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均有:那些年,那些事儿 | 就读这篇
那些年,那些事儿
温均有
忽然想起来,那些年,那些事儿,那些人,我犹如做了一场梦。
四十年前,我高考落榜。无奈的我,开始下煤窑。山里人自古就有“世上七十二行,不下煤窑不放羊”之说,我想,那么多人下煤窑,都有一种无奈在其中吧。
我第一次下煤窑,是跟着堂哥去的。那天拂晓,我背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作衣(破衣裳)、破胶鞋和安全帽,与哥一起,去山里一家小煤矿下窑。我心里空当当的,一路无语。山路崎岖,快到的时候,他问我带钱了没有?我告诉他带了一块钱。哥说,带的钱嫌多了,够下班后吃一顿饭就行。煤窑上饭不贵,一顿两三毛钱。他看我不解的样子,接着说:“煤窑是个荒凉和粗莽的地方,是个乱汉子场。你把钱给我,不然,换了作衣下了井,等咱上来,钱就不见了。”
翻山越岭,终于在一座陡峭的半山腰,到达目的地。那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小煤窑,坐落于茂密的树林里。矿院里乱七八糟,到处的野草,到处的垃圾。低矮的油毡房子,用石头砌成。甚至没有厕所,人们随便撒尿。目睹眼前,我不寒而栗,这就是我要工作的地方啊!
哥帮我领了矿灯,再到卧室换作衣。所谓卧室,其实就是两间靠着石堰的石头房子。上面的油毡虽然层层叠叠,但看得出依旧漏雨。地上胡乱的扔些破胶鞋,人进去没有下脚的地方。屋里大部地面,被地铺占着。铺上铺着庄家秸秆,秸秆上面是少角没边的草席,席上胡乱的堆着又赃又破的被子,这是外地矿工的床。屋里四壁墙上,锲了很多木橛,或挂着沾满煤尘的作衣,或挂着工人来时穿的衣服,也有挂着吃饭用的大搪瓷碗。我的衣裳和哥挂在一起,我们开始换作衣。哥拿起作衣,在屋外石头墙上使劲摔了几下,地上一层厚厚的煤尘。哥回到屋里说,作衣摔过之后,穿着软活些。井下出汗多,作衣一湿,煤尘沾到作衣上。如果是冬天,换一次作衣,一二十分钟都暖不热。屋外有人喊哥,说要下井了。只见哥把我的一块钱,塞进墙上的石缝里。
哥一边走,一边把矿灯系于腰间。我找了一段电线,学着哥的样子系矿灯,可哥说,电线不行,必须用皮带。一个矿灯七斤重,挎在腰间八、九个小时,加上干活时矿灯甩来甩去,绳子细了,三五个小时腰间就会磨出血。见他腰后的衣服烂的像蚂蜂窝,他说,是矿灯的硫酸腐蚀的。我心里一阵酸楚,硫酸腐蚀得衣裳都烂了,不知道哥的皮肤是怎样的一种难受。为了挣钱养家,下窑人是怎么的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看着他把七斤重的矿灯系于腰间,好像把一个家庭的责任系于了腰间。
开始下井了,那是一个黑窟窿东的斜井。斜井其实是一个垌,一个无底的洞。垌里地面是往下的陡坡,越往里走,里面越黑。走不到五七十米,就没有了自然光线,依靠顶在头上的矿灯,照明走路。我第一次下井,觉得好像进入人间地狱,回头看了一眼地面的方向,垌口的光亮,犹如一轮远处的圆月。不知怎的,我对地面上那片肮脏之地,突然有点怀念。由于下陡坡,头顶上的矿灯,需要一直低着头才能看见路,所以采煤队的工人用手拿矿灯,虽然违章,但脖子好受一点。而我们却不行,手里拿的东西太多,腾不出手来。
我参加的是维修队,任务是保证运输巷道的畅通。我们小队,有八个人,他们说,哥是一把“好斧子”,是我们的组长。所谓好斧子,是井下立木棚的好斧工。我的工作,就是给哥当二工。井下修木棚,一般两个人做搭档,我就是当助手。他们好像没有一点惧怕,说着说着就开始谩骂打趣,脏话连天,最后不约而同的开始说女人。说着比划着,脚步就慢下来。我和哥走在前面,一会工夫,就看不见了他们。哥回头喊到:“弄啥球哩,又说啥球女人哩?快走!”他们拉着木头、铁锹、撬棒和水壶什么的,叮叮当当跟了下来。我猜想,是我哥的彪悍和力量,形成了威力,震慑了他们吧。
