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宏:割青草
逝去的乡村风景之
割青草
作者:朱友宏
五月初的一个周末,和妻一起回老家的河边采槐花和芦叶。印象里河边的刺槐树特别多,每到五月雪掩林冠,香润和风;河滩里的芦苇也极为茂盛,郁郁葱葱、绵延好几里,芦莺欢鸣其中,野鸭栖身其底,小时候是我们捉鸟嬉戏的好去处。所以,当妻子说要到集市去买些苇叶包粽子时,我才敢和她吹牛:买什么苇叶,周末随我衣锦返乡去凌城,北大河边槐花想摘多少摘多少,苇叶想采多少采多少。可到了熟悉的河边一看,我顿时尴尬了,整个河岸上依然是林木丰茂,但多是意杨树,刺槐树只有零零星星的十来株,高大的虽然花开正盛,却因为实在太高,无法采摘,低矮些的花已早被人采光,一些花枝被人钩断了,可怜兮兮的耷拉着。河滩上的芦苇也稀稀疏疏的,完全连不成片,更有甚者,岸滩的上苇叶也都被人摘光,仅有长在水中还有些叶子,有村人告知,这些年每到端午前夕,都有人过来打苇叶,听说能卖两三块一斤。
久未到乡下的妻子倒没有因为没有槐花可摘没有苇叶可采而断了兴致,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河滩上开得正旺的黄蒿花所吸引,成片的黄蒿花或黄或白,香气馥郁,她正忙着挑拣刚绽花蕾的采摘,说是回去插在花瓶里,所以暂没有心思挖苦我久未到山塘,不知花已老。兴致浓处,她望着眼前繁茂的荒草,突然来了一句:“这片草真好,我得护着,留我回家拿鎌刀来割!”她也是乡下出身,一句话把我把逗笑了,我说:“这地儿是我先到的,这片草自然归我,你得到别处另找。”她也笑了:“不行,咱们一块看到的,男的得让女的,你到别处再寻摸去。”接着她又感慨道:“小时候,要是能发现这么大一片荒草,一早上那不得割上几背箕子吗,那该有多幸福呀!”
一句话把我的思绪拉到了四十年前。那时候除了冬季,乡村里的孩子凡能拿得起鎌刀挎得住篮子的,都得割青草挣工分。每个生产队都会在春天建一个很大的粪池,将村里孩子们割来的青草沤制成肥料,叫做“沤绿肥”。
为了割青草,我们早上常常都是天麻亮就从家里出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去得早就能找到青草多的地方。不是吹牛,那时候乡村孩子的脑袋里都有三五里范围内青草分布的“动态图”,哪个沟畔的茅草多,哪片树林里爬根草多,哪个河边的青草几天被人给割过,估计几天后草又能长出来,我们心里都清清楚楚。说真的,乡村里草再多,也架不住这数不清的鎌刀割,我们东寻西觅,走哪儿都看到草都被人割得光溜溜的,常常溜达很久也找不到下刀的地方。我想,要是那时候有人浪漫的吟唱“河边开满了野花”,我们准得揙他的大耳巴子,你是骂我们懒,还是骂我们眼睛不好使?你看到哪块草长寿到开花了?若是侥幸找到一块儿草多的地方,我们便会大呼小叫的抢地盘,这块儿是我的,这块儿是我的,三下五除二割得个净光。自然,为了争草地,吵架、打架那是家常便饭,特别是割草割到了别村的地盘时,甚至能引发两村孩子的群殴,这也是那时我们经常扎堆儿割草的原因,你要是单个行动,跑到了别村的地盘,还不得被人打成渣?就连长在浅水里的细毛芦子和三棱草也逃不过我们的鎌刀,当然了,敢到浅水里割草的多是男孩子,因为我们不怕上来时腿上叮着几个蚂蟥或者是水蛭,它们有什么可怕的,几巴掌下去,它们就乖乖地掉下来,然后任由我们用鎌刀把它们分尸,或是找根细树枝,从屁股里穿进去,把它们翻个肚肠朝外,扔在地上晒太阳。
嘿嘿,起得早去割草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一大早的,草上沾着露水,割草时就能巧妙的沾上许多泥巴,一筐草不就重了好多斤吗,有些聪明的孩子连草根都割起,真的是草都没有泥重。当然了,装筐时就得使些技巧,沾泥多的草呢就得放在中间,免得记工员发现了被扣重量。
