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有怀奉命到铁路工地上的一个工程处,担任党委书记。到工地的头一天,工程处的负责同志都不在。他放下行李,出去转游。工程处前后山上都是工点,旁边有职工宿舍、汽车库和一排仓库。仓库前边有个停车场,五六个工人站在车场边的汽车上,搬卸水泥。一边卸一边喊:“四百号水泥二千五百袋!”“二百号水泥六千七百袋!”……有位老头,指挥大伙把水泥卸完以后,坐在仓库门口。他的脸,又黑又长。微微翘起的下巴上,长着毛蓬蓬的胡子,像是用火燎过似的又卷又黄。蓝制服上尽是油渍和铁锈。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穿的那双布鞋,足有二斤重。膝盖上放片纸,很吃力地记录着数字。他,嘴里咬个小旱烟锅。呆头呆脑,举动慢慢腾腾的,看来,像个脑筋很迟钝的人。那位被称为“老主任”的人,把小旱烟锅拿下来在鞋帮上磕一磕,算是回答。吕有怀思量:这位“老主任”,看守各种材料也许丢不了一个螺丝钉,叫他当材料主任嘛,恐怕不合适。在建设工地当材料主任的人,都是最有能耐的人。他们腿长,手长,耳朵长,眼睛尖;既要能挨骂能吃苦,又要能言利嘴会办外交。要不,就休想能弄来别人弄不来的材料。“似乎有点用人不当!”吕有怀点起一支烟,一边想一边信步走去。吕有怀仔细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盘着腿坐在材料仓库旁边的土窑洞门口纳鞋底。吕有怀一看墙上有四个大字:“严禁吸烟!”连忙用指头把烟头捻灭。老太太绷着脸,纳着鞋底,把麻绳拉得呲呲响。看来,她满肚子的火气还没有消!吕有怀说:“老大娘!听口音,你像延安人。说不定咱们还是乡亲哩!”她说:“乡亲能当饭吃?你看悬不悬,就敢在汽油库跟前抽烟!”她虽然还在责备吕有怀,可是口气缓和多了,还打量吕有怀的模样,看他像不像延安人。吕有怀坐在老太太身边,问:“你老人家是仓库看守员?”这工夫,十几辆拉材料的汽车,开到仓库门前的停车场里。汽车吼叫,灰尘飞扬。百十名搬运工人又跑来搬卸材料,一时喊声四起。老主任黑成威,转眼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猛然站起来,把小旱烟锅往衣服领子里头一插,大声喊:“小黑妈!来!扶我一把!”老太太,像是听到了紧急命令。丢下鞋底,把袄襟上的土和线头拍了拍,向停车场急急走去。“来!扶我一把!”这句话,别人听起来也许不在意,这位老太太每次听到这句话,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早先,材料主任黑成威的老父亲用二斗包谷,从一个逃荒人手里给儿子换来一个童养媳。后来,这夫妇两口,用四个肩膀挑起穷困的生活担子。在那搭上锅儿没米下的年头,有什么欢乐,有什么恩爱呢?自从他俩当着刘志丹的面,在红旗下面举手宣誓以后,不平常的生活开始了。此后二十多年,“来!扶我一把!”这句话,一从黑成威口里说出来,这女人就豁出一条命去干。或者装个讨饭的女人,到白军巢穴中去侦察敌情;或者通过九死一生的境地去给刘志丹率领的红军主力部队送鸡毛信;或者拿上梭镖去放哨,让她的丈夫带上红色游击队员,趁黑夜去袭击熟睡的敌人。老太太一走到停车场,搬运工人们都互相丢眼色,仿佛说:“小心!老太太上阵了!”这时光,汽车司机打开引擎盖,收拾车子。搬运工人来回飞跑,材料员们呐喊着。材料主任黑成威,精神抖擞,虎彪彪地像个年轻后生。手里拿个记录本,耳朵后面别半截铅笔,跳上汽车,好像指挥着几十路人马似的吼喊:“小伙子!不要把机器零件往下扔!”“四百号洋灰不要和二百号洋灰放到一块儿!”