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丁颜:青春祭

青春祭

丁颜

斜对面座位上的女孩子坐在那里哭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整整一个茶餐厅的男人里,唯一的一个女孩子,脸上全是粘湿的泪水,桌上放着两杯凉掉的清茶和一盘手抓羊肉,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一直没有说话,她看上去那样的伤心,泪水满溢的眼睛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飞蛾,年轻男人估计实在看不下去了,从桌面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不耐烦地说:

“你回去吧,我们真的不合适。”

那个年轻男人眉毛浓黑,眼睛深邃,一头卷发,看上去高而英俊,他抓了一颗桌上白瓷碗盏里的干的蒜瓣,用手剥了皮,直接放在嘴里跟羊肉一起嚼吃起来,边吃边失望地看着面前的女孩,眼睛里的光亮早已熄灭。女孩的妆容已经哭花,额头高,原本扁平的脸显得更加的不耐看,他的态度让她实在无奈,站起来走近过道的洗脸台,脸凑近水龙头,将冷水用手泼在脸上,洗净了泪迹。年轻男人慢腾腾地走过去,将她放在桌上的手包递给她。

“给,回去吧,你这样纠缠对谁都不好。”话语越发的不耐烦。

她将手包接过来没有抬头,直直走出门,街市上白天的集市已经撤空了,路边灯光昏暗,她长长的朦胧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受了伤的皮影。

年轻男人叫宗志华,离去的女孩叫牟媛。宗志华是银行县支行行长的助理,牟媛是小学里的语文老师,她不是本地人,从临夏市来到这里,父母都不在身边,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里面。宗志华与牟媛是男女朋友,两人已经好了四五年。这些,都是前天深夜里牟媛坐在“青春祭”里告诉马宇听的。大学毕业之后,马宇和在学校校队打篮球时认识的一帮同乡的年轻人合资开了一家叫“青春祭”的俱乐部,青春一去难回,总需要一个祭祀的地方。夜色降临的时候,很多年轻人都会来这里喝茶吃饭,打打台球、保龄球之类的,也有在俱乐部后面的篮球场上打篮球的。马宇正式的工作在信用社,工作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在俱乐部里,穆斯林风格的俱乐部,对面是清真寺,那是东乡最大的一座清真寺之一,被一圈一圈的民居环绕着,与人世两不相忘,对超越世间的秩序顺服。

生活在这里的民族百年来一直围绕它保持着穆斯林的生活方式,踏实,淳朴,洁净,虽然土地贫瘠干旱物质并不昌盛发达,但对精神世界却精益求精,男女端庄相处,洋溢着尘世烟火的同时保持着生存的谦卑和尊严。

他们的俱乐部按着诸多的规则和界限,完全杜绝烟酒女色,连服务员都是清一色的男人。这样的方式不止他们一家,整条街道都是,女性的理发室禁止男人进入,男性的淋浴室拒绝女性进入等等。

立在门口的广告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男人俱乐部,女生看见了一般是不会进来的,但牟媛硬要往里闯,被马宇堵在门口,牟媛眼泪就哗啦哗啦掉了下来,她的男朋友在跟她闹分手,很多天了死活找不见人,估计是在这里,她要进去找找,东乡县锁南坝地方不大,大家虽不熟识但也能彼此对上号,牟媛说的男朋友,马宇知道,喜欢打篮球,有个习惯性动作,在球场上常常潇洒地单手向后一捋头发,马宇告诉她,她男朋友真不在里面,牟媛说这会儿不在,待会儿也会来,他的习惯她知道,要进去等,马宇看一个女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就特例放她进去了。

那晚牟媛坐在茶厅里等了很久,脸色惘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凝望窗外的夜色,看上去平静得有些过分,宗志华一直没有出现,“青春祭”一般夜不关门,后来夜深了,马宇几次过去给人送茶水路过牟媛身边时,感觉到她要开口跟他说话,马宇加快脚步匆匆闪掉,他除了自己的女朋友苏丹外,与别的女生都刻意保持着距离,与其说这是性格,不如说,他内心的价值观警示他准确地遵存俗世的方式和规则。

前天晚上换夜班的人没来,到后来活动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两位服务生也走了,马宇想关了店门休息,但牟媛一直在那里坐着,他本想走过去提醒她,这么深的夜她男朋友应该不会出现了,她是不是该回去了,走近了才发现牟媛头搭在手肘上趴着睡着了。马宇没有打扰她,走过来坐在收费台里面翻看一本杂志,翻了一会儿感觉没多大意思,目光离开书页向牟媛那边看去,她还在睡,店里只剩下他和这位睡着的女生,他觉得不自在,这样的时间挺难熬的,打着哈欠走过去敲了敲桌面叫醒她,她抬起头看他,脸上是被衣袖压出来的千奇百怪的痕迹。

“你能给我杯咖啡提提神吗?”牟媛朦胧着眼睛说。

“店里已经没人了,我想着你一走我也可以去休息了。”马宇说话说的没有底气,毕竟这看上去有点赶客人出门的意思。发现牟媛竟在低声哭,呜呜咽咽的:“我现在出去,大街上估计一个人都没有,我害怕。”马宇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他很无奈,给她冲了一包速溶咖啡拿了过去,牟媛双手笼着杯子,肩膀微微抽搐着,她在哭,低声啜泣,尽力压制自己。

……马宇踌躇了一会儿,走过来坐到她对面问她:“还好吧?”

