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孟子》讲演录(第二讲)

第二讲

这个时代是文化交替会合的时代,容易出现词语的滥用。要恰当地把握新词语很难的。对新词语没有恰当的把握,很难讲学问。这个时代,老先生不会用新名词。譬如,钱〔穆〕先生就不会用新名词,他不知道这些新名词从哪里来的,就望文生义。那时候,他在新亚当院长,他说我用那些新名词,他简直没有办法看。我的新名词没好多,只那么几个,他没有办法看,看不懂。可见很难。

当初宋明儒学造那些新名词,都是顺着中国原有的经典自发地产生的。那还不是从佛教来,不是两国文化交替而产生的。这个时代,康德的词语进来,他的基本观念其实很简单,就是他来回地转,把你转胡涂了。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懂,要仔细看。不仔细看也不行的,他的句子那么长。所以,我把康德的书翻译一遍,于理解有好处。一般人读康德,那有这么仔细呢?都是望文生义,随便摘引一些句子。

譬如,康德讲十二范畴。甚么叫做范畴,你也不懂。十二范畴很容易说出来嘛。结果并没有懂。了解一个东西很难的,所以我说,康德以后到现在两百多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康德。康德的思想是一个常识,他没有甚么特别的地方。他就是按照每一个概念应有的意思在那里辗转,他转那么一大堆,你不仔细看,随便望一望,那当然不行。不是说你想的完全错,但是,你所想的没有他想的那么周密。康德花费多少时间在那里呀,你怎么能一看就行了呢?不但是外国人,就是他们德国人也不行,一样不懂康德。因为他那么一大堆,你德国人也没有人肯从头到尾一句一句仔细地看。这就像中国人都懂中文,但是对朱夫子的思想还是不懂。

最近,黄振华翻译一个德国人在台大的讲演,刊登在《鹅湖》杂志上。那个德国人就不懂康德,他没有了解到康德的真正问题所在。他讲的都是普通的、不相干的。那个年青人不行。以前在新亚也有一个德国人,他是研究德国哲学的,在新亚演讲过一次,讲费希特。他们赞成费希特,他简单。其实费希特并不了解康德,他不是继承康德的路向前发展。

费希特自己发出一大套,黑格尔也发出一大套。都不是真正地严格遵守康德的那个思路往前进。你说你对康德不满意,你光不满意不行呀,你要克服康德的问题,你要针对他那些问题,你要通得过。你为甚么不满意呢?譬如,你不满意康德说物自身不可知,他们都讨厌这个不可知。那么,你要使物自身可知,你要克服这个问题。你不能笼统地过去,那不行的。一般读哲学史的人不了解,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他们都以为康德的“物自身”是一个无意义的观念,好像是无所谓的。这是不对的。康德的“物自身”是很重要的一个观念,怎么是无意义、无所谓的呢?你没有了解他的现象与物自身的分别的真正的意思。

刘述先去年在他的chair-poressor就职论文上就提到这个问题,他说康德的物自身现在不应该讨论了,这是无可奈可地要过去的,毫无异议的。怎么能随便过去呢?随便过去了,你就是不承认他那个现象与物自身的分别。物自身没有了,现象也没有了。那么,你所说的现象不是康德的意义。不能随便过去嘛。有一次,他对我说:费希特当年就是要把康德这个物自身拉掉,这是一个贡献。这哪里是贡献呢?这表示费希特不懂他老前辈的思想。

一般人讲现象与物自身的区别不是康德的意义,而是洛克的意义,要不就是莱布尼茨的意义。洛克所说的第一性与第二性的区别,康德早就指出,那种分别是经验的。莱布尼茨的那个分别是logical,而康德自己的区别是transcendental。物自身不能去掉的。尽管物自身在知识里是一个消极的概念,是一个限制概念。但是,你不能取消。我们所以不知道它,因为我们对它没有直觉,感性的直觉不能往上用,而我们又没有智的直觉。这个是对智的直觉而立的。假如你不满意,你要想它可知,那么,你要想办法答复康德的问题:人有没有智的直觉?他们没有一个人就这个地方说话。你不克服这个问题,你怎能超过康德呢?这一点给我抓住了。

我开始的时候也不了解物自身究竟是甚么意思。我仔细看康德的书,以后才逐渐了解。从《纯粹理性之批判》,你还不能得到物自身的恰当意义。物自身跟noumena不一样,noumena是很广泛的,物自身是noumena中之一。自由、灵魂不灭、上帝都是noumena。物自身也不是本体。一般人把phenomena与noumena译做现象与本体,那也不对的。你看一般念哲学的人多可怜,完全不懂的。

物自身与现象的分别是知识论的,不是ontological。从这里讲是horizontal。从上帝那里讲,那是vertical。物自身不是本体,这好像佛教的真如不是本体。你要是把佛教讲缘起性空的那个真如、空性看成是本体,那就糟糕。那完全错误的。真如是从缘起法这个地方说的,它不是心,怎么能说是本体呢?