刚下井时,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三伏天,觉得很惬意。越往下走,越感到凉快。不到二三百米,觉得有点冷,巷道里风很大。哥说,那是抽风机的作用,有些地方风小的时候,会很热,一氧化氮气体也很高,人闷得出不过气来。说着说着,拐了弯,来到一个平巷里,风量一下子小了许多,温度也高了许多,呼吸也困难一些。我用矿灯照了一下四周,只见巷道是木棚架起来的,几个地方的木梁已经折断,天板上的沙块压断木梁,悬在巷道的头顶。哥开始分工,喊着斧工的名字,给他们具体分任务。闷热昏暗的巷道里,让我喘不过气,多数人都脱了衣服。也有人穿着作衣的,那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紧的贴在肌肤上,上面附着一层煤尘,看着让我心里发颤。
原来,木棚是用三根木头衔接而成。上面一根横着紧贴天板,左右两根立着,靠着巷道两壁,形成一个门框一样的支护。无数支护链接,形成巷道。如果天板压力太大,上面的横梁就会折断。如果侧压过大,站立的木头也会折断。维修队,就是把断了的木头换下来。当木头被换下来而没补上的空挡,是最容易塌方的,人站在底下,易被塌下来的土石埋着。维修队只要开始干活,就没有了退路,巷道那么窄,一旦出危险,很难躲避。所以,维修队的队友们会抓住有限时间,不顾一切的奋力作业。每一个人的工作,都关系着大家的安危,所以下窑人的感情,不亚于战场上的战友情。一起下窑的人,都是“黑兄弟”。
我们山里人说:“下窑人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是的,三块石头夹块肉,人在大自然面前,显得极其脆弱。无论是谁,一旦进入那个角色,就不再考虑下窑是自己本来的工作,还是自己无奈的选择,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八个人干起来,很少有人说话。甚至用手势传递信息,生怕说话声,把悬于空中的沙石震下来。在我看来,一群鲁莽的汉子,突然变得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心灵手巧。他们慌而不乱,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他们顾不上擦,只是甩甩头,汗水从一个人的脸上,甩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上了十几年学,第一次觉得劳动者值得尊敬。
我不知道世上有多少种职业,也不知道世上的职业是怎样的辛苦,我只是看到下窑人那样的脏,那样的累,那样的危险。他们对工资要求甚少,对工作条件要求甚低。面对矿长,他们认为别人生来就是指手画脚的;谈起别人,他们认为自己与生俱来就是出力流汗的。他们无怨无悔,没有奢望别人与他们一起下苦力,仿佛自己下煤窑是命中注定的。
一段巷道的支护被修好,哥让大家喘口气。几个人喘着的粗气还没有平静下来,就开始了打渣子骂玩儿的乐趣,女人,又一次成了他们的兴奋剂。此时此刻,我把自己彻头彻尾与之融入一体,跃跃欲试,想说几句粗话脏话,释放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在生与死的较量之后,还有什么比放松心情更让人需要呢?我完全有理由为自己的劳动而自豪,虽然我干的不够好,毕竟我从文弱书生,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狭窄的巷道里,坐着一堆人,一堆如煤块一样黑的人。若不是头顶上的灯光,人们嬉闹的声音,这地下几百米的深处,一定是死一般寂静。一会儿工夫,人们停止了嬉闹,大家横三竖四的躺在地上,昏昏欲睡。我没有睡意,觉得闷热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浓浓的臭汗味。甚至,放屁的臭味在空中也久久不散。我知道,风量不足,氧气也不足,人随便一动,就会觉得特别困乏无力。这是一个无水的小煤矿,虽然水是矿上一害,但严重缺水,会导致巷道里煤尘飞扬。灯光里,可以看到大量煤尘漂浮于空中,远远望去,光柱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人们鼻孔里是煤,耳朵里是煤,嘴里也是煤。巷道闷热,煤尘干燥,人们口干舌渴,所以,下窑人一班下来,会喝下五六公斤的水。