“他真的要跟我分手,我到哪儿都找不见他。”牟媛抽泣地说道。

接着牟媛有点语无伦次,跟马宇说起她跟她男朋友的故事来,从认识、相恋一直到现在。

“可是现在他要跟我分手。”牟媛的嘴唇一直在发抖,用手背抹去淌下来的眼泪和鼻涕,马宇连忙从盒子里连抽几张卫生纸递给牟媛。

“谢谢。”

牟媛低声说道,拿起纸巾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她还要继续讲她跟她的男朋友宗志华的故事,却听见清真寺里晨礼的唤辞声,她的话终于被打断了。

接下来的两天,一到黄昏入夜时,牟媛就来“青春祭”坐在靠门的位置等宗志华,今晚终于等来了,但也没能挽回什么,最终还是相顾无言,以分手散了场。

马宇心里直琢磨他们是为什么分的手,又感到伤感而惆怅,成年人的爱情大多都已经与青春和憧憬没有什么关系了,呈现的更多的是考验之后的损伤,辗转反侧之后的取舍。

马宇开着车往家里走,一路上想着他与苏丹的最后结局又将如何,他家属于城乡结合地带,有自己独门独院的大庭院,也有几块田地,父亲是个小生意人,马宇上头有两个姐姐,早嫁做人妇各过各的生活去了,家里现在就轻轻简简的他一个独子,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他跟他父亲提过跟苏丹结婚的事,父亲反对的厉害,女友的父母双方都是地方上的公务员,住在豆腐块儿一样的住宅楼里面,马宇的父亲说关起门来过日子的这种家庭的女孩娶进来,怕是适应不了他们这样的有公婆、有宗族、有传统的家庭。苏丹一听,倒不介意,朴素而沉静地说有什么适应不了的,穆斯林家庭信仰是支柱,全都大同小异。

这种状态一晃就晃了两年多,一起上大学的哥们儿都陆陆续续地结了婚,有几个人的孩子都一两岁了,但他跟苏丹一直处于朋友阶段,一直没有结婚,去参加朋友孩子的百日宴,苏丹抱着人家孩子的爱不释手,出来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回头看了又看,回来的路上跟他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小孩子身上去了,女友说那孩子实在是太可爱,抱在怀里柔软得像猫一样。

他想他应该跟苏丹结婚了。长期这样下去,对她很不公平。回家跟母亲说了这事,让她去跟父亲谈谈,他母亲是个没有注意的人,在生活上年轻的时候听丈夫的,老了即听丈夫的又听儿子的。

从小他对他父亲提要求,父亲淡淡地不回应时,他就跑去跟他母亲说,让母亲跟父亲讲,这招一直挺管用。现在他将跟苏丹结婚的事也都放在母亲身上,只要母亲能说得动父亲,他便很快就能结婚。

本来他判断最多一个星期,他的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就能同意他,可是这都两个月过去了,还不见反应。

算来他跟苏丹在一起已经五年了,读高中时两人是同桌,从一开始两人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默契,大概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又因为都是穆斯林,有共同的生活习惯也有相同的坚持才这样的。后来高考成绩下来一起去学校填报志愿,他都快要填好了苏丹才过来问他报了什么学校,他用笔尖指着学校名字给她看。她笑着说以她的分数是上不了这样学校的。他鬼使神差地改了志愿,照着苏丹的志愿书改的,苏丹选的学校也还不错,他忘不了当时苏丹脸上的惊喜表情。

但他更加忘不了的是,收到通知书时苏丹脸上的表情,他被顺利录取,苏丹被滑到另一所大学。苏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比失落还多一点什么吧。上大学后虽然他们不在同一所学校,但他们还是恋爱了。

恋爱的意义,不过是各自存活的两个人走到一起,为这个世间形式卑微而涵义独具的生命的组合做准备。五年来与之默默相依的过程中,内心火焰一直持续的缓慢的簇簇燃烧着,承载着生活向前推进。

开车想着这些事,心里有点僵,一入家门就直奔厨房问母亲,父亲什么反应,他母亲说她再去问问,系着围裙走向客房,逐年衰老下去的母亲,身体发胖,行走起来,脚步有点沉重。

晚饭过后,他的父亲跟他说:“你过来坐下来,我想跟你谈谈。”打量了他一下,轻轻拍拍他的背,说:“这些年你一直都是一位好儿子,为人处世各个方面都让我们放心。”他的父亲望着他点头说道,接着长叹了一口气,“万事都是真主的定然,人执行的是过程,我常常祈祷,求真主引导我,可是有时候,我也会迷失,好像行走在深深的黑夜里,做出不知方向的判断,希望你能理解我。”

马宇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父亲吁了一口气,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跟你的女朋友商量一下结婚的事,我们先托媒人将彩礼提过去,一步一步来。”

马宇心里窃喜着,父亲终于还是同意了,他坐着跟父亲喝茶,他父亲说:“计划好了要做就尽心一点,不要一开始拖拖拉拉的。”

马宇走出去跟苏丹打电话,心里欢喜,要跟她说订婚的事,苏丹在电话里说她在外地出差有事明天回来再说。他想了想,觉得这样的大事,应该先跟对方的父母商量才对。又给苏丹的父亲打电话,苏丹的父亲听完后没什么大的反应,说苏丹的事苏丹自己拿主意,让他跟苏丹商量。

马宇的父亲在里间问道:“对方父母不乐意吗?”