明朝以后,喜欢讲三教合一,三教分不开了。反正都是讲心性。道家也讲心性、儒家也讲心性、禅宗也讲心性。佛教原初的意思都没有了。现在还有一些讲佛教的人把真如看成是本体,这是误用。老一辈的人误用词语,这可以原谅,现在再不能这样讲了。老一辈的人,譬如熊〔十力〕先生就把真如看作是本体。这样一来,佛教没法讲了嘛。

上一堂讲《孟子‧告子章句上》很有系统。头一段是杞柳之喻。“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桊。”性好像杞柳一样,义好像桮桊一样。很明显,这个杞柳之喻使我们了解性,那是把性当成材料。因为桮桊是一个制造物,杞柳就是材料。那么,人性对着仁义讲也是一个材料。用亚里士多德的词语说,这个材料就是material thing。下面就说:“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桊。”这是告子的主张。

这个“为”字是甚么意思呢?“为”字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作“是”字解,一个是作“作成”解。假定这个“为”字作“是”字解,那么,人性就是仁义,这就不是材料了,那就成了孟子的主张。但告子并不这么想。甚么意义的性可以当作材料看,甚么意义的性不可以当作材料看,这是很显明的。告子杞柳之喻,是把仁义看做作成桮桊的材料。陈大齐老先生在这里却弄胡涂了。他说:“以人性为仁义。”是孟子的主张,“为”字作“是”字解。而“以杞柳为桮桊。”是告子对于孟子的反驳。这很奇怪,这两句话怎么能分开呢?老先生是老糊涂了。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桊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桊”这段话是告子的主张,意思很清楚,没有模棱两可的地方。告子明明说:性好像杞柳,义好像桮桊,因此,你拿人性来做成仁义,也就恰恰好像拿着杞柳作材料来作成桮桊一样。杞柳是作成桮桊的材料,杞柳离桮桊远得很呀,要加工,要经过木匠的加工。孟子正好反对这个主张,下面一段才是孟子反驳告子的话,孟子就是不把人性看成是材料。

告子把人性看成是材料,就好像杞柳在桮桊以外,经过木匠加工加上去的。人性在仁义以外,经过后天的训练、教育而培养成的。那么,这个仁义成后天的了,那就是后天造作而成。荀子就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这个“伪”就是后天造作的意思,不是“虚伪”的意思,“虚伪”是引伸义。仁义是后天造成的,那就是说,仁义不在人性中。用康德的词语表达,那就是说,仁义与人性的关系是一个经验综和关系。因为仁义不能从人性分析出来,就好像桮桊不能从杞柳的本性中分析出来。这个很清楚。这就是告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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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一般的讲法,综和就是经验的综和(empirc synthesis),但康德还讲一种先验的综和(a priori synthesis)。A priori synthesis是逻辑实证论不承认的,依照逻辑实证论的思想,一说综和就是经验的,一说分析就是必然的,就是先天的、逻辑的。那么,告子的综和就是经验的综和,告子的主张没有先验的综和。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那也是经验的综和,善是后天造成的。依照这种主张,孟子说性善根本没有道理,这根本不能证明的。假定性与善的关系像我们的耳之于聪、目之于明那样,你就可以说性善。现在,我们的性与善的关系不像耳之于聪、目之于明。这是当时荀子的辩说。

依照荀子的辩说,听是我们耳朵的一个natural function,耳朵自然会听,目也自然会看嘛。这个不要加工。假定我们的性与善的关系像耳之于聪、目之于明的关系一样,那么,我们可以说性善。但是现在,性与善的关系不像耳之于聪、目之于明的关系一样,所以,性善说没有道理。这个辩论很有趣,用现在的词语说,依荀子看,性与善的关系是一个综和关系,而耳之于聪、目之于明是一个分析关系。在这个地方,告子的主张跟荀子一样。荀子说性恶也就涵着材料义,性就是材料。他所说的恶也不是甚么了不起的恶。所以我说,性恶就涵着材料义。饮食男女,你不节制就成了恶,那并不是甚么先天的恶。

