。
我常常在想,父亲生活的世界是这样的,那么,他有没有精神世界?
答案是肯定的,他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有自己不同常人的念想。这念想催生无穷的力量,成为他强大的支柱。要不,父亲怎么能以这样的方式如此坚强地生活着?
是的,对于晚年的生活,我想父亲自己也意识到没有质量,可他肯定觉得,只要活着,就有意义。换作我,要是到了对社会作不出一丝贡献,对家人是一种负担,对自己一点都没有快乐,我就会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时间轮回,穿越到公元2020年10月24日。这是父亲出殡的日子,我们一大家子人送他上路。
按照习俗,父亲的儿子们要披麻戴孝,扶着灵柩,步行一段路,到一个叫上塘港的地方,再将灵柩抬到殡仪馆开来的接尸车里。
从家里到上塘港只有2公里左右,却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鼓乐喧天,锣声恸地。由8人组成的抬尸班不停地歇脚、换杠,出殡队伍时而走得很慢,时而为跟上前头的乐队急急追赶。走得慢时,仿佛一步千里,父亲的音容越来越模糊;走得快时,仿佛千里一步,撒手人寰的父亲正在飞速地向我们永诀。
上塘港到殡仪馆20多公里,路况好,灵车开得飞快,把许多车辆甩在了后头,似乎要尽快斩断我的绵绵思绪。这情景,更像一步千里……
到了,殡仪馆到了。我们几个兄妹推着安放父亲遗体的滑轮车,从追思厅走向火化炉。大家清楚,这是在送父亲最后一程。
追思厅到火化炉是一条长约50米的走廊。我们的脚步放得很轻很慢,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父亲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再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和母亲结婚,整整67个年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母亲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不离不弃,相厮相守。除了6个子女,母亲将全部的年华和全部的爱都献给了她的丈夫。可以这么说,假如没有母亲,父亲不可能活到现在。
这么多年,父亲很少洗衣、洗碗,更没见过他买菜、做饭。他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母亲差不多包揽了家务,悉心照料父亲。
父亲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少换位思考,很少体谅别人。以前,他性格暴戾,母亲做好饭菜,他时常嫌咸嫌淡,嫌不好吃;稍不如意,就出粗口,大发脾气。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会动手打母亲,而且下手往往很重,母亲的身子常常被打得瘀青、发黑,旷日不褪。父亲还多次扬言跟母亲离婚。大概10年前,那时,父亲已是年近八旬的人了,还逼着母亲非要到民政部门离婚不可。
那次“离婚事件”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母亲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母亲泣不成声,用极悲怆的声音告诉我,那天,父亲又发无名火了,又打她了,父亲还说,这事没完,明天再作理论。
我听了,十分愤怒。我不知道“这事”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要作怎样的“理论”,但我下了决心,要是父亲敢在我的眼前再动母亲一个指头,我宁可背不孝、忤逆的罪名,也会毫不客气地打他几个耳光。
第二天早上,我赶到家里,事态却已经基本平息。母亲见我怒气冲冲,用目光暗示我不要提及昨天的事,我只得作罢。
其实,无论父亲和母亲,都是平常人。既然如此,两人就得以平常心相待,都要互相包容,互相珍惜这么多年共同度过的艰苦岁月。但我的父亲,我对他真的感到很陌生,他只晓得人家应该怎样待他,一点都不反思自己对别人又是如何,更不用说愿与母亲风雨同舟、相濡以沫了。
父亲长年吃药,三天两头开出药单,让母亲替他四处买药。6年前,母亲在为他买药的路上发生车祸,生命垂危,送医院紧急抢救。
就在母亲生死攸关,需要从当地小医院转送到市中心医院抢救的危急关头,父亲心里非但没有焦急之情,还在家里不紧不慢地配他自己的药。这一配,就是3个多小时。
当时间与生命在赛跑时,分分秒秒都弥足珍贵。
3个多小时是如此地漫长,足以让人挺不住生死考验,倒在阴阳界上,永远离亲人而去。
父亲一辈子在医院工作,类似例子,他应该见得多,听得也多;这样的常识,他不会不知道。
母亲住院期间,父亲多次要儿子、媳妇陪着,到医院、药店给自己买药。母亲被送进手术室做开颅手术的那天下午,他又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买药上。
当然,父亲不是大夫,他即使在,也起不了半点作用。但母亲是在做手术啊,吉凶难料,他得的是什么样的急病,非得此时此刻去看?
父亲的心,好像总是有点冷,冷得让人无法相信,无法理解,无法原谅。
母亲住院期间,父亲又提及母亲的不是。说着说着,父亲开始伤心起来,感到很是委曲,慢慢地,眼泪流出来了,声音有些哽咽。他说,“我都病成这样了,她还这样对我,这日子过得实在没意思。”父亲还说,如果没有她,自己也能料理,早餐吃面包,中餐吃零食,晚餐到街上买点吃,活得自由自在。
父亲说的“她”,指的是我母亲。显然,他对母亲很不满意,有积怨,认为母亲不理解他,待他不够好,照顾得还不够体贴。
父亲说这话时,母亲在医院里躺着。医生说,病人颅内还有积血,能否完全康复很难说。就算康复了,会不会复发,是个未知数。根据目前的症状,极有可能诱发癫痫病,今后恐怕都需要家人精心照顾了。
父亲的这番话,好在母亲听不见。要是听见了,我想,她也不会过多地往心里去。因为,这么多年,类似这样的话,父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母亲听得多了。
可那次不同,母亲还处在劫难之中,我的父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涉及到品行问题!