马宇懒得做解释,就站在外面装作没听见。

家里的花猫不知从哪里叼来一只老鼠幼崽,在地板上甩来甩去,一个劲儿的折磨,他的母亲呵斥了一声,挥挥手将猫赶走,又拿来簸箕和笤帚打扫地板上血迹和尸体,边扫边说:“也许是在生我们的气,想想两个孩子上大学那些年份不说,出来工作也都已经两年了,我们一直都没表过什么态。”。

马宇心里窃笑着,父母真是一对可爱的人,将事情想的那么曲折。

第二天下班查看手机,就看到苏丹来了微信:“晚上佳乐餐馆一起吃饭。”佳乐餐馆是他们常去的一家餐馆,马宇去餐馆见到苏丹的时候,眼前猛然一亮,她今天穿着一身玫瑰紫的裙子和高跟鞋,唇膏涂得很深,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喝茶。

“你来啦。”苏丹快乐的微笑。眼角亮闪闪的,涂了眼影。平时平素的她,突然打扮起来,脸上有了颜色和光泽,也满像那么回事。

他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看上去很高兴,有什么喜事要分享给我吗?”苏丹笑着问他。

“我们结婚好不好?”他说话直入主题。

“什么?”苏丹睁大眼睛问他,像是没听明白。

“我父亲让我跟你商量一下,准备给你家提彩礼过来。”

“彩礼?”苏丹皱起眉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然后微微绷起脸,不自在地挠了挠耳根,并不开口。餐馆里的光线很好,太明亮了,马宇将苏丹眼中的犹疑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敢相信她会有拒绝他的意思,但事实摆明在眼前,她就是那样的犹疑。

他以为苏丹还会再说点什么,直愣愣地看着她等下文,谁知对话早就结束了。

他受不了沉默的尴尬气氛,睁大眼睛看苏丹,试图看清楚。

“不要这样看我,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苏丹的眼神躲躲闪闪。

“我实在想不通你这是什么意思。”马宇心里多少有些不快:“我跟你说结婚的事,你这样不温不火的。”

苏丹皱起眉头直盯盯地瞅着马宇的眼睛,马宇也瞪着她,两人瞪着眼睛互相较劲,苏丹的目光渐渐瘫软了下去,就像点着了火的报纸,渐渐卷曲成一滩死灰,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了,收起目光,抓起桌上的包起身就走。

马宇坐着像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一身的挫败感,回到家中,感觉昏沉沉的,伏在床上一个下午。

晚饭的时候,他母亲进来问他:“怎么了,这一副没精打采地样子?”

他垂头丧气地说:“我跟苏丹商量结婚的事,她犹犹豫豫的。”

“女孩子都是这样。结婚前考虑的就多了起来,有犹豫很正常。”他的父亲在一边也说:“嗯,你妈说的对,这个时候,做男人的得多理解。”见两位老人苦劝,他说:“但她今天那种态度,也太反常……”他的母亲但笑不语,他的父亲倒是开口:“你妈当年也很反常,娶她那天,死活不进婚车,双手扳住车门哭得昏天抢地。”

他明白母亲为什么笑着不说话了,想必上年岁的人的话是有道理的,毕竟是过来人,一下午的不快让他有些释然。

晚上睡觉前他打电话给苏丹,和和气气地说:“我提结婚的事的确太仓促,忘了问你的想法,但你今天的样子太反常,我有些不可承受。”

“其实,我有话想对你说,但不知道怎么说就先走了,对不起……”听到这样的话语他多少有点儿心颤,有种不快的预感。

过了很久,苏丹终于挂上电话,说了一半的话也没有说完,他放下电话,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脸吐了出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喝口水,就去了厨房倒了一杯开水,吹吹晾晾,喝下去的时候,嘴角溢出的水一直流到了睡衣的前襟,一阵莫名的空虚忽然袭上心头,也觉得有气,他真想问问苏丹,结婚是他一个人的事吗。

之后几天他没有跟苏丹打电话,也没有去找她,苏丹也没有来找他,这种几天不见面不打电话的情况之前也是有的,两个人都很忙,或懒得去见面的时候,一两个星期都是安安静静的,也许恋爱谈久了都会这样,彼此心安,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但这次不一样,他猜想他对她的失望她是明白的,她那不温不火的态度。在家里他也是暗暗的并没有什么话要说。他的母亲想尽办法想从他那里探听一点消息,但他真没什么好的消息拿出来分享给父母。母亲笑笑地看他,手伸过来放在他的肩上。细细回味母亲的期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的父亲也没有再提送彩礼这件事。

他的母亲说:“如果你想今年结婚,应该步入正轨着手准备了,提过彩礼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忙。”他看父亲,父亲握着遥控器看电视,完全没有反应。他感觉自己有些心烦,心里好像缠着一些丝线,细韧,混乱并且有些被勒得发疼,他想到的结婚不是这种灰暗的颜色,而是皆大欢喜的大红色覆盖了整个空气的情景,连风吹起来的蒲公英都是可爱的。

“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母亲问到,“可以跟我们说说,我们也好有个计划。”

父亲瞥了他一眼,抬起遥控器翻台,也就在这一刻,他觉得他对自己前所未有的失望,鼻子有些发酸,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脸又吐了出去。

父亲终于放下遥控器,说:“他的事就由着他去吧,他愿意怎样就让他怎样。”声音比平时高了几个分贝,显然是在生气。

为了让自己暂时逃脱某种压抑感地驱逐,开车出了门。开了一大圈,最后来到“青春祭”,铁哥头发剪得短而干净,汗珠自额角直冒出来,刚打完篮球的样子,马宇坐下来一边喝水,一边将烦心事说给大家听。

铁哥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别担心,结婚不是一件一帆风顺的事。”

“我来这里是为着寻求帮助,哥几个可都是过来人,得出出主意。”他现在穷途末路,一筹莫展,只能找他们了。

铁哥笑嘻嘻:“胡说,你可是最早谈恋爱的,要说过来人,你的资历最老。”

他完全气馁。

“振作点,你知道我们都比你惨,你还能跟恋爱多年的人结婚,我们统统都是包办。”

“这话不管用,你们现在过得都很好。”

铁哥看了他一眼,吁出一口气:“好不好我们自己心里清楚。”