荀子说性恶的性与善是综和关系,告子直接说性是材料,那么,这性与善的关系还是综和关系。凡是主张“生之谓性”都是这样,但依照孟子的主张,仁义从人性发,人性就是仁义。这个性是道德性。陈大齐先生就没有看到这个分别,他胡涂了。他把“以人性为仁义。”中“为”字看成“是”,那就不是告子的意思了。你必须把“为”字作“作成”解嘛。所以,这个“为”字你要严格地翻译成白话文,不要笼统。那么,告子的意思就很清楚了。

告子的主张不是完全错,但你心中要清楚,甚么意义的“性”可以看成材料。假定孟子要批驳告子,不赞成他的说法。那么,孟子在甚么层面上看性呢?尽管孟子一开首并没有明说,但在与告子一问一答中已经暗示了。你告子说“性犹杞柳”,孟子就问;“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桊乎?”就是说,你能不能顺着杞柳的本性就可以造成桮桊呢?如果你必须“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桊,就是说,你须拿斧头来加工,“戕贼”就是加工,拿斧头来砍一砍,经过加工才能造成桮桊。杞柳的本性并不能就成一个桮桊呀。所以,孟子聪明,问得很中肯。

“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桊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桊也?”当然要戕贼杞柳才能造成一个桮桊嘛。“戕贼”就是要砍一砍、削一削。如果要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桊,那么,孟子就可以问:“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桊,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孟子这一问很厉害,所以接下去就说:“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照告子的说法,仁义成了造作的(arificial)、不自然的,人的自然就离开道德。假定仁义是后天的,一定是伪的。假定仁义不是伪的,那么一定是先天的。那么,从先天的所了解的“性”是甚么意义的性呢?这个地方,性不是材料义的,不能当作材料看。这样一步一步的,另一层面说的性就逼显出来了。这种辩论,换了苏格拉底,他就可以都给你摆出来。孟子没有这么详细给你摆出来,你们看苏格拉底的对话,他就是一步一步地逼,他logical。孟子这个对话不是严格的逻辑,他带指点性、暗示性、启发性。

你们要注意,“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一句,“戕贼人”,说清楚一点当该是“戕贼人性”。依照告子的主张,就是要拿人性加工一下,使它符合仁义。自然之性并不合仁义,而自然本身也没有仁义。既然你承认仁义是戕贼人性而成的,那么,仁义是后天造成的,arifical,虚伪的东西,这样说就等于害人。因为这样一来,谁相信仁义呢?仁义也没有必然性了嘛。所以,孟子结论说:“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祸”字从“戕”字来,“祸仁义”就是祸害仁义的意思,把仁义弄坏了。这个“祸”字所涵的概念的意思是甚么呢?就是一方面使仁义成为后天的造成的,一方面使仁义没有必然性。照道家讲,最讨厌不自然的东西。不自然不行,虚伪造作。不自然的东西,虚伪造作的东西一定要去掉。进一步就是说,这没有必然性嘛。

杞柳之喻之后,告子又有一个湍水之喻。意思一样。杞柳之喻是材料。说到材料义,对着善恶而言,这个材料义所论的性就一定是中性的。材料可以造x,可以造y,也可以造z,但它本身不是x,不是y,也不是z。所以,材料说就必然涵着中性说。就是说,对于善恶而言,它是中性的。它不善,也不恶。这涵着说,它也可以善,也可以恶。人性的材料义就涵着人性的中性说,这是第一步。材料义这个中性说跟下面湍水说所表示的意思相涵,但湍水说不用“中性”这个词。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这是湍水之喻。性就好比是湍水一样,你往东方决,它就向东流,你往西方决,它就向西流。不管你往东方决,或往西方决,都要加工呀。这跟上面说“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桊也。”“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桊也。”的意思相顺。这就表示人性本身无所谓善恶,就是说,也可以为善,也可以为不善。引之于善,它就善;引之于不善,它就不善。那么,这个地方我们不说它是中性义,而是公都子说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这就是两可说。中性就涵着两可嘛,所以说这两种说法是相涵的。这个相涵是imply,不是content。

“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这也是需要加工呀。你家庭不好,或者教育不好,你就做不好,引导不到善来。这还是视性是后天东西。孟子既然反对杞柳之喻,他也必定反对湍水之喻的说法。他不赞成说我们的性是后天加工,你引导它善,它就善,你引导它不善,它就不善。它是一定善。孟子心目中所含的意思,性与善是分析的。这个“分析的”是孟子的创造,荀子不了解。荀子说耳之于聪、目之于明是分析的,性与善不是分析的。孟子一定说性与善是分析的。