我本以为自己年轻有力气,第一班给人留下好印象,为哥争气。可到了井下傻了眼,自己呆呆的站在那里,什么也不会做。我努力想多干些,可总是碍手碍脚的,哥还得操心我的安全。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砍木头,挖脚窑,修帮放顶,合拢木头,摆川杆,打梢子,慌得不亦乐乎。我们一班人,我只认识哥,但这些煤黑儿们很大度,七八个人白白养活我一个人的工资,当然,这与哥的面情是分不开的。
休息有二十多分钟,哥忽然野牛一般咆哮起来,喊着让大家起来干活。可人们疲惫不堪的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哥站起来,用脚踢一下这个,又踢一下那个。我困乏得没有一点力气,哥说:“起来!井下汗一落,得赶紧干活。不然会病的,井下感冒往往伴着心肺病。”就这样,人们有气无力,咬着牙坚持干完后半班。看着他们,我忽然觉得,这是一群斤斤计较又大大咧咧的人。他们坦诚爽快,一点儿也不娇柔造做。甚至他们满嘴脏话,不注重结果,成了一种豪爽。我以前把这种大大咧咧误认为粗鲁,现在看来,这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我无需为他们正名,我也没有能力改变人们的印象。
返回地面的途中,我几乎用尽了全力。哥走走停停,看我实在走不动,就让我扒着巷道壁上的木棚走。我累得差不多是爬着走,到了矿口,我忽然觉得太阳是那样明亮,空气是那么清鲜。人们头顶上的天是那么高,身边的地是那么宽阔。也许人们不会感到,自己就在一种幸福之中吧。我与哥去卧室拿了衣裳,匆匆朝澡堂走去。
我与哥走到澡堂的时候,池子里只剩下一池黑乎乎的煤水,一层洗衣粉的沫子。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他自己的一身煤面子,吐了一口黑乎乎的唾沫,坐靠在池子边上,一动不动。他闭上眼,好像在思索什么。停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扭过脸来,对我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之后又无奈的摇摇头,慢慢撩起水,洗去身上厚厚的一层煤,那动作很慢,很慢……
哥是一个豪放直爽的人,他的举止让我摸不住头脑。回到卧室,我们把脏衣裳挂在墙上。见哥又仔细地摸了摸藏钱的墙缝,然后空手出来。我们到了食堂,哥掏出五毛钱,打了两份饭。我想问哥是不是丢钱了,见哥脸色阴沉,也没有说什么。
也许很多人不喜欢下煤窑的活,也许很多人不喜欢下煤窑的人。的确,下窑人粗鲁庸俗,不修篇幅,甚至有些行为不可思议。但一想到他们的劳动环境,心里只剩下同情了。他们劳动的地方是黑的,挖的煤是黑的,甚至他们的脸也是黑的,无怪乎人称“煤黑子”。虽然有人拿走我的钱,但更多的人用自己多出的劳动,为我记了一个工,我用不着记恨他们。
在我看来,世上七十二行,若论辛苦和危险,下窑人必定位居其首。“煤黑子”只是脸上黑,他们的心是红红亮亮的,就像他们挖出来的煤,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2018年7月6日于神垕
温均有 河南省禹州市神垕镇人,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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