聊天聊到最后,几个人都很沉默。回到家他整个晚上又没睡着,不知为什么,心中如倒翻五味瓶。第二天起来上班,迟到了半个小时,他是个不迟到的员工,偶一迟到,上司便问:“不舒服吗?不舒服就请假,你脸色不太对。”他微笑应道:“没事。”回到家中也是很累,坐着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反而待在办公室里埋着头处理些事务,忙忙乱乱的,时间过得比较快。

下班的时候,看见铁哥的跑车在他单位门口,铁哥坐在车里跟他招手。

“来找你谈谈。”

他一怔:“要跟我谈什么。”他正烦着呢,没心思,但人精神一衰弱意志力就容易失去控制,他还是上了铁哥的车。车子盘旋着往山顶开,一路上都是绿色田野,风景如画,他却仍然心事重重。

“你怎样,还在为结婚的事烦恼?”铁哥很关心。他点点头,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心寒,我跟她提结婚的事,她犹犹豫豫的。”对着铁哥,他的苦水忽然滔滔不绝起来,到底每个人都要有个发泄的对象。

铁哥怔怔地审视他的脸,然后说:“女孩子都很善变。”

“别人善变我能相信,但苏丹不会,她跟我好了六年,始终一心一意。”

铁哥感喟:“六年算什么,结了婚生活了一辈子的夫妻,到末了也有过不下去离婚的。”

他没想到此刻铁哥竟泼这样的冷水。也数难能可贵,忠言逆耳利于行。

“别想不开,船到桥头自然直,谈恋爱就这样,比夫妻相处难得多。”

铁哥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父母不同意,也就不了了之了。

马宇问他:“你结婚后对生活什么感觉?”

铁哥侧着头回答:“很难解释,说不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跟一个相爱很久的人分开,犹如拔掉一颗痛的牙齿,跟另一个人结婚就如在拔掉痛牙的地方种了一颗新牙,崭新、洁白,最主要的是不会再有任何感觉,那种自己的牙痛的感觉,脸肿、浑身神经被拉痛的感觉是没有的,这是爱过,然后与不爱的人结婚之后的爱情,不会再有心情为对方着想。我们的‘青春祭’那三个字,跟这些就有点关系,生命长且艰辛,前面的道路千万条,过去的风景已属过去,祭祀之后,不必留恋,无需回头。”

铁哥说完看着他,笑了,那是一种奇怪的微笑,马宇这才想起来,当初打算合资开俱乐部时,“青春祭”这个名字就是铁哥提出来的,忽然觉得铁哥活得有些可怜。手机嘀嘀哒哒地响起来,原来是备忘的苏丹的生日日期,再有两天就是苏丹的生日,他是一个从不过生日的人,但是自从跟苏丹在一起之后,每年都是提前两天为苏丹着手准备生日礼物。

“有什么事吗?如此沉吟。”铁哥问他。

“没事,只是苏丹的生日到了,女孩子对过生日这样的小事看得很重。”他叹口气:“选礼物让我头痛,不知道今年要给她送什么,送结婚这样的大礼,她未必肯收。”

“这就不对了,女友的生日礼物还是要好好准备,送她礼物,带她出来庆祝,天长地久是由很多个小事串联起来的。”马宇啼笑皆非,就这样的哥们儿,一边泼冷水说女孩子善变,一边又提醒他天长地久,忽而左忽而右,不知道哪一句话值得听。车子沿着有坡度的道路轻声疾驰,抵达山顶停了下来,他与铁哥齐齐怔住,整个县城,被新建得崭新发亮。两个人这才发觉整日忙忙忙,都不清楚往昔贫穷破旧的县城已如巨船在海洋中沉落,面前的这些犹如忽现的海市蜃楼,太不真实。

铁哥说:“站在这里看真够心惊肉跳的。”

回来的路上,铁哥一边开车一边仍不放心:“今天天气挺好,不如去打篮球?”

马宇摇头:“特别累,没心情。”

“打球能换个好心情。”

“我回家看球赛,回忆一下曼巴的六十分谢幕战,也一样能换来好心情。”

回到家,才淋浴,就听见母亲和两个姐姐来敲他房门,顶着水淋淋的头发出来,两位姐姐一左一右,推推搡搡,出其的热心,跟他商量结婚时的服饰与发型,建议他要不直接戴白色无檐小圆帽,那样也挺好。

西装衬衫好几套,件件价格不菲,他顿时发呆,随后只好绽开笑容,为了弟弟的婚事,没料到两个姐姐会出血本。母亲拆了包装,让他试试这些衣服,盛情难却,他随便套上去。

“不,不是这样穿的,是这样的,别人怎么穿西装你总该见过吧。”他的二姐一边说一边顺手拿过领带,站在他面前认真地打起来,打好之后一脸惊异:“我竟然会打领带,这可是第一次给人打领带。”

母亲让他转过身给大家瞧瞧,随机问他:“你是不是还在跟苏丹冷战,男子汉这个肚量怎么行。”知子莫如母,母亲知道他的心理。他被母亲抱怨得魂不附体,两个姐姐也像是被开水烫脚,要他马上去找苏丹,有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他且不理众人鼓噪,马上去给铁哥打电话。

“铁哥,劳驾你,我想给美倩办一个生日派对,顺带求婚,有几个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铁哥在电话里连骂带抱怨:“今天是集市,俱乐部有较多生意上门,我是非常不愿意浪费宝贵时间在你这破事上。”

一个拥有自己特色得俱乐部维持在那里,大家也是因为兴趣所致,赚钱倒是其次,所以铁哥的这些话也都是闲扯。哥们儿之间就这样,不是不愿意帮忙,但在帮忙之前一般都会将狠话说尽,方显得义气。马宇笑着说:“放心,自出门起,所有费用我一个人承担。”

