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云荣:有多少雨,在村庄里飘落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有多少雨,在村庄里飘落
梁云荣

我的村庄,在一片向阳的洼地上。

日出时,缕缕金黄的阳光铺洒在窑对面的土台上。于是,我的地坑庄子,一半笼罩在紫色的晦暗中。还有一半,高高在上,让对面的黄土台台,竟显出金子般明亮炫眼的光芒。日落时,太阳红红的脸,搁在土台上。二丫,穿着红衣,牵着那一头步履缓缓眼神慈祥的奶羊,也出现在土台上,高喉咙大嗓子的喊,狗蛋,到背甲山剜羊奶奶走。

我端着比头大的碗,把玉米碴子粥,刨的稀里哗啦,不顾滚烫的灌倒了胃中。然后一边用袖袄擦拭嘴唇,一边跌跌撞撞的跑上地坑庄子的斜坡。吱呀一声关闭独扇柳木大门的缝隙中,看到窑掌崖畔上的杜梨树,染上了枫叶般的红晕,向外倔强着身子,怀抱着一丛蓬勃的耷拉着耳朵的长草。

打麦场里,一捆捆麦子,影子拉长到了高大的麦垛脚下。成堂哥哥,站在高高的麦垛上,脚踢手栏,潇洒异常,把二大二妈,还有芒叶嫂子,用叉尖甩上去的麦捆,层次分明的磊码得像要戳破天穹。

大榆树下面,就是背甲山。

大榆树,是庄里的风脉树。

我和二丫,扯着大榆树下垂的枝桠荡秋千时,奶奶拄着拐杖,凌空挥舞,差点把我们从树上打下来。奶奶说,两个鬼子孙,像小两口一样疯和不要脸。这棵榆树,长在场畔,是你太爷当年吆着牛碾麦子时,接一笊篱牛粪,就扣在小树苗上,才长成现在的大树。我十七从陕西凤翔到甘省,繁育了多少人!这棵树,救过全庄人的命。是咱村的风脉树。你是我的子孙,树的枝枝丫丫,是树的子子孙孙。我打你一拐棍,你会疼的哭爹喊娘,你两个瓜蛋,死命扯树,树不疼吗,老榆树不生气吗?……奶奶的唠叨,使我知道了,老榆树,的确好像是庄里的风脉树。

在有羊奶奶和辣辣草的苜蓿地里,二丫说,咱们揪些苜蓿再剜羊奶奶。

我揪着苜蓿茎叶,染绿的指头比苜蓿还黑。而二丫,掐下一朵又一朵的蒲公英,吹完一朵又一朵。

我心里有些生气,把一捧苜蓿摔倒奶羊头上,说,二丫我回价,家庭作业还一字都没写呢。

我还没走几步,二丫的嘴刚撅起来还没来得及瞪眼,我就看到渠畔梨树旁,一股偌大的旋风,卷成个垂直大圆柱,蓦然而至,像个巨人一样步步逼进。

奶奶说,大旋风是鬼,要用唾沫驱赶。唾沫如果不济事,那就脱下鞋壳子,用脚汗的勃勃生气和臭气,迫使鬼知道,鬼有鬼界,人有人世。安安生生的,变成鬼,不要在烟火人间鬼头鬼脑无事生非,小心人的杀气让你个鬼东西永世不得翻身!

还没来得及吐唾沫,旋风就旋着落叶,和很多凌乱的枯草,从崖边跳下去了,无影无踪。

这时,忽然间天地浑黄,空中全是土,鼻腔里全是土的腥气,拴在一株狼牙刺上的奶羊,头晃蹄撂,一叠声的咩咩个不停。我解下了羊缰绳,旁边的二丫,只看见依稀的红色。我说,二丫,赶紧回,看把你家的羊让大黄风刮走,你大能把你捶死!

刚走出几步,头顶脊梁上,就受到了大水珠沁透骨髓接二连三的敲击。

周围依旧天地浑黄,自天而降的雨水,冲击着脑门,冲刷着眼帘。下坡路上,雨水已经冲出了深壕,挟裹着麦草,泛着白腻的泡沫,势不可挡一往无前,遇石翻黄浪,逢草抖威风。

我们连爬带滚的上坡,四只手把奶羊拽到了大榆树的庇护下。

在大榆树的巨伞下,打麦场里,二大的呵斥应和着二妈的绵长的哭泣。二大,像一头发怒的豹子,疯疯张张,把麦捆,像护着小鸡的母鸡,用膝盖顶,用臂膀拢,胡乱的聚在一起。

大雨喧嚣了一夜,乡亲们心惊胆战的听了一夜雨声。

第二天,村子里遭收了空前的损失。

有碾场的人家,麦粒被黄汤卷到了淤泥里;窑畔上,塌下的泥坯捂死了几窝小鸡;杨家沟一户地坑庄子里,被雨灌了田鼠。当雨水快淹没膝盖时,这家人扔下了一窑的粮食,惶惶急急连滚带爬,奔到窑顶,眼睁睁看肆虐的雨水,瓢泼盆倾。