“嗨!灰小子!不听指挥小心我拧你的耳朵!”他的声音像炸雷似的,压住了汽车吼声和百十名工人的喊声。而且,他随时把他健壮而又利索的老婆指派到最重要的岗位上去:“小黑妈!掌握搬运洋灰的工人!”老太太像能征惯战的士兵似的,立刻顺着丈夫的手指跑到搬运水泥的工人们跟前,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里混乱的情况扭转了。没有一个年轻工人,敢调皮捣蛋不听老太太指挥。吕有怀暗暗叫好。他从南到北在各个建设工地跑了五六年,还没有见过老夫妻两口配合得这么得心应手!老太太刚刚帮助丈夫卸完了材料,一帮家属妇女叫嚷开了:“老党员,快去!二百零三号报到啦!”“好热闹的日月啊!”老太太急急地走过去,把鞋底、麻绳收拾了一下,转身回到窑洞里。头上包了一块黑帕子,出来,喀嚓一声,锁了门。走过去,把钥匙丢给材料主任,说:“老黑!我兴许半夜三更回来,兴许鸡叫三遍才回来;笼里有馍,罐里有酸菜,饿了自己动手哟!”黑成威老头不言不语地接住钥匙,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呆头呆脑有气无力的样子;坐在那里,噙着早已熄灭了的小旱烟锅,慢腾腾地填写数字。“把我捎到'四十公里’!”老太太过了水渠,到了公路上,手一抬,一辆拉材料的汽车就猛然停住了。“快上来,老党员!”司机喜眉笑眼地让老太太坐在驾驶室里,好像她能坐这辆车,对司机来说,是挺大的光荣。汽车,呼地飞走了!一阵尘土遮住了吕有怀的视线。他用拳头打了一下手掌,喊:“好一个能干的老太太!”赞叹、尊敬和兴奋的心情控制了他,过往汽车带起的尘土扑在他脸上、身上,也没觉着。随后,他向站在窑洞旁边的妇女们打问老太太的情况。她们告诉他:材料主任的老婆虽然是职工家属,在这建设工地里却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身兼十几职:职工家属支部的支部书记、家属主任、工会委员、节约队队长、义务接生员……哪个工人的老婆要生孩子,老太太总是随叫随到,风雨无阻,又卫生又安全,还不要报酬!“二百零三号报到”,这就是说,她现在出发去接第二百零三个孩子了。在上下百十里的铁路工地上,她是资格最老的党员之一,因而被人称作“老党员”。时间长了,大伙儿反而忘记了她的真实姓名,连选工会委员的时候,在候选名单上,也写着“老党员”。吕有怀听完职工家属们讲述的种种情形以后,思量了一阵,觉得十分有趣。他转过身,从窑洞的窗户缝里望去。只见:老太太住的这个窑洞是由一个小土洞扩大而成的。里头有个大炕,炕头就是炉灶。炉台上的石板擦得明光发亮。炉台旁边的小木架上放着碗筷、杓子、盆罐和蒸馍用的小木笼。一股酸菜味从窗户缝里透出来。这一切,使吕有怀想起了陕北的千山万岭,想起了延安的宝塔和古城,想起了那山沟里的小小村落。那里,是他出生和战斗过的地方,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十分喜爱。现在是古历七月,大概延安一带的谷子和糜子长了半人高;庄稼林里不时地送出高昂而优美的山歌声。晚上,吕有怀听说工程处长回来了,就朝办公室走去。一边走一边想:从今向后要和他一道工作的工程处长,是什么模样?脾性如何?工作能力怎么样?他进了一个工棚,只见一个人低着头,时而看报表,时而飞快地写字,时而匆忙地打算盘,时而打电话。那人见吕有怀进来,站起来,握手,说道:“你是?……我,黑永良。”吕有怀愣住了。他把黑永良的脸膛注视了一阵,又倒退半步,上下打量了一阵,说:“你……让我想一想……你……黑永良同志!你的小名是不是叫小黑子?延安东川李家沟的人?咹,对吧?”这回轮到黑永良吃惊了。