铁哥陪着他在街巷迂回穿梭,两天逢一集,犹如筵席一样在狭窄街道两边从清晨持续到黄昏,流传经年的民间集市他们从小参与其中,再熟悉不过,家禽牲畜混着人声和汽车喇叭此起彼伏,摊贩在摊位上陈列出各式衣服、布料、食物、肉类,形形色色,无所不包。

餐馆前油烟沸腾,木桌上铺置塑料布,人们围坐着喝水聊天,大块朵颐。

他与铁哥穿行在人群中,碰碰撞撞,如同行走在一条沸腾的烟灰之中。

马宇对铁哥说:“干燥得像是发生过战争的古战场一样。”

铁哥说:“说成战败之后的战场更贴切一点,骄阳绵延直射,一千年没有休止,一颗古老的心脏在干燥饥渴中顽强跳着。”

马宇笑了笑,再没说什么,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穿过街道,看见人们坐在广场上看大屏幕上的歌舞,孩子游戏,老人扎堆。

回到“青春祭”,跟铁哥计划怎么将苏丹约出来,既然要给惊喜,当然不能事先让苏丹知道,只能从苏丹闺蜜那里着手,闺蜜在电话里说,苏丹已经约过她,今年的生日会在临夏市南滨河路的百合大饭店里过,到时她也会过去。

一通忙终于打听清楚苏丹过生日的时间和地点,铁哥看着马宇说笑:“你女朋友比你有钱,没有你的支持,照样有能力在奢侈的地方办生日宴。”马宇不介意哥们儿调侃,说道:“我跟你说过,女生是很看重过生日这回事的。”他跟铁哥开车十五分钟到临夏市区,特意去百合大饭店订了最豪华的包间,万事俱备,只要苏丹能来,不管她在那个包间,将她带到这里来就行了。

那夜回来约了几个哥们儿,在“青春祭”里喝茶打台球,铁哥用粉块在球杆顶端擦抹,俯低身体,一杆开了球,然后问马宇:“你要不要给苏丹打个电话,提前打探一下她的想法,到时万一闹得很尴尬,大家都会下不了台。”马宇思忖着喝了口温吞的茶水,笑一笑,说:“没这个必要。”苏丹他还是了解的,她现在只是想太多对结婚有犹豫,在众人面前跟她求婚,她不会让他下不了台,苏丹做事一直很清醒。

一夜玩儿到亮,脑子轰轰然,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结婚吗,苏丹现在不愿意结的话,他还可以继续跟她谈恋爱,是寂寞了一点,但谈恋爱也有谈恋爱的好处。倒在长沙发上一觉醒来,已经到了中午,阳光一缕一缕地晃动,铁哥笑嘻嘻地走过来,一边捣鼓着一个摄像机,一边说:“求婚要有求婚的样子,得稍作一番打扮才行。到时我帮你把求婚的镜头全录下来。”

铁哥出其热心,陪马宇一起回家收拾,马宇的母亲正在院子里拔草,并不清楚他们的计划,以为只是平常走动,擦着汗回过头招呼铁哥:

“姑舅来啦。”

热情的就像好久没见的远房亲戚,端茶倒水,行的是待客之道,说来他们两家是有些亲戚关系的,铁哥的外婆是马宇舅母的弟媳妇,马宇搞不清楚他两是什么亲戚关系,但他俩的确是亲戚。东乡每家每户都这样,随便揪出来细捋一番都是有亲戚关系的,亲戚套着亲戚,经常弄得马宇糊里糊涂。

照着镜子,刮了胡子,用小梳子梳了梳头发,又用指尖摁了摁脸上的青春痘,穿起西装打好领带,随便一动,就感觉浑身皱皱巴巴的。铁哥说:“你自己不要笑自己,穿多了就习惯了。”

抱着满满一怀的玫瑰,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往饭店,事情发展的还是太快,他几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衬衫也汗津津的。刚进去停稳车子,就看见一辆红色跑车从他们面前开过去,停在了他们右手边,铁哥一呆,情不自禁地失声问马宇:“临夏市还有这等豪车,这车谁的?”

开车的是一个年轻人,下车的时候,翻起了大衣的领子。

“这人是那一道上的?”这次换他问铁哥。

“我不知道。”铁哥怔怔地回答,打量着跑车,吸进一口气,“但肯定是个有钱的主,他那辆跑车可以换我这样的跑车十辆不止。”

马宇本身开车少,对名车亦不感兴趣。但这样的车子,在铁哥这样的爱车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铁哥皱起眉头看着那辆车说:“能开这样的车上路,真叫人羡慕。”

找到苏丹和她的同事朋友们包的房间,推门进去,一屋子喧哗的男女,高声地唱卡拉OK。苏丹手挽在一个年轻人手臂上,丰满的脸庞认真化过妆,穿的还是上次见面时的那套玫瑰紫的衣裙,感觉上居然带着一分艳,挽着的男人看上去年龄跟马宇差不多,有双慧黠的眼睛,苏丹看着马宇神色慌张,转而一脸冰霜。这才蓦然发现,苏丹手挽着的这个男的,就是刚才开名贵跑车的那位,他还跟铁哥研究这人的车子大半天,真够讽刺。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均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事,以异样的眼光扫射他们。苏丹略带恐慌地回过头去,对那男的说:“我的前男友,我跟你说过的。”只见那男的双目闪一闪,说:“今天是苏丹的生日,来的都是客。”得体得像真的一样。

马宇感觉世界突然变得很狭窄,动都不敢动,怕控制不了自己,错手打死苏丹旁边的男的。铁哥比马宇冲动顺手从桌上操起一玻璃瓶,劈头盖脸地砸在苏丹挽着的男人头上,玻璃碎片在空气中飞溅,可能还有头被砸破的血液,在混乱的躲避和尖叫声中,铁哥拖着马宇进电梯,带他下楼。