母亲和父亲的品行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一个人的心里装着对方,一个人的心里只有自己。
都说长辈是孩子的榜样。榜样与知识的博浅、才智的强弱、能力的大小、地位的高低、金钱的多少无关,榜样只与品行有关。可是,作为父亲,他没有为我树立起家国情怀、胸怀大志,负重拼搏、积极向上,布施恩惠、行善积德,严于律已、宽以待人的良好形象。
春风在心头荡漾,冬天也不会寒冷,心房永远开满鲜花。我自己认为,我是个善良的人。可我有我的做人原则,在权贵面前,我能挺起高昂的头颅;对品行不端的人,我会视同异己;对坏人、恶人、歹毒之人,我则恨之入骨;面对弱势群体,我能腑下身子,伸出援手,给予救助。我也不像许多人一样,认为父亲就是父亲,哪怕再不对、不好,做子女的,都得无条件服从、服侍。我做不到,事实上我也没有做到。
在这个社会上,我只以品行去衡量一个人,是不是值得交往、尊重、善待。要是这个人品行不好,即便是我的亲人,我也不会有深厚的感情。
知父莫若子,对于父亲,我太了解了。对他的所作所为,早在多年前,我就在心里暗暗起誓:理解他,原谅他。因为,他是生我养我的父亲;因为,他毕竟老了。
我是这样想的,也努力这样去做。
小时候,父亲多次逼我给他下跪。多年后,我曾经,也是唯一的一次,主动跪在他面前。
这是将近30年的事了。那时,作为儿子的我,也早为人夫人父。我主动给他下跪,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母亲。我对他说:“夫妻是平等的。母亲不容易。我只求你一件事,尊重她,善待她,和她平等、和睦相处。你要是做到这点,我就敬你,孝顺你,做你的孝子。”
说这话时,我没有流泪,表面平静,但很动容,内心波澜起伏。
那天的情景,我记得太真切了。父亲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蔑视的笑意,什么都没说。
这丝笑意蕴含着许多内容,清晰地暴露出父亲的本性,深深地刺痛了我。“父亲”的形象再一次在我的心里轰然倒塌。
从此,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理解他,原谅他,但我的心冷了,父子之间的感情渐行渐远。
古人云,听其言,还得观其行。进入晚年后,父亲对母亲的打骂明显少了。可一系列事实表明,这并不等于他回心转意,洗心革面,而是他骂不动了,打不动了。
做儿女的,只有一个父亲。面对父亲,我常常有羞愧、自责之感。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没尽到孝子的责任。但在羞愧、自责的同时,我曾多次沿着父亲的精神轨迹,试图求证我的父亲到底给他的子女们传承了什么样的精神遗产?
终有一日,我也会变老。当我老了的时候,要是我生活的全部,尤如父亲的精神世界,我是否会更加羞愧、自责?
——可是此刻,我来不及羞愧、自责。在追思厅到火化炉这条只有50米左右的走廊上,我记不清究竟走了多少时间。反正,当我感情凝重,停住很轻很慢的脚步时,走廊的尽头到了。我明白,我们只能把父亲送到这里了。
一步千里。50米,走了多少步,没有计算,也无心计算。父亲已远在陌生、浩瀚、遥不可及的天堂,我的记忆变得模糊,思绪变得零乱。
这里有一排火化炉,父亲被安排在5号炉火化。墙上有个挂钟,时间是9点45分。
永别了,父亲!此时,他还是一具完尸;出来时,他将变成一具白骨。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火化工用手指在一个按钮上熟练地一压,父亲的遗体被自动送进了火化炉。“到后面去看看吧。”火化工说。
我们走到火化炉的后面,见这里有好几个火化工在操作着仪表。“几号炉?”一个火化工问。
“5号,”我说。
火化工打开5号炉的一扇小铁门,说:“给你们5分钟时间。”
我稍微弯了一下身子,眼睛与火化炉的窗口平视。只见里面烈焰熊熊,一束束火光从下面往上喷射,发出奇异的响声。
事后,我了解过火化知识,得知火化炉温度的调节可分为3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烧纸棺、人体衣物和脂肪,燃烧温度在400至500度之间。第二阶段的温度大约600度左右,主要燃烧人体的肌肉、脏器和血液。到了最后一个阶段,温度将调到八九百度,主要是燃烧骨骼。
我不知道我看的时候是第几个阶段,只见父亲的衣服和裹着的被褥早已成为灰烬,整具尸体被焚烧得难辨形状。
十几分后,我又偷偷溜到火化炉后面,火化工又刚好打开5号炉的小铁门,我又看到了焚烧的惊恐场面:父亲的身子正在变成躯壳,头盖骨上有一股又一股殷红的东西在烈火中流淌下来,估计是脑浆。
这一幕太惨烈了,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中,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10点27分,火化完毕,一具白骨呈现在我们面前。火化工拿来四五双耐高温手套和几个铁畚斗,示意我们捡骨灰。
说是骨灰,其实这个时候还不是灰,而是一具散了的十分疏松、脆弱的骨架。我们先捡起头盖骨、肋骨、腿骨等大型骨块,再把所有细小的骨末也捡到铁畚斗里。
待我们做完这一切,火化工端起一个铁畚斗,将骨块倒进骨灰盒里,用手轻轻一压,瞬间,骨块变成骨灰;再倒进骨块,再用手一压,骨块又变成骨灰。直到将四五个铁畚斗的骨块全部倒完,盖上骨灰盒。
火化工盖骨灰盒的动作麻利,整个时间不到一秒钟。这点时间,阴阳两隔,真的是一步千里啊!
——至此,火化工序全部完成;至此,我们万念成灰,彻底的、永生永世都看不到父亲身上的任何遗物了……
一步千里,一跨千年,天堂迢迢,生死无度。父亲呵,我不知道,来世,我们是否还有缘成为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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