雨过了,太阳红的更加鲜艳。我们和大人一起,穿着高腰雨鞋,在泥泞的村庄街上,看雨后的灾情。

没割的麦子,全倒在地里。村口的涝池里,漂浮着一层麦草和几只烂鞋。只有麦粒,重重的沉在厚厚的淤泥里,等到来年干旱无雨时,聚会在低谷里,长出蓬勃而妖气灼灼的厚厚野苗。

杨家沟的那户人家,因为没及时清理深挖院子里的渗坑,大雨过后,还是一片黄蜡蜡的汪洋。我们和他们一家人,还有很多人,站在他家的窑顶上,无可奈何的注视着他们的院落,变成一片水泽。

院子里,有一辆自行车没来得及推进窑里,一只瘦黄狗,竟然蹲在后座上,两只前爪,紧紧抱紧了自行车骑座,尾巴浸泡在水里,哀怨的一边用鼻尖探水,一边发出高高低低的吠叫……

那一场雨,塌垮了三个猪圈,压死了八个猪娃两个猪婆还有一头种猪。

那一场雨,村庄对面的乱山子遛滑了一个山头,压死了沟底放牛的一个老汉,还有一个把挖下的柴胡,挂在牛角上正在上坡回家的一个牧童——当然,还有八头黄牛。

那一场雨后,溜下来的山头,把沟底的小溪堵截成了一滩死水,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粘稠浓绿,让我想起喀纳斯湖的阴险和叵测。

……

四月里,花褪残红青杏小。

一放学,我和二丫就在铺满黄尘的下坡路上,一前一后,跑的像两头在黄土中刚打过滚的小毛驴。

我们去沟底的杏树里,去吃带着绒毛的酸杏。

牙齿吃软了,软软的面条都不敢使劲咬爵。肚子里空空拉拉,但却胀得想吐黄水。第二天,家庭作业没完成,早饭时,被老师惩罚不准吃饭,在操场里,撅着大大小小的屁股,用电池芯子,把黄土飞扬的操场,勾画出歪歪斜斜的横行行竖道道。

大人们等不住回家的孩子,女人用头上方巾裹着吃喝,男人用褡裢装着馒头,来给孩子们送早餐。老师坐在凳子上,磕着葵花,一边用舌尖唾弃着瓜子皮,一边唇齿翻飞,说,家庭教育很重要哩,别只顾着挣钱,别只顾着打牛后半截,儿童,是你们的希望和未来哩,一茬庄稼可以瞎,一茬娃娃瞎不得。

于是,二丫娘没骂二丫,二丫把饭盒里的米汤咂得像扯布。我的父亲,第一巴掌,打落了我的双耳棉布帽子。第二巴掌,把我变成了马失前蹄的样子。我的嘴唇磕在地上,嘴巴里吞进了黄土,和着唾沫,粘在牙床上,腥腥的干燥。

回去后,我给奶奶告了状。

父亲匍匐着身子给奶奶窑里烧炕时,奶奶开始说话了,你还打我孙子。你大,打过你吗?你现在英英武武成人了,是掌柜子。再打一回狗蛋,我们爷孙俩,扯上棍子要饭去。

大说,娘啊,去年冬里没落雪,到现在四月里,还没一丁点雨,给麦子撒不了农药,玉米干的安不到土里,心里焦躁得很,这日子咋过价?你看这碎怂,眼看没馍馍吃了,一天尽疯着吃毛杏,吃得白面条都咽不下去,我心里焦躁得像火烧火燎。

奶奶说,炕塄头高的个小人,能懂个啥。你小时候,还比狗蛋淘气。把点灯的煤油,硬倒在锅里,准备烧热呛辣面子。不是我回来的早,那口铁锅,非叫你祸害了不可——那口锅,还是大食堂那会,我耍死狗不要了老脸,死死留下的。我就知道,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大食堂终究靠不住。你们弟兄仨,靠着那口锅,靠着我绑腿里裤腿子中夹带的青麦仁,才有了今天。

