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年十六岁

那年十六岁

考上高中只上了一个学期,因为头疼,我就休学了。那年,我刚好十六岁。

回家的第二天,与我家偏对门的生产小队的队长榜叔来家找到我,说队上恰巧缺个记工员,还说我也算是个“文化人”,我是他看着长大的,思想品质也好,这个工作准能胜任。榜叔不由我分说,非让我把这个担子挑起来。我只好从命,也就痛快地满口答应了。

记工员这一角色在生产队里来说实际上算是个肥差事,一般人想干还真轮不上。每天上午队里如有什么闲事、轻活随便干一点,或随着大伙去地里干一会儿其他农活儿,也可自主安排,或在家休息。待遇也很优厚,按男劳力标准工每天记7.5分满工待遇。生产队男女标准工为全天五个工为满工,早上为一个工,上、下午各为两个工。男劳力每半天3分,早工1.5分,全天满工计7.5分。女劳力每半天2.8分,早工1.2分,全天满工计6.8分。记工员不需什么很深的文化,只是每天下午到队里人们出工的田间地头,把一天大家出工的人名及工数,记到本子上,晚上人们各自拿着自己的记工本,再到队部统一对工计工,将白天记的重新誊抄到记工本上,在所记的工分一栏扣上“斗私”两个字的小扁长方形的红印章,一天的任务即为完成。记工员在队里虽说无职无权,是个闲差,可掌管着全队男女劳力的每天出勤记录,即要秉公办事,又要账目清楚。人们每天出工所付出的辛勤劳动虽说挣不了几个工分,得到的收获也是那么的寒酸和微不足道,可是,每个人都视其为一家人的命根子!按男性劳力来说,一天的工值充其量也只不过挣得2分钱,在当时也就只能买一盒“洋火”(火柴)。即是如此,人们还是争着下地劳动,因为这是一家人唯一可以糊口,维持生计的生活来源。

看着窗外夜幕下记工的男男女女、七老八少的社员们,你挤我拥地争着往前歪歪扭扭地排着队,我心时常不自觉的生出一丝丝复杂而又莫名地怜悯和自慰感,庆幸自己一个还未成年的毛头小子,拿着笔杆子,不怎么费劲儿地坐在办公桌前,很轻松地挣着男壮劳力的工分,内心总觉的有点愧疚。

那个年月,除了耕、种用牲畜以外,其他活计全靠人力。男女从事的农活基本上都一样,劳动强度还是蛮大的,尤其是夏秋两季种收农忙季节,几乎没有午休时间,起早贪黑,没早没晚。我看到了农民的不易,尝到了农民的辛酸!

我不再享受队里给我的特殊照顾,虽说我只有半天的自由支配时间,但我不能就这样白白的拿生产队里的工分!我专拣队里最重最苦的活干。

当时,生产队里有两个又深又大的积肥坑,出圈(就是用铁锨或铁扠将积好的肥从肥坑里出到肥坑周围的地面上),可以说是当时又脏又累的活计。一个圈池大约长十几米,宽七、八米,深两米之多,每圈肥都在二百来立方。我和男女壮劳力们一干就是十几天,头一天下来,累的我腰酸背疼,吃饭时手都端不起碗,两腿疼的难以爬上坑,手上起满了血泡。人们都劝我别干了,可我还是坚持了下来,虽然苦点累点,可我心里还是乐滋滋的。那时没有化肥之类的肥料,要想庄稼长的好,来年能有个好收成,就要尽可能的多积肥。沉着农活不太忙时,队里组织男女劳力用麦秸、土与牲口棚(生产队饲养用于劳动的牲畜专门圈养处)牲畜粪便调和在一起,再填进圈坑里,浇上水,经过几个月的发酵,等春秋耕种季节,将这些积好的肥从圈坑里挖出来,用小土车(六、七十年代冀南一带农村农家特有的一种充气橡胶轮胎木制平板单人推式运输工具)一车一车地推到地里。用土车推粪这个活儿可不单单是个力气活,考验的更是推车的技巧。刚开始时,装上肥的土车怎么也不听使唤,走不了几步就东倒西歪地翻了车,经过一天的刻苦练习,慢慢地我就熟练的掌握了小土车的驾驶技巧,肥装的也多了,车也不翻了。从此我学会了推土车。

那是一个按劳分配的年代,若一家子吃闲饭的少,劳力多,分得的粮食就多,到年终还能分到余粮和钱。我们家不行,老的老,小的小,光吃饭的没干活的,从我记事以来,我家在全村里就是第一缺粮大户。每天人均口粮仅八两毛粮,每年还得往队里缴纳缺粮钱,如果年景好缴的钱就多,年景不好也得缴二百来块钱。幸好父亲有工作能挣钱,口粮不够,就在集市上籴点“黑市”粮,有时在父亲的工作单位粮局弄点救济粮,一年就这样凑凑合合地过下来。队上的余粮户都乐意与我们家结对子,好容易把余粮钱尽早地拿到手。自从那年我十六岁休学在小队里当了半年记工员,再加上那年家里养了头大肥猪,我起早贪黑地积了一圈肥,挣了几百工分,加之我记工挣得工分,才免强扔掉了多年来一直戴在头上的大缺粮户的帽子。可是,这一光景只维持了半年,待转过年来我复学上学,大缺粮户的帽子又接着戴在了头上,一直戴在了改革分田到户!