那么,性与善是分析的,这是从哪一层次上说的性呢?这个时候说的性是甚么意义的性呢?而材料义的性、湍水之喻所说的性又是哪一个层次的性呢?那么,可以进一步问:孟子为甚么赞成这个层面所说的性,为甚么告子那个说法就不对呢?孟子有答复,他下面就说:你那个说法不能使人与禽兽有分别。你不是讲的是人性吗?我们现在是人,既然讲的是人性,你就不能完全取材料义的那个说法。你那个说法不是了解人的人性,而是了解人的动物性。孟子可以这样一层一层往里入,他可以答复你。

孟子可以说,我现在就是当人看,当human being看,当rational being看。当rational being看,你就要把人的reason这个成分显出来,要把personality显出来。要把从man这里讲的人性、人义显出来,也就是把humanity显出来。这个时候用humanity,不用human nature。这些意思都含在孟子的那个大辩论之中,你们要仔细看。

“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要是无善,这个人也不行呀。所以孟子说:“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这是孟子顺着告子湍水的例讲。真正了解孟子分析意义的这个性善,不要举例,举例很麻烦的,他可以从道理上一下把它说出来。

顺着告子的例讲,这是一个方便。严格讲,水固然无所谓东西,也无所谓上下。顺着告子湍水说的这个例讲,水是自然向下的嘛,这表示人性自然就向着善那里走,不要加工的。但是,人性自然之善是分析的,一定的,有logical necessity。水严格讲无所谓东西南北,也无所谓上下,水就是水,你不能说就下是水的性。你可以说水以湿润为性,说水自然向下,这没有义理的必然,只是自然趋势,靠地心吸力。地心吸力是一个自然科学的概念,是经验的,你不能说地心吸力是先天的。

水就下不就上,当水就上的时候就需要加工,向东南西北都要加工。不加工的时候,水自然就下,在这里就显出加工与不加工的差别。这是方便说。假如照康德那个思路来问孟子,孟子不一定能答复。假如问:水就下的这个必然是不是先天的呢?这么一问,孟子就答复不出来。所以,哲学家与圣人不同,哲学家是哲学家,圣人是圣人。《纯粹理性之批判》辩证部的那些背反,佛不答的。不要以为你是佛,你答不出来的。只有康德能答出来。但这也不表示康德比佛高。佛是圣人。

孟子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严格讲是人性之向善。人性本身是善,这个本身是善是由于它自然向善的这个作用而显的。静态地说是人性之善,动态地说,你说人性之向善也可以。两种说法一样的。孟子接着又说:“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人无有不善。”,人性无有不向善的。就是说,这个向善是必然的。而且这个必然是分析的必然,并不是综和的必然。“水无有不下。”如果没有其它阻碍,水一定就下。这是自然的趋势,不是logical necessity,没有逻辑的必然性。因为它要靠地心吸力。

人性之向善是必然的,这个必然有logical necessity,义理上一定如此。因为人性向善这是个道德概念,不是自然概念,不是自然现象。所以,在这个地方所了解的人性这个“性”,跟杞柳之喻、湍水之喻所说的“性”一定完全不一样,不是同一个层面的。

假定不加外力,水无有不下。如果你要水向上,那一定要加外力。就好像牛顿运动律一样,如无外力扰之,则动者恒动,静者恒静。这就是堕性律。这时候,动就是静,静就是动。因为动静的分别是假定有外力加上去,外力加上去,则动静显。如果外力撤掉了,那么,动者恒动,静者恒静,说起来是两个,事实上是一个。我们平常所说的运动都是加速运动,加速运动就要加外力。

“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这水,你若拍击之,它可以溅过你的额头;若往上压它,它也可往山上流。这个“可使过颡”,“可使在山”都要有外力,要施加压力。此岂是水之本性呢?这个地方,“水之性”是水之自然趋势的意思。

水之过颡、在山不是水之自然趋势,是环境的大势使它如此。所以,孟子说:“其势则然也。”环境的一种力量使它如此。接下去说:“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现实的人可以做不善的事情,他为甚么做不善的事呢?就其性而言,也好像水之在山一样,是环境的力量使它如此,而不是其本性是如此。

就着人的本性讲,它是自然向善,而且这个自然向善涵着必然向善。那么,这个性与善的关系是分析的。孟子一定要反对“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之说法。那么,告子就要问,我们现代人就要问:你孟子所说的性是哪一个层面的性呢?而告子所言性又是哪一个层面的呢?这个问题一定显出来。一定显出两者言性层次之分别。