走到外面,才发现铁哥的手指在流血,大概是被玻璃划的。

两个人坐在车里沉默了很久。

铁哥看着马宇,半天之后才说:“我本来不想将话说的太尖锐,这半年,每次一起聚会,你那女友都心不在焉,衣服鞋子皮包也是变化挺大,就她手指上的那颗钻,识货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一个正常工薪阶层能负担得起的。校园里青梅竹马的爱情,到了纸醉金迷的社会里没几个能不被吞噬,只是你自己太大意太相信你的女朋友,从没想过你的女朋友也是女人,有女人贪心而虚荣的共性,在这样的社会里也是身不由己,她做了她自己的选择,并没有什么错。”

铁哥拍拍马宇的肩膀,说:“其实一切都没什么,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要将它看得太严重。”

回到家马宇直直地进屋蒙头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七情六欲纷杳而来,想到昨夜像傻子一样抱着满满一怀鲜艳玫瑰去饭店,正儿八经恋爱的时候也没有干过这么荒唐的事,他抬头看着房顶一时竟想不起昨天抱的那一抱玫瑰最后去哪儿了。

就这样马宇失恋了。失了恋才发现这些年生命里的爱情像是一切,但幸好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是爱情。终于空闲下来了,除了朝九晚五地按时上班之外,开车随意走一段山路,在田野、山梁闲坐半天,分解掉一定程度的损害、压抑和伤痛,再开车回去。他的母亲比往日更加照顾他,拣着空就过来劝,放轻松一点,感情的事,不由人控制,不如看开。他认为自己有经受世事磨难的精神,所以去客厅坐下与往日一样正常吃饭,下意识地吃下很多食物,他不愿意在父母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要做一个像样的人。

父亲什么话都不说,闷头吃饭,电视里播放新闻联播,父亲停下筷子看着电视叹气,他坐在父亲旁边,父亲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没有出声,恋爱失败与成功,都是天经地义,他还能承受得住,只是父母脸上的皱纹……他不忍再看,移开了目光。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他去俱乐部值班,正跟铁哥喝茶时接到苏丹电话,问他:“你还好吗?我感觉很抱歉,一直没办法开口跟你说。”他笑了笑,感觉心里有点疼。

但嘴上却说:“好得很,没什么可抱歉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停了半天,苏丹缓声说:“你的朋友打破了我男朋友的脑袋,他不要求赔偿,也不追究,但必须得道个歉。”

马宇气炸了肺,呼吸不大舒畅起来,打人的歉意一扫而空:“要我们道歉,你别让他做梦。”气得簌簌发抖,咬牙切齿但发现已经不能多说出一个字。

苏丹说:“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只是个传话的。”

说完就挂了电话。

铁哥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拍了拍马宇的肩膀,说:“打了人,赔偿道歉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别管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陪着铁哥一起去了医院,铁哥让他在外面等,说:“一个人进去低头下气就可以了,两个人没必要也不值得。”

马宇独自坐在医院的大厅里,看见苏丹从病房走出来,他感觉自己头部的血管在砰砰地跳,血液奔涌,苏丹直直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马宇沉默不语。

苏丹说:“你别这样,我已经很内疚。”

他没有看苏丹,但是一颗心砰、砰、砰地跳得连自己都能听得见,手心出汗、头有点痛。他苍白得坐着,任自己的心在自由滴血,嗒、嗒、嗒。

“对不起,我只能跟你说对不起,是跟你交往五六年了,但你从没有跟我讨论过有关未来的事,感情这件事不进则只能以退的方式存在,我们之间后来的关系也就比普通朋友好那么一点,我有过想跟你提出分手的,可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只好放弃,有时甚至觉得跟你提分手都没有必要,反正迟早都要结束,索性顺其自然,没想到你突然会跟我提结婚这件事。即使在一起五六年然后分手另嫁,在今日也是很普通的事了,何况我对你的感情已变。”

马宇将头抬高,看着天花板,感觉心像一片荒凉的风声呼啸的沙漠。

“你这个样子,我很痛心。”苏丹的话语像鳞片一样迷乱地闪烁,不知道她说的痛心是真是假。马宇冷笑。

“期望你好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替我像你父母道个歉。”

“都已经过去了,再说这些真没必要。”他心里不想看苏丹,但还是不自觉地看了,说适逢苏丹也正看着他,精致的五官,秀气的面孔,好陌生的脸容,像蒙了一层尘埃。

苏丹一直看着他,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她看得他无限悲伤空虚起来,朝医院的滚动的电子屏幕望去,苏丹坐在他旁边不走也不说话,他希望她要么再说点什么,要么起身走开,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跟她像是不能正常的处在同一片空气里面,他暗暗叹息一声,原以为手持着一颗真心,有情便可饮水饱,也只怪自己不思进取太没钱,他心里酸得厉害。

垂下眼睛,呆呆地坐着,六年前他们都还像是孩子,青石板的道路,长满绿色植物的校园长椅,苏丹的笑容,黄昏时的夕阳,六年了,就像是在昨天,多么美丽的画面,那时他们还不是男女朋友,但他心里已经藏了一个温暖的愿望。

还有他们之间后来冗长的夏天,秋天,他闭上眼睛难过起来,终于还是结束了,他计划给未来的蓝图全部落空。

苏丹说:“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以后若你愿意的话,我们还像现在一样做朋友。”

分手之后怎么做朋友,做怎样的朋友?她的这种虚伪让他很心烦,叹口气,往过挪了挪,坐直了身体。

“跟他在一起就是因为他很有钱?”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可是话刚说出口就又后悔了。