庄稼人常说:节气不饶人。那个时候队里为了不误农时,有时仅靠白天无法完成的活计,只能利用晚上加班来弥补——俗称“鏖战”。记得那年为了尽快的将地里的绿豆秸、玉米等农作物拉出来,运到场里,好腾出地种小麦,全队男女劳力晚上加班,一齐上阵,用土车推的推,用筐背的背,用牲畜车拉的拉,不到两个“鏖战”就把预计的所有庄稼都运到了场里。使我最难忘的是,加班到半夜里的那顿夜饭。

“鏖战”了四、五个小时,人们都饿了,榜叔队长一声令下,人们都停下了活计,各自都迅疾回家拿来碗筷,准备美餐一顿。当年队里有磨香油的副业,炒芝麻用的大铁锅口径足有一米五、六,就地取材,就用香油烙饼!柴火、铁锅,一张白面大饼足有七、八斤重,白面大饼冒着腾腾的热气,整个油坊乃至油坊方圆几十米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大饼诱人的甜香。咬一口大饼,再喝一口刚刚从队的菜园子里割来的上面飘浮着一层黄澄澄笨鸡蛋啰嗦和大棵棵褐色香油珠子的鲜嫩卜菜做的鸡蛋汤,刚刚填进嘴里的大饼根本来不及细嚼,无意识间不知不觉中就下到饥肠辘辘的肚子里了。奇特的美味开启了每个人无限遐想的闸门,那种感觉真的美的冥冥中如同神仙一般!队长榜叔又适时的发话了:“大伙儿都不要急,小心烫着!今晚卜菜汤管够,大饼管饱!”一年也吃不上几顿白面的人们,就像似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就吃喝的个“沟满壕平”。人们一个个用手摸着油嘴,胡拉着肚子,打着饱嗝……。几十年来,我时常回味着那顿饱饭,回味着那顿香油大饼卜菜鸡蛋汤的美味!

毕竟那年我刚十六岁,论起来还算个不成熟的孩子。

队长榜叔同时还给我下达了任务,让我还有四个比我大几岁的振海、小可、小活等几个小“光棍”晚上“看青”(即晚上去队里的地里巡看即将成熟的庄稼)。这是一个即艰巨又开心的工作,“看青”还有半天的工分,我们几个同伴当然都特别乐意。

那个时候不比现在,上网,聊天,打游戏,看电视等,人们的娱乐活动多种多样,那时听听收音机就很知足了。我们几个“小光棍”耐不住寂寞,晚上一到我们的“宿营地”,满地的庄稼就都属于我们的啦。玉米,花生,豆子等等,无一不是我们的牙祭之物。自己队里没有的,可向邻近的外队或外村“求援”,总变着法子弄点吃的以打发时光。我们的“宿营地”是队里的机井房,机房里有个摔挤不成样子的破水桶,但是还好它不漏水。我们几个把“收获”来的玉米,花生,豆子之类的“果实”,放到加上水的破水桶里,水桶下面支上几个砖头,点着柴火,不一会儿功夫,水就烧开了,香味随着水蒸气冒了出来,强烈的物理反映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大脑神经,几个人对美味的欲望,早已欲罢不能了!一顿美餐开始了。