割青草似乎很苦,但那时的我们都并不觉得。大伙儿都一样,有什么苦的,再说了谁会一直的割、割、割呢,割累我们就到树林里玩耍,女孩子们会用鎌刀在地上画上方格玩跳房子,或者是爬上楝树摘些青楝枣玩拾窝窝,再不就是折些细柳枝将树皮一圈圈的环剥,做成小花棍,玩担花棍。这些玩艺儿,我们男孩子是不屑玩的,我们会到芦苇丛里掏芦莺的窝,运气好了还能逮着布谷鸟寄养在里面的幼雏,拿回家里养着玩,我们会到河边捉青蛙,会把芦苇叶摘下来做成苇叶喇叭,吹得呜哩哇啦……当然,我们玩得最多的就是砍草把子,要不说男人天生就有赌性呢。我们从自己割的草里拿出一部分,做成草把子,当作赌注,把草把子一溜儿埋好,我们再站到离草把子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站好,投掷自己的鎌刀去砍,谁砍到,草就归谁。我吧,可能从小赌技不高、赌运不好,砍草把子总是输多赢少,本来我就手笨,割得草不多,再加上输给了别人,所以每到收工回去缴草时,我们背箕里的草总是了了的,让我自己都看不下去。
既然是挣工分,就得称草的分量,所以每天到吃早饭、午饭及傍晚天黑时,生产队的大粪池边甚是热闹。一个村里大大小小的几十个孩子,用形形色色的各式装草的工具——背箕子、挎篮、挎斗、布兜子……带着所割青草,从沟畔河边、树林苇地、田埂墓园汇聚而来,吵吵嚷嚷地缴草。粪池边总会立一根木杆,木杆上再绑上一根长长的木棍,做成一个杠杆,杠杆短的一侧悬着一杆大杆秤,称重的时候,记工员用秤钩挂住装草的工具,称谁的草,谁就拽住杠杆长的一侧的短绳,用力一拉,草筐便悬将起来,记工员调整秤砣,秤杆一平,便朗声报数,“三毛蛋十五斤”“二胖丫三十斤”“二强子二十斤” ……
自然,因为是称重,舞弊也是常有的,这也多是男孩子们干的事,比如,我堂哥是我们村的孩子王,我们都听他的,称他的草的时候,他就常常指使我们站在草筐后面,趁着称重的看秤砣的时候,偷偷地拽着筐底往下拉,所以,虽然他割草时常常忙着捉蜻蜓、逮鸟,割的草只能松松笼笼地装半背箕子,重量却往往比我们多得多,但为了他能带我们玩,能给我们讲故事,我们却也乐意为他效劳!吵闹也是必然的,比如,记工员发现三胖丫的草里夹杂的土太多,要扣五斤秤,三丫自然要吵要闹,刚才四毛蛋草里夹的土比我还多,你怎么一斤也没扣?就因为他是你的近房吗?比如,大梅子用布兜装的草,记工员要扣一斤的皮,大梅子自然要骂,刚才二朵的粪箕子你也没扣皮,我的布兜子你要扣一斤,你眼瞎了吗? ……
吵吵嚷嚷,总要回家吃饭,割得多的,心里喜滋滋的,回家总会被大人夸奖勤利、能干,割得少的,自然愁眉苦脸,回家免不了被大人训斥:你个懒种,一晌午就割了几斤草,对得起那碗饭吗?我就常常是愁眉苦脸的那一拨,称我的草的时候,记工员经常不要我去拉杠杆,一只手挽着称绳就提溜起来了,“二皮脸连皮十一斤!”这么多人面前,弄得我脸皮发烫,每当此时,我都心里发狠,明天割草时再不去芦苇地里捉芦莺了,再不去稻地边逮青蛙了,再不跟人砍草把子了,可每每地,我还是被鸟叫声诱惑着扔下了鎌刀。
再后来,分田到户了,谁家里也不会再沤什么绿肥了,那玩艺儿有多少肥力,还把草籽儿都带到地里了,弄得地里杂草多。可为了种地,各家里都要养些牛、驴等牲口,都要养些猪呀羊的增加收入,所以,我们孩子们还是得割青草。只是这时候割草是为了自家里,大家都很少再扎堆儿去割了,因为割草有了选择,要喂牛的,就多割些芧草、爪节草,要喂猪,就得割灰灰菜、野豆秧,怎么再一块去呢?当然了,给自家割草,谁也不会再趁着露水沾泥巴,更不会连带草根了。
“嘿,发什么呆呀,过来看看,这是什么草。”妻子的呼叫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正抱着一大抱的黄蒿花蹲在地上瞅着一丛草。我走过去瞅了一眼:“这能考住我?不就是黑节草吗?兔子最爱吃它。”“不对,我们那儿叫拔节草。”为谁的叫法是正确的,我们争论不休,妻子拿起手机,说:“这好办,形色识花,一扫就知。”结果,我们叫法都不对,它居然叫做“木贼”。我们都笑了,叫了它半辈子,居然只是它的小名。
可又一想,现在的孩子是不割草了,倘若他们捧着书本或者拿着手机,按着标准的学名,一一认识着田野中的草:“牛筋草”“车前草”“木贼草”,还会再有我们的叫着“老扁草”“猪耳朵”“切切牙”那般的亲切和自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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