苏丹一怔,说:“有一点钱的因素,但也不全是,我爱他,如果他不出现,我可能因为惰性会跟你一直在一起,但问题是他出现了。”

马宇苦笑,将身体坐的更直,他这才发现跟他相处了五六年的这个女孩有点冷酷,虽说她现在是不爱他了才要离开他的,可如果有一天她不爱现在的这个男人了,她会不会也这样离开,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地感到人生很虚无。唉,女孩子,真让人捉摸不透,刚要叹气,转念一想,都已经结束了,于是又将叹息憋了回去。

“希望你能抛下我带给你的一切不如意,”苏丹嘘出一口气,“遇见更好的人。”

她越是这样装圣母心就让马宇越反感,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可能什么都不说会好一点,可这样干坐着真别扭啊,苏丹不走,只能他自己走了,忽地站起来,像要甩掉她一般,走出了医院,下台阶的时候,他感觉到背后苏丹投来的视线,霎时间,感到脊背有股子凉气。

星期五主麻,马宇去清真寺参加聚礼,天气十分清爽,他去的有些早,看见空落寺院子的向阳处坐着一个男人,向后仰着头,另一个人正在帮他剃头发,他进浴间淋浴,喷头里的热水充沛滚烫,清洁之后的身体如同死亡,如同新生,他竟一时困惑起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这一生该如何度过,用毛巾揉着头发出来,看见坐在长条凳子上正执壶洗脚的苏丹的父亲,他跟苏丹是分手了,但苏丹的父亲依然乡里乡亲的长辈,便上前唤声伯父顺便祝安。

苏丹的父亲静了一阵子,才跟他说话,道歉之后还有解释:“苏丹跟那个男孩已经好了一阵子了,女儿长大了做父母的也不好干涉太多,就由着她去了,事情不发生自己女儿身上是不会明白的。”他仔细听这话,骤然受惊,怔在那里,作不得声,他原以为他可以掌控局面,却最终发现被陷入了一场戏谑,苏丹的父亲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但那天他打电话过去时,他并没有告诉他。

心里乱糟糟的,做完礼拜,在拜毯上掐着一串长长的念珠时,菩提子被指尖的力道磨出温润光泽。心里非常寂静,但又黑暗,很疼,聚礼结束后没去上班,请了半天的假,开着车上了高速公路进了临夏,他想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坐一会儿,但整个城市都酝酿着一股双休前的兴奋,虽说临夏离东乡不远,但他一直对临夏喜欢不起来,与东乡比起来这里真的是太急迫太尖锐了,映衬得东乡人像是生活在四面环水的一座孤独岛屿上的乡下人,寂静得不太合群。他一言不发地开车走了很长时间,以此来对抗心里的疼痛,他想此时能有个人谈谈心就好了,想给铁哥打电话,又觉得跟他什么也说不清,怕烦,于是继续一言不发地开车向前走。夕阳的光线渐渐地淡下去,暮色染上了天际,引诱着白天慢慢地变成黑夜。

滨河路一道灯火璀璨,人群越来越沸腾,声浪巨大,商店饭馆里也都是人,一对一对的恋人挽着胳膊,紧紧地挨在一起走路,似乎都挺幸福。他将车子停在一家饭店门口,他早晨过后就没有再吃东西,饿得头有点发晕,进饭店要了几个菜一碗面,闷头吃着,余光看见旁边座位上的一对情侣分吃一份牛肉青椒拌面,似乎也挺幸福。吃完饭,他看看时间,八点钟,还早,出来抬头,那儿那儿都是回忆,他叹了口气,有点缅怀亡者的感觉,将手插在裤兜里,一个人走,以前双休时他跟苏丹也会到这边来吃饭,新路开了之后,从东乡到临夏市不过15分钟,吃完饭,他们沿河溜达一圈儿,就又回去,现在分手了,他一个人连走路的心情都没有,一家子人同他擦肩而过,男的抱着小孩,女的手里拎了不少东西,应该是刚购完东西要回家。经过他身边时飘过来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他母亲也用这种香水,香甜香甜的,他突然觉得孤独起来。

街上人来车往,无意中一转脸,一家茶楼的窗户是拱形的,夜晚喝茶的人可能少了,门前冷落,里面也空荡荡的,马宇走了进去,要了一壶铁观音,让服务员多加一些茶叶,一边喝茶一边脑子里正漫天空想着要是苏丹突然重新来找他会怎么样之类的,不知不觉茶壶里的茶已经被他喝光了,打手势要求用叶茶再沏一壶铁观音。

“晚上喝这么多浓茶好吗?”送茶的服务员过来这样问他。

“牟媛”马宇抬头一看,很吃惊叫道。

那个额头高,脸扁平的女孩子将茶壶放在桌上,穿一身服务员的蓝色套装,服务员的帽子也戴得特有派,满脸微笑地立在马宇面前,说:“店里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你一人喝闷茶,还得我陪着。”

“你陪着?”马宇一脸困惑地问。

“对啊。我们晚上十点打样,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她指了指墙上的挂钟,马宇转过头去,钟上的时间是11点12分。她问他:“你还要继续喝吗?喝点别的吧,看你心情不好,我免费请你。”

“不了,也不是特别想喝,只是失恋了,无处发泄。”马宇不知道怎么回事,失恋这个词就已经从他嘴里就这样说了出来。

“哈哈,原来是失恋了,理解理解,我也是刚失完恋。”牟媛笑着说,她的笑声很爽朗,眼睛很亮,跟那晚满脸泪水的女孩判若两人。

牟媛离开桌子,去装了一盘零碎的干果,端过来放在马宇面前,又从柜台那边拿来自己的绿茶玻璃杯,在马宇面前坐了下来

“真没想到你会来我家的茶馆里喝茶。”语气里带着点意外。

“其实我们常到这里来的。”马宇说道,“我是说以前我和我女朋友两个人。”说到这里他的心又疼了一下。

“这是我父亲的茶馆,以前一有空,就跑来这里帮忙,太专注身边的人,陌生的异性倒是从没注意过。”

