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道菜

我在知乎上偶然看到一个问题:年夜饭最让你期待的一道菜是什么?
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当然是铜锅酸菜白肉。
坐标北京,这道菜你当然可以在一些北京老字号饭庄或东北饭馆吃到,北京最有名的应该是砂锅居。
但是,姥姥做的这一锅,才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一道菜。
从食材的酝酿、选择、切制、摆件、烹饪……
匠人之作,
一年一会,
一家人齐齐整整就是最开心。
全在这一锅之中了。
我记忆中的第一次酸菜白肉锅,大概是10岁上下,以前可能也吃过,但印象不深。
上世纪八零年代末期,北京人民的生活水平较改革开放初期有所提升,但吃肉、尤其是大口吃肉这事儿,依然不是那么从容。
那时我们家(这里特指我母亲娘家的大院儿一家人)每到年三十儿,就是姥姥的名场面。
为了应付一家人的口腹之欲,姥姥从一个平易的居委会主任,转型成五星级酒店的行政总厨,在大半天时间内,像变魔术一样,做出满满一桌冷拼热炒大炖煲汤。
那时的一家人,和现在的一家人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的概念。
现在,我们说一家人,广义上也就是我的父母和我家三口在一起,或妻的父母和我家三口在一起。
在当年,一家人有着更广阔的外延,过年时,姥姥家的四个子女各自的家庭都聚到一起,这且不说,姥爷的妹妹一家人也会来一起过年。
粗算下来,大概要有小二十口人在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所以,年夜饭是一项工作量巨大的工程。
姥姥虽然没有什么师承,但灵魂里真的住着一位大厨。
时间过去了30多年,姥姥离开我也已经很多年了,我的味蕾里依然深度存留着姥姥菜品的印记。
尤其两道菜,姥姥的水准就是我心中的天花板。
一是今天要仔细讲的酸菜白肉,二是姥姥做的红烧肉。
这些年,我吃过太多不同特色的红烧肉,长沙版、本帮版、淮阳版、北京宫廷版、河北版、山东版、岭南版、东北版、京郊乡村版……
口味不一、品质参差不齐,但我所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也就是:
做的还行,已经接近我姥姥做的了。
这已经是最高评价了。
红烧肉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讲,毕竟今天的主菜是酸菜白肉。
酸菜白肉的精髓与取胜之匙
是时间与食材之间
彼此冲突、摩擦、熟悉、信任、包容所产生的化学反应
时间的味道——
入冬前,姥姥早早选出上好的大白菜,吩咐大舅切制成片,摆入一部深达几十公分的缸或瓮内,巨石压之,密封置于院中露天一角,经由时间的考验与沉淀,除夕开罐,酸菜已成。
今天,人们在饭馆吃到的酸菜也好,自己在家做酸菜粉条时用的酸菜也罢,其出处无非两种,一种是在超市购买的冷链包装酸菜,另一种是到街边菜市场买的菜贩自腌酸菜。
这两种我都吃过,前者平淡地就像蘸醋白菜,后者的酸感我不好形容,但化学催制的味感强烈。
真正上好的手作酸菜,口感上要
酸而不呛,糜且生脆,入锅久炖而不散,入口唇齿相斗而不缠。
这样考究的酸菜,除了我姥姥手作的,以及后来传承到我大舅手作的,此外,我再没吃过像样的。
我妈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做酸菜白肉,但楼房家里实在没有自制酸菜的天然条件。
那位说了,可以把白菜放冰箱里腌啊?
一看您就是棒槌,从白菜到酸菜的转变过程,在露天环境下,不舍昼夜,日落月升,月黯日起,是多种复合温度错综复杂的考炼。
冰箱恒温,在冰箱里冻上仨月,出来的只能是臭白菜……
酸菜即成,姥姥将为它披上锦绣战袍,而这战袍的肥瘦与花色尤其重要。
今天在饭馆里吃到的酸菜白肉,其中白肉有几片能算是地道的白肉?
上好的白肉,即五花肉,必须五花,瘦+肥+瘦+肥+瘦,五层,少一层也不行。
每少一层,就是对穿越一整个寒冬磨砺蜕变而成的酸菜的亵渎与不敬。
只有泾渭分明的上好五花,其中油脂与肌理在熬煮之后形成的交响,才会成为酸菜最称职的搭档。
小年儿之后,姥姥亲自到街坊菜场挑选这样地道的上好五花,用麻绳将整肉束缚以防松散,然后上冷水锅煮方,仅佐葱姜去腥,不赘余料。
冷却,以最精道的刀工切成约0.5公分厚的肉片——注意,这个厚道是科学的。
过厚,肉片则不入酸菜中的有机酸而显乏味
过薄,肉片在火锅中无法经受长时间的水煮而碎烂成糜,影响视觉与口感。
酸菜出瓮、白肉切片,剩下的就是摆盘了。
不要小看摆盘,馆子里的摆盘实在不讲究,毫无章法与层次,再好的食材也沦为庸脂。
姥姥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却是个美学大师。
我的童年记忆中,她经手的每一道菜,都精准地把握了中国菜的三个衡量标尺:色香味,尤色不可缺。
这一道酸菜白肉同样如此。
饭馆常以砂锅为酸菜白肉的食具,姥姥的酸菜白肉用的是北京人最爱的碳火铜锅。
在锅底先铺上一层酸菜,再铺一层白肉,再铺一层冻豆腐,再往上以这个顺序层叠铺码直到距离铜锅壁沿约1公分处,但要保证最浮头的一层必须是白肉。
年三十儿的晚上,一家人陆续来了,屋里人声鼎沸,屋外院子里,大舅在铜锅内注水至将溢,点碳火以沸之,用叠厚的报纸在火门儿上煽风鼓噪。
少年时,我总是喜欢站在大舅身后,看着那火锅内逐渐沸腾——
白肉压制着身下跃跃欲上的酸菜
酸菜拱顶着头上兼收并蓄的白肉
白肉释放出的油脂让酸菜变得温厚醇香
酸菜用一整个冬天的发酵令白肉变得清弹适口
彼此成就着对方的味道,同时包容着对方的缺陷
终于,姥姥把冷拼配菜都做好了,走过来确认一下铜锅的火候,说一句:行了,端吧。
大舅半站直了身子,戴上一双粗布白手套,执起铜锅两耳,我和表弟欢快着打开屋门,主菜入席。
一家人,齐齐整整,过一个唇齿留香的中国年。
谢谢观赏,再见
无犀 原创
并祝所有朋友,阖家安康
哪怕你此时身未在故乡
但若有一道菜
在灵魂与味蕾的构建下
陪着我们守岁,亦可安心
须知,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ps/姥姥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在姥姥离开之后,我们一家人在每年春节依然要聚一次,直到去年疫情爆发后,暂时中断。
姥姥不在了,但每年年夜的餐桌正中心位置,一定会摆上酸菜白肉铜锅,这是每一年我们家的仪式。
当铜锅中的汤水渐少、肉菜消无之时,我都仿佛感觉到,姥姥就坐在我的身边,慈祥地望着那个大快朵颐而未足、肚皮中饱而未消的孙儿。
忆及昔年,总是有太多美好,遥不可及。
但还好,有这一道酸菜白肉。

味蕾,是人体最难消失的记忆
因为有这味蕾记忆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道菜
以及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
永远都在
写到这里,并附上一篇当年姥姥刚刚离去时的小文,在本文下方的另一篇推送中。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晚安……
不为别的,只怕再过几年,杂文四置,找不到了出处。
这些文字,辅佐着我最宝贵的记忆,将伴我一生。
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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