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 | 李洪波:祝妹
主播:自在花开
文、图 / 李洪波
我的家乡有一条大河,名叫圭江。在我的一篇散文《童年与水》中有如此描述:
“我在童年的时候,常常到绕城而过的一条大河去活动。那条大河叫圭江,水往北的方向流,因而那条河流的所在地便叫北流县。我童年的时候,圭江水很丰盈,因而经常有木排流放。那是从山区运来的木头,都是新伐的松木,都有着散发松脂味的树皮。当一只只木排搁浅在沙滩上的时候,我常常和小伙伴争先恐后爬上木排,各占一方削树皮。树皮湿的时候很容易削,我常常削到一大块一大块厚厚的树皮。树皮被我们运回家去晒干,成为烧水煮饭的燃料。记得削树皮的时候常常弄湿了衣服,我们便会脱光了衣服下河去游泳。游泳对于我们一班童年朋友来说无疑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它让人兴奋,让人欢乐,让人陶醉,甚至让人得意忘形。赤条条地下水去,赤条条地上岸来,那份纯真,辞典是无法解释的……”
童年在圭江沙滩上削树皮和游泳固然令我们快乐,但在圭江沙滩上挖河蚬更令我们快乐。夏天我常常与一众邻居小孩到沙滩上挖河蚬。蚬是一种软体动物,介壳圆形或心脏形,表面有轮状纹,生活在淡水中或河流入海的地方。
挖河蚬既是一项有趣的课外活动,又是一项有益家庭菜篮子的勤工俭学活动。那个年代生活困难,肉食甚少,能收获一些蚬肉来做菜或煲粥改善生活,何乐而不为?所以夏日的圭江沙滩上总是热闹非凡。只见蓝天白云下一片金黄色的沙滩,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孩子们个个赤脚奔走在沙滩上挖蚬。其中的男孩子还裸露着上半身,只穿一条短裤,任由强烈的阳光把他们的胴体舔成紫铜色。而女孩子也光着手臂露着肚皮,只穿短袖衫与短裤。女人天生的白皙总是与这些女孩无缘。说女孩道女孩,这挖蚬孩子当中有一个女孩“鹤立鸡群”,因她的高挑,更因她的漂亮,在夏日的阳光下被晒得黑黝黝的,就像一株黑牡丹。因她的年龄比其他孩子大几岁,已见短衫上方略显丰满。
其实这个女孩叫祝萍,与我同住北流县陵城镇陵宁街金背巷,是租住在我邻居家一位叫祝七叔的皮鞋匠的独生女儿,与我同在城西小学读书,比我高两个年级。她的家人和金背巷的人都不叫她祝萍而昵称她为祝妹。
说来也有趣。祝妹从小喜欢吃粥而不喜欢吃饭,而“祝”与“粥”在我国岭南粤语地区,是粤语的两个同音字,不像普通话念“祝”为“zhù”,念“粥”为“zhōu”,所以金背巷的居民称祝妹,既有“祝家的妹儿”之意,也有“以粥为主食的妹儿”之意,总之是双关语。
话说回头。祝妹在沙滩上挖蚬可谓独领风骚。当初我们一帮孩子挖蚬都没有经验,几乎像农民翻地般翻动沙滩,费时费力才有小小收获。后来祝妹告诉大家,河蚬藏在沙滩下不深的地方,都会在沙面上留有一个个筷子头般大小的凹窝。只要用手指顺着凹窝往沙下挖,便会在沙下不深处挖到一只小河蚬。在祝妹的启发和指导下,我们都屡试不爽,大有收获。每到夕阳西下,人人都提着小木桶或小竹篮满载河蚬而归。
此时此刻,金背巷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便会不约而同升起凫凫炊烟来,都忙着煮蚬粥。挖蚬是小孩子的事,煮粥却是大人的事。小孩子都眼睁睁地看着大人煮蚬粥——只见大人首先把河蚬用清水洗干净,然后连壳投入滚水中焯一下,一会儿便能使河蚬的壳肉分离。只要用筛不断拨动河蚬,介壳便会纷纷沉落水底,蚬肉便会浮在水面,然后用筛打捞出蚬肉来,沥干水分,放在烧烫的镬头里炒干去腥,再用姜酒盐炒入味,最后投入滚开的白粥中煮熟就可以吃了。吃时再浇上些香油生抽撒上些葱花即可。
待蚬粥煮好,“吃蚬粥啰!”孩子的欢叫声便在金背巷此起彼落。此时此刻,无论大人小孩都喜欢捧上一碗热气腾腾香味袭人的蚬粥,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口,或坐在门礅上,或倚着门框,或站在青石板铺路的小巷两侧吃粥。个个吃得嘬嘬有声,吃得大汗淋漓,那情景真可谓有声有色了。
