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四卷 大杂院"骑士”
走进圆拱门,由一条红砖铺就的甬道连起了一排平房大通院,大院院墙上爬满了丝瓜与扁豆藤蔓,里面长着四棵枣树,墙外是成排的桐树。在淡兰的晨雾和树影间,两只麻雀斜斜起飞,飞向雾的深远处。通院虽然有些乱,听的到邻家碗勺碰撞的交响,一家炒菜,通排飘满诱人的香味儿。
生活就本是平凡的世界,平凡世界里到底存在着三六九等的差别,肖承均的新房就在这排大通院的东段,他的东邻是木工与伙房的张师傅,西邻一墙之隔的是生物鲁老师,他女人在水暖器材厂,起早贪黑地上班忙碌。矮而胖的像个气球一样的女校医住在最西端一间屋里,往东来第二间是那位高人一等的满脸青春痘的保管,第三间的主人是 的女现金出纳,她迈着鹅步或骑着公主车,悠然的样子实在不同一般。
通院的人们相处友善,虽偶有磨擦,借借用用来来往往的小馈赠小恩惠,与抬抬架架的帮忙似乎更让人感到自然、温暖和激动人心。从早晨开始,甬道上流过各种叫卖声,偶尔有笛声,那是鲁老师清闲的雅兴。也有婆娘与孩子的吵闹,那是张老师家的男孩和女孩。更经常听到高校医的假笑浅笑,从咽喉处挤出来,或者由肺里挤出来。她经常坐在枣树下养尊处优,生怕伤着脑筋,她绝不看报看书。老师和学生需要打针时,她会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对领导她又热情又主动,不管白天夜里,她总要服务到门,对于一般老师,则要分关系远近付出“恰当”的热情、冷漠或卑视。也正因为这一点,杨卫东非常赏识她,学校里受校长表扬的当然还有保管,和那位总是早来晚走,形影不离他的大玻璃杯的老教师。
周末,萧晴雪到学校印刷厂去加班了,肖雨瑞自己玩贴纸,看卡通片,然后自己做作业。肖承均偶尔到门外站站,他寡言少语,见人总是点点头,然后回到宿舍去看喜欢的书。他不善交际,也有些回避人们热衷的所谓的时髦和趋炎附势的功利性极强的交际活动。铜丝一样坚韧的社会关系网,人们的欲望拥挤、磨擦,咝咝作响,不同的脸色、表情,不同的眼神相互窥视又漠不相关,缺少沟通,这是八十年代人际关系的一大特征。非农业阶层的尊贵、安逸、虚荣与腐朽已经成为社会的病瘤,靠身份吃饭的人们成为社会的包袱。
“平均主义扼杀了才能与贡献的差别。人们就像在上帝的监护之下掰饼用餐”。顾桂英和肖明山骑着三轮车来城里聚会,他们听到肖承均在读文章中的这一句,“等等,你再读一遍这一句。”顾桂英说。“‘人们就像在上帝的监护之下掰饼用餐’?你这不是讽刺上帝吗?”“是啊!”父亲肖明山随声咐和。肖承均笑一笑,说:“《社会科学报》刚发表的我豆腐块文章,这只是一种比喻,没有别的意思”。顾桂英一边整理着她的蓝布包袱,一边说“你啥也信,啥也不信,心太花了。”肖明山说:“你心意不错,只是有几人读书看报呢?”他乜斜着看肖承钧,手里捧着一本赞美诗集。
肖承均对父母说:“我承认我对什么都不虔诚,我当初不相信命运,现在我相信了,当初我不相信鬼神,现在我相信鬼神也许有吧,我由一个正统的唯物主义者,变成了一个的泛神论者。我对宗教也自然发生了兴趣,我敬重所有的宗教,我相信预感、预兆、喜欢弗罗依德的解梦学说。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喝茶、钓鱼、下象棋、打朴克,嘿嘿,有时还学会了骂人与撒谎呢”他说话时,心情激动,滔滔不绝,似乎变得健谈,一通表白,让父母惊讶的眼神呆呆地看着他。
当他送走父母,骑着三轮车远去。肖承均也有些懊悔自己何以这样对父母滔滔不绝?自信自己的能力和使命,但心中那模糊的使命感是否应该属于自己?工作本可轻松完成,哪来的那些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啊?人生沧桑,体验的只是时间,而时间是过程,也是此与彼的转换。回顾近几年来,自己真的变了,一方面为计划体制、神圣的票证时代唱着挽歌,抨击那些鼠目寸光、吠声吠影的庸人们,一方面又醉心于梦的形色意韵,及气功状态的五光十色。
有一年正月里,他走在校园附近的乡间的小路上,看到农民忙碌的景象,蜿蜒的小路上那些已干硬的深深的车辙是冬雪化后的痕迹,一辆辆牛车或三轮车拉着秫桔,摇摇晃晃地走向村边残存的谷场,谷场上一堆堆玉米秫桔,农民正忙着在场上铡草。一台红色拖拉机作动力的铡草机喷吐着草料和飞尘。男人们不拘小节地扎上杏黄或翠绿的头巾,女人两颊、鼻梁和嘴唇上,一会儿就生了黑锈,胡须一般。男人的黑胡子则成了枯黄的秋草。前来帮忙的有街坊有亲戚,七八人忙一台锄草机。替换下来的人坐在地上围着水罐喝着大碗的大叶茶,抽着辣滋滋的劣质的烟卷儿。秫桔垛渐渐低落,料堆则渐渐成了高山。
当他散步回来,天也近黄昏时分,农人们纷纷收拾工具回家。他目送他们,注视着收工的人消失在暮色村庄里。真羡慕纯朴的农民夫妇,荷着农具出工或回家。反省自己,极其劳累的理论研究,痛苦的忧患意识,加上营养不良睡眠不足,他有时真后悔自己不该读那么多的书。但他又觉得这样想是一种软弱,一种退缩,平庸舒适而可怕,安于平淡的生活,不是另一种堕落吗?这时他的心就如雪崩一般,震动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