“我也一样,之前常来,也从没在这里见过你。”说着马宇重新环顾了一周茶馆,环境简单清雅,墙壁几处挂着中国古诗。

他真正注意到这个女孩子是在她失恋的时候,现在他也失恋了,一对失恋的人坐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互相理解心理。马宇长这么大,几乎一直自我约束,与异性保持着应该有的距离,直到他跟苏丹成为男女朋友,他才找到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人,常常将一些无法向别人诉说的话,娓娓道给苏丹。现在,苏丹离开了,马宇感到喉咙好像一下子瘖哑掉了,发不出声,许多话埋在心里,胸口上好像压了一块铅一般沉重。他看到牟媛,突然间有一种向这个女孩倾诉的冲动,想将心里隐藏的疼往外抖一抖。

他想起那夜牟媛哭着跟他说她与宗志华之间的事,原来人失恋之后都是相似的,只要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就什么都想跟别人说。

他问牟媛:“可以跟你说说话吗?”

牟媛点点头,开着玩笑说:“已经陪你到这会儿了,不介意再多陪你一会儿。”

马宇停停说说,他将他和苏丹的过往以及结束,原原本本说给牟媛听,从六年前开始做同桌时说起。

讲着讲着他感到某种虚无感的孤独再次侵来,他说:“我一直将她视为我缺失的那根左肋骨,是造物主派遣到我这里,让我变完整的那个人,可是最后我们分手了,最让我想不通的是她的父亲知道这一切,都不告诉我。”说到这里他心里产生一种比失恋更痛苦的苍凉,他说:“时代都变了,年轻年老的人都不大爱真诚相对了。”

马宇停下来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心口淤堵的那口委屈好像随着这一口气在这一刻化解,顺畅呼出。

牟媛点着头表示理解,说:“看样子你不止失恋这一件不顺心的事。”

“你们当初因为什么分手的?”马宇觉得自己抱怨的有点多了,觉得不好意思,就将话题转在了牟媛身上。

牟媛说:“我想结婚,但他不想长大,不愿担负责任,无法独立,有恐惧心,我不知道他的这种恐惧从何而来。”

牟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想当初刚失恋那会儿,我整天都哭,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吧,嘿,不过我恢复的还挺快的,东乡的孩子,我从我教的那些孩子身上发现,他们从小接收着生活的严酷和爱与善的遵循,作为老师我不知道我教给了他们什么,但他们让我懂得在人生的贫瘠中,在生命的流动线上遇到挫折后不能自暴自弃,仍然要努力地生活,靠自己寻找自己的意义,确立自己在天地间的地位和角色,跟随万物生长与繁荣,保持纯净的心境,对生活少点要求,对自己的所得倍加珍惜。”

马宇心里暗想,原来东乡的孩子在她眼里这么好,他自己也曾是东乡的孩子,一晃眼胡子长出来,声音也变粗,都觉得自己粗犷了不少。

他们在一起聊了很久,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多,他沉沉地睡去,醒来时清真寺里的唤辞正在响起。

他想起牟媛说的那些话,心情多少轻松了些,牟媛说分手之后她心里很痛,回到学校耐心地为学生讲解每一堂课,细致地洗漱每日做五次礼拜,为自己准备一餐一饭,一段百味杂陈又清淡孤寂的时间结束之后,她看清了自己,以后无论有无人爱、无论有无陪伴和依靠,她都能珍重命运,爱护自己,好好生活,享受每一天的赐予和保持平静。

她劝他:“失恋之后最好开始再一次认识生活,如果拖延的时间太漫长,会让自己觉得寒冷。”

之后的很多天,马宇一看向俱乐部的门头顶,就觉得“青春祭”那三个字像一具面目全非却轮廓完整的残骸,一次又一次的经历将这残骸补全又掏空,内心的意愿很重要,决定细节和过程的发生,以及最终的结局。

下午下班后,他沿着长长的街道走向学校,问在学校门口玩耍的孩子们:“你们的牟老师在哪儿?”

小孩子蹦蹦跳跳,指着校园深处的一间房子说:“老师在自己的房子里面。”

阳光下的小学永远都像布鲁纳的绘画一样,鲜艳而单纯,绕过一座篱笆围起来的五彩缤纷的花园才能到达学生所指的房子,蓝白相间的花格窗帘,拉过去一半,走近窗户往里面扫射,简简单单的单人宿舍,床单被套的颜色竟跟窗帘一样看上去好整齐,写字台上放着学生交的几摞作业和练习册,沿着窗户放了一排的绿色多肉植物,在阳光的照耀下已经变了颜色,深深浅浅的,马宇也养过这种景天科属的植物,阳光一照就变红,他是知道的。

这就是乡村老师的宿舍啊,几乎是将办公室和宿舍合在一起的,马宇怀着一丝奇妙的心情还在往里瞅,突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慌忙站直身体,有点窘,眼睛仿佛被牟媛的笑容所擦亮。

牟媛开了口,依然笑着,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点头说是,感到心脏有微妙的跃动,可能又要开始恋爱了吧。

2016年11月23日完稿

(原载《大家》2017年第三期)

作者简介

丁颜,1990年12月5日生于甘肃临潭,短篇小说见于《民族文学》 《文艺风赏》 《青年文学》 《作品》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预科》、《大东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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