城里人在那缺吃少穿凭肉票粮票供应才能维生的日子里,一周能吃上一顿蚬粥也算得上比较幸福的了。为什么说一周才能吃上一顿蚬粥呢?因为小伙伴们平时要上学读书,除了暑假,一般只能利用星期天去挖河蚬,所以能吃上蚬粥的机会还是不多的,平时都是与家人吃白粥。
说起吃白粥,也就话长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我母亲为参加革命工作的大姐开小灶,常常让她吃上干饭蒸牛肉饼,而其他家人全吃白粥咸菜。不过,想不到我竟然在吃白粥的日子也有“艳遇”:因为皮鞋匠七叔生意不错,所以一日两餐尚能吃上饭。皮鞋匠七叔的女儿祝妹喜欢吃粥,偏偏七婶不煮粥,于是祝妹便常常用一碗白饭换我家的一碗白粥吃。就这样,我在吃粥的穷日子里竟然也有机会吃上了饭。
但是好景不长,皮鞋匠七叔终于有一天携着家人和行李搬走了,永远离开了金背巷。我看着祝妹随着父母在金背巷渐行渐远的背影,顿觉心中一阵失落,泪水也模糊了眼睛……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梦见祝妹,梦见她笑盈盈地捧着一碗白饭向我款款走来;梦见她在圭江沙滩上挖蚬时的健美身影……
往事如烟。若干年后的2020年“五·一”节,我随女儿去了一次广西首府南宁。这是在我国进入常态化防控新冠状病毒肺炎以来的一次出游。想不到在南宁市朝阳区的一条民国时代的旧街上看见一间饮食店,上面黑底金字的招牌上赫然写着“祝妹粥店”四个大字,令我大吃一惊,心中忽发奇想:莫非此“祝妹”即那“祝妹”……
我鬼使神差地迈进粥店里。只见店里布置得虽简约但不失高雅,窗明桌净自不消说,还在转弯抹角处摆放着几个花几,花几上的盆栽绿油油的,令屋里春意盎然。细看墙上,还悬挂着桂东南地区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其中隶书王杨寿荣写的内容是录自随园先生的“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粥。”而草书王陈咏写的内容却是一些唐诗宋词……
年轻的老板娘微笑地迎上来问:“请问先生想吃什么粥?”我笑道:“我想吃的粥你有吗?”老板娘说:“我这里有广州的艇仔粥和及第粥,有南宁的皮蛋瘦肉粥和猪肝粉肠粥,有玉林的牛料粥和虾蟹粥,还有北流的田鸭紫苏薄荷粥和河蚬粥……”我喜出望外道:“我要的就是北流的河蚬粥!因为我是北流人!”老板娘笑道:“你找对地方了!请你稍坐片刻,很快就会上粥!”
“哪位是要吃蚬粥的北流客人?”厨房里有人一边大声说一边迎了出来。原来是一位神采奕奕,身板硬朗的老太太。
“我就是北流来的客人——请问刚才那位年轻的女老板是否叫祝妹?”我好奇地问老太太,“因为贵店的招牌上写着‘祝妹粥店’”。
老太太乐呵呵地道:“她姓梁,是祝妹的女儿,我们家是‘梁祝’组合,我才是祝妹!”
我惊奇地说:“你就是少女时期曾经居住过北流金背巷的祝妹?”
老太太仍然大笑不停,说:“珍珠咁真!请问你是?”
我兴高采烈道:“金背巷一个小时候叫阿洪的人——当年你常常用一碗饭换我的一碗粥吃呢!你还记得吗?为此金背巷的人都说你是傻妹!”
老太太说:“怎么不记得?当年我之所以用一碗饭来换你的一碗粥,一半原因是我想吃粥,一半原因是想你能有机会吃上饭。说我是傻妹?傻妹能带领你们挖到这么多的河蚬煲蚬粥吃吗?”
我连忙说:“就是就是。”又改用粤语道:“我食咗(了)返寻味,嚟呢度(来这里)食蚬粥。夷家系(现在是)既寻蚬粥嘅(的)味道,更寻岁月嘅(的)味道!”
邻桌吃粥的几位顾客,都放停了舀粥的汤匙,听着我俩的对话,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们,直到祝妹的女儿用托盘托着一碗香气四溢的蚬粥,一边向我走来,一边用粤语吆喝道:“蚬粥嚟(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