所以,这个地方是就着人讲的,是就着有限的理性存有讲。就着物讲不行,就着上帝讲也不行。人才有这两面的问题出现。因为上帝只有理性,而没有physical body。物没有理性。人两面都有,人因为有physical body,所以有sensibility,除sensibility以外,人还有reason。人是rationalbeing。我们说人性是就他是rationalbeing想,你不能单就着他有sensibility,有physical body来想。假如你单就着人有sensibility,有physical body来想的时候,那么,牛马都有physical body,从这里讲,人与牛马没有分别。

我们现在讲的人性不是讲人的sensibility、physical boay的性。但是,告子“杞柳之喻”、“湍水之喻”,总起来说就是“生之谓性”。“生之谓性”就涵着下一句:“食色性也。”“食色性也”就是“生之谓性”的内容。“生之谓性”原则下所了解的“性”就是只就着人的sensibility、physical body而说的性。“生之谓性”有sensibility,也有心理活动、understanding等等,这些都是physiological、psychological,不一定是reasonable。

所以,你要了解中国哲学史。“生之谓性”是来源深远的一个老传统。人性问题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主要问题。“生之谓性”是一面,来源甚古。告子说的不完全是错。但是,从这个地方建立不起道德法则。所以,康德说,道德法则不能从经验立,不能从人性的特殊构造立,不能从性好立。从那些地方建立不起道德法则的。

“生之谓性”是说性的一个原则。从文字学上讲,原初只有“生”,“性者,生也。”甲骨文上只有“生”,“性”字是后来引伸出来的。“性者,生也。”中的“生”是“出生”的意思,不是“life”,不是“生命”。甚么叫出生呢?用现在的哲学词语说,就是个体存在。所以,在先秦的时候,这个“生”就是存在的意思。“存在”是西方的抽象的词语,中国人说“生”是具体的,意思一样。

单独说一个“生”字,老子的《道德经》里面有。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这个“生”字就是自动词。“先天地生”就是先天地而存在。这个“生”不是鸡生蛋的生,那个生是他动词。作自动词用的这个生就是存在的意思,英文就是“exist”。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这是说道。有这么一个东西,混然而成,你不能加以分解,这是不可思议的,它先乎天地就有。因为天地万物都从道来嘛。这个道的先在性就叫做metaphysical priority,这叫做形而上的必然性。

形而上的必然性不只是逻辑上的必然性,logical necessity 不一定有metaphysical necessity的意思。Logical priority不一定有metaphysical priority的意思,但是,metaphysical priority 一定imply它是logicalpriority。

“先”有好几个意义。最初步的先是时间的意义的,譬如,昨天在今天之先。这叫做时间的先在。进一步是逻辑的先在,譬如,一个三段论法有大前提、小前提,大前提、小前提的先在就叫做逻辑的先在。再进一步还有一种叫做metaphysical priority。我们平常一般人都知道有逻辑的先在与时间的先在的分别。很少知道metaphysical priority,莱布尼茨有这个名词。只有道才是metaphysical priority。

逻辑的先与时间的先的区别,朱夫子已经了解了。譬如,朱夫子讲“理先气后”,这不是时间的先后,并不是说昨天有一个理,今天才有气。朱夫子就说,这个先后是“以意度之”,这样的先后就是逻辑上的先后。太极不是时间上的先,是逻辑上的先,而且不只是逻辑上的先。太极是metaphysical reality,所以,这个逻辑的先一定涵着形而上的先。

“生之谓性”就是一个个体存在下来,它自然就有一些特性,我们就着它生而有的这些特性说性。这就是“生之谓性”的意思。能最恰当表达这句话的意思的是董仲舒。他说:“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自然之资就是natural property,是生而自然有的。这个“生”就代表自然之资。

所以,孟子问:“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告子答:“然。”严格讲,“生之谓性”跟“白之谓白”不同。因为“生之谓性”是说,生之自然之资就是性。这样一来,“生”与“性”是两个名词。而“白之谓白”是表示A是A,白就说它是白,只有一个名词。“A是A”这是tautology。“生之谓性”与“白之谓白”稍为不同,但是也相近。再下面的辩论就有问题了,你详细分别就可以找毛病了。但你要想清楚,事实也没有多大的毛病。

接下去,孟子又问:“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白之谓白”是一个意思,就是“A是A”。白羽、白雪、白玉同是白,前一个“白”是形容词,后一个“白”是谓述词。你要是吹毛求疵,这与“白之谓白”不一样。

孟子问:“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告子答:“然。”这个答是对的。因为白羽、白雪、白玉当然同是白嘛。同一个谓词。那么,孟子马上跳跃一步,问:“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你要是看松一点,这是可以说的。但是,这里你若要仔细看,要做逻辑分析,那么,这其间有跳跃。

鹅湖月刊(2004年7月总349期4-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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