奶奶又说,七月流火,还只是四月,比七月里还热,今年的麦,肯定连籽种都收不回来了。娃娃呀,这日子咋过价。肚子里填不进东西,民国十八年的凄惶又要来了……

……

秋季,天高云淡,平整干净的场圃里,金灿灿的是玉米,红彤彤的是高粱,谷穗累累,崖畔的杜梨子果,在一场秋霜的肃杀之后,黑的沉甸甸。我和六大在山坡上放牛,五十多岁的六大,是上树高手,在树上撅下一枝又一枝黑红的果实,丢在箕踞而坐的我的两腿间。那成熟的果子,圆愣愣的,有小小的黑点,软软的,用嘴一撮,稀糊糊的果汁甜得要命。吃完果子,抬头望去,六大腰里系着绳,挥舞着撅头,在一人高的崖边,剁着一丛酸枣刺。玛瑙似的酸枣,簌簌落下,一半留到了崖上的沟沟壑壑,等待来年发芽生根,一半,跌跌撞撞,像春天难能可贵的雨脚,映衬在秋天绿得发亮的茅草丛中。

那一年,所有的秋天粮食打碾玩了;层层叠叠的黄叶,也被叔伯们用背篓背回偏窑里;田野里,洋芋的枝蔓,还有立靠在麦草垛旁玉米高粱的瘦高枝干,被秋天太阳晒得橙黄轻软后,一半被铡刀切成节节,一半堆在地坑庄子幽深的门洞里、等着冬天覆盖红白萝卜窖的时候,完全没刮风,秋雨就淅淅沥沥轻轻飘飘的来了。

秋雨笼罩了村庄,就像暗夜笼罩着睡眠。

囤里有粮,腹中饱胀。阴雨连绵中,汉子彻底放松了疲惫至极的身体,在烘热的土炕上,睡得四仰八叉,鼾声惊天动地。炕上拾掇布头的婆姨,拐过腿,蹬两脚,鼾声平稳了,像是暂时歇息,又开始轰轰雷鸣。于是婆姨放下了针线,俯下身子,专注的看那张棱角分明胡子拉碴的脸,看着看着,胸脯痒痒酥酥的,心尖柔柔颤颤的,想俯下身子在那光洁的额头,用嘴唇留点湿润。但炕下的儿子,叠好纸飞机后,扔过来,荡过去,擦着男人的鼻尖,碰到了窗前的玻璃上。做娘的立刻脸定得平平的,低声断喝,要死啊,看惊醒你大,捶烂你的后半截……去,打上伞拿上篮篮,到背甲山风脉树下,摘蘑菇和黑木耳去,晚上咱们吃荞面搅团……

下雨的秋季,我,就像收紧尾巴,冬嗅嗅西闻闻的瘦狗一样,喜欢在村庄在田间地头溜达徘徊。只不过,我打着伞,那只瘦狗,在雨水里抖索着狗毛,把一串串刺鼻的狗腥气,抖落在泛着亮光的树叶上,还有腰身粗壮树皮黑硬的槐树旁。

黑狗一路小跑,像个奸贼,一会儿出现,一会而消失,一会儿又出现。

我慢慢悠悠的,眼睛里看到,军林堂哥,绳子一头拴在门槛上,一头绑在腰间,吭吭哧哧的用一捆高粱穗子,绑着一把把扇形的笤帚。

我看到股股炊烟,被雨打湿,贴着地皮游走,胸腔里荡漾进来的,是湿茅草燃烧时苦涩呛人的气味。

我听到,雨雾遮掩下的村子里,漂浮着男人提着石夯,一下一下节奏明晰夯击土胚的喘息声。还有女人的呻吟,像秦腔里的旦角,忽而尖细的高亢,倏尔低微,像喃喃叹息……

我还看见,年迈的三爷,石头镜子挂在鼻尖上,鼻尖上一行清亮的鼻涕欲走又留,似坠非坠,和一群发秃齿豁的老头,在光棍苍娃的窑里掀牌九。

光棍苍娃,抖抖索索的把一泡黄汤浇到院子里的葱叶上,闪腰抹胯的跳进屋子,说,这雨,下的美!

三爷,终于把白头从花花牌里扬起来,轮换着两只手,先后捂住一只鼻孔。响亮的把鼻涕断送在地上,手在鞋底上揩揩,又用鞋底把眼前的一滩灰白色,郑重的拭拭,说,这雨下的没完没了,今年冬深哩,大雪会堆了窑门。

光棍苍娃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日子,美得日塌了!

光棍苍娃,开始唱起了一段花音乱弹。

无妻无子无牵连,

有吃有穿有旱烟。

活神仙!当!当!当……

作者简介

梁云荣,甘肃省平凉市崇信县黄寨乡赵寨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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