当队里瓜地的瓜快要成熟的时候,这个零敲碎打的游戏觉得有点玩腻了,“爬瓜”(即到别人瓜地里偷偷地摘瓜),当时我觉得这个“把戏”即新鲜也更具挑战性!这是我第一次“爬瓜”,我们各自背着筐,我紧随在他们几个人的身后,走在爬瓜的路上,即兴奋又有些胆怯。随着瓜地的临近,心也在一点一点地往上提,刚来到瓜地边,两腿肚子变得又酥又软,气喘得也不那么匀实了。还真就是做“贼”心虚!其实,这个瓜地我常来常往的,有时是来这里专程记工,有时是去别的工地记工时特意绕路到瓜地里转一圈,和看瓜地的几个长辈闲聊上一阵子。金迎大爷是我家的对门,关系自然不错,可以说他是种瓜专家,每年队里种瓜都少不了他,自瓜开花做果金迎大爷就一直吃住在瓜地里,每次来我都和他聊上一会儿,他也将摘下来熟透的甜瓜、面瓜等之类的小瓜,从放瓜的地窖里拿出来给我吃。前天,他还很得意地神神秘秘地指给我看他的杰作——瓜窝棚(看瓜人的草木结构住所)南侧几米的地方特意预留的菜瓜种。这个瓜种的确…与众不同,绿中泛白,又粗又大,足有一米来长,还用瓜秧叶子覆盖着,唯恐别人发现……。我在瓜地边正傻呆呆地犹豫着什么,振海便嘻笑着对我说,“看你吓的这个样子,干脆你就别进去了,就在地边看着瓜算了。”说着他们几个就蹑手蹑脚地进了瓜地。不一会儿,几个人先后都各自抱着瓜来到我蹲守的地头,有的抱着西瓜,有的抱着甜瓜,振海居然把那个金迎大爷前天白天给我炫耀的大菜瓜种偷来了,我惊喜之余立刻又惊呆了!我对振海的作为深感惋惜和震怒,这是一个瓜农用心血精心培育的瓜种!若是金迎大爷发现了他心爱的瓜种被人偷了,心里该有多么难过!是不是还耽误来年生产队的种瓜?一股股的懊丧、恐惧加上自责、怨恨一起涌上我的心头。真不该这样做,这无疑是在犯罪!当初“爬瓜”的兴致一下子荡然无存了。打那以后,我再也没爬过一次瓜。果然,第二天我有意地来到瓜地,金迎大爷一看到我就没好气地从我扔出了一句:“原来是你小子把那个瓜种给偷走了?啊?是吧?!”我看到他真的生气了,本来想和他说实话来的,可看见他真生气的样子,原来准备承认错误的勇气一下子变的毫无踪影了。金迎大爷心疼而又懊恼地说:“这个瓜种谁也不知道,就是那天我和你一个人说过。”他这样说我就更不敢承认了。这件事儿过去了这么多年,“黑锅”我也一直不大情愿地被了这么多年,至今为此事我还一直难以释怀。

顽皮和好奇心总与十六岁大男孩形影相随。

入秋时节,不冷不热的晚风吹的人春心荡漾。劳累了一天,晚上,我匆匆给人们记完工,正是七、八点钟时分。我和振海二人突发奇想,轻手轻脚地来到牲口棚,从进门口的饲料箱里,先一个人抓了一把特意为大牲畜(指马、骡)煮的黑豆,顺便放到嘴里,一边嚼咀着咸淡可口的黑豆,一边挑选着个头不高不矮、看样子比较温顺的驴子,不敢选马、骡一类的牲畜,解下拴在槽上方拴畜杠上的僵绳,轻轻地将选中的驴慢慢地牵出圈棚。我和振海一人一头溜了一会儿,分别骑了上去。平时只下地干活的驴哪经过这架势,我刚一骑到驴背上,那头驴就像疯了一样,转着圈的又踢又跳,试想将我从它的背上就地摔下来,我和驴折腾了几个来回,它终于屈服了,乖乖地听着我的摆布。振海仿佛也和我一样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不大一会儿,两头毛驴都被我俩征服了。我俩稳稳地骑在各自的驴背上,一手拗着僵绳,一手薅着驴鬃毛,心里好不自在,就正式的上路了。那天晚上正好是距我村三里多地的大孔村放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和振海一人骑着一头驴,一路小跑地来到大孔村的露天放映地,我们把驴分别拴在挂电影幕布的两根木杆子上,立马引来全场看电影的人们的目光,甚至有些好奇的人特意走到驴子跟前看个究竟,进一步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是不是真的驴子。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光怕毛驴跑了,又害怕管闲事的人不让把驴拴在幕布杆子上,总感觉骑着毛驴看电影总不是个正经事儿,心里总是犯着嘀咕。没等电影演完,我就招呼着振海,将拴在幕杆上的毛驴解下来,赶快地离开了现场,骑着驴往家走。说来也奇怪,两头驴走走停停,一会儿原地转圈,一会儿往道边的沟里走,就是不走正路,显然没有了刚来时的兴奋劲儿,难道是嫌把它们晚上牵出圈棚没吃饱草料?还是本来干了一天活累了,没让它们好好休息?总之,我和振海费了好一阵子劲儿,才将两头倔驴偷偷地送回队里的牲口棚。

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至今想起来还有一种负罪感——当时只为了自己开心好玩,将还在圈棚里吃草料,而且劳累了一天的驴硬生生地拴出来骑着玩,这是有损集体利益,违背公德的恶作剧啊!过后回想起来,当初实不应该。

男人,十六岁,就好似初出土的毛玉,不经雕饰难以成器。转眼间,我离十六岁的毛头年纪,已飞逝了近半个世纪。带着历经时光的印记,步入了老年。人的闪光点,往往是在世事时光的磨砺中闪现!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吕洪周,笔名,西路可人。中共党员,河北景县人。1976年3月应征入伍,在部队多次授奖。1981年复员,现居衡水桃城区。曾在军内外报刋媒体及杂志、微信公众平台等发表散文、诗歌、古诗词、小小说、故事等不同体裁作品多篇,且鲜有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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