他把表格举到空中,迷惑地眨着眼,一时什么也想不起。吕有怀盯着黑永良,想起了陕北老乡的口头话:“高山出俊样。”十年了,小黑子也许经过了种种斗争,但是这利索的神气,漂亮的模样,聪慧的眼睛,还跟从前一模一样。他说:“小黑子!你的忘性好大啊!不记得一九四七年——”黑永良恍然大悟地说:“啊!你是吕……吕……吕有怀嘛!哎呀,想不到是你!”他把表格、算盘推到一边,递给老吕一支烟,又摸茶缸子倒水,说:“喂,告诉你,老吕!我大①(延安一带的人,把父亲叫大,读如“达”。)我妈,都在这里哩!”夜深时分,吕有怀从“材料主任”家里出来,回到宿舍,说什么也睡不着。往事活灵活现地显在眼前。一九四七年四月下旬——蒋匪军侵占延安的一个多月之后,西北野战军在延安附近消灭了敌人一个师。战斗结束,野战军要很快转移,准备连续作战,于是把身上负伤四处的吕有怀和其他八九十个伤员,交给一支游击队。这支游击队的队长叫小黑子。月光照射着波涛起伏似的山岭。稀疏的枪声震动着宁静的夜晚。远处的天空有红色信号弹飞起。十二名伤员横三竖四地躺在山头上。游击队员们把大部分伤员抬走了,小黑子等待他们返回来抬这最后一批伤员。没料到,突然情况紧张了。枪声越来越近,慢慢地东西面和北面都是枪声。小黑子抱着步枪,急得直跺脚。随即,他想起这些伤员中有个连长吕有怀,也许他有办法。于是小黑子蹲到吕有怀躺的那副担架跟前,把被子揭开,望着他失血过多的脸色。吕有怀一言不发,只是摸了摸头边放着的手榴弹。情况越来越紧,子弹在头上尖叫。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北面山头上有许多人影活动。不用问,那是敌人。小黑子的心简直提到喉咙里了!他把子弹推上枪膛,准备随时作战。突然,山坡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小黑子浑身发凉。他嗖地趴到地上,把枪头往出一伸,喊:“谁?”那个顺山坡小路往上走的人,不但不停脚步,而且走得更慢更稳了,好像一边走一边数着步子似的。小黑子喊:“谁?站住!”他上气不接下气,马上就要扳枪机了。那人开腔了:“谁!谁!你这小子白活了二十几,连你大都认不清!”小黑子一蹦跳起来,又高兴又着急地说:“快走嘛!听!子弹吱吱叫哩!”黑成威边走边说:“小黑子!你大活了半辈子,就数和子弹有交情!”黑成威走上山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一堵墙似的。小黑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大,了不得!我手边连一个抬担架的人都没有!这……这……”黑成威下巴往内一收,额头突前,瞪起牛一样的眼睛,说:“我真想揍你两巴掌!怕甚哩?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招架!”他扭转身,把帽子微微向脑后一推,仰起头,两个指头塞在口里,吹起了响亮的唿哨。唿哨声招引来敌人猛烈的射击,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听见这声音却带着几十个妇女,从沟里跑上来了。黑成威说:“小黑子!没有你妈这一员战将,料你今日也下不了台!”他回头指着伤员们,又对他的老婆说:“小黑子妈!来!扶我一把!”小黑子他妈一摆手,几十个妇女就抬走了十一个伤员;她和另外三个妇女抬着吕有怀躺的这副担架,随后走去。小黑子端着枪走在担架队前面,他父亲提着枪压在后边。一长溜黑影,踏着月光,顺着山梁,迅速而悄然地朝南走去。霎时间,他们刚才待过的那个山头上,出现了敌人。子弹追赶着担架队员们。后半夜,他们到了延安以东的大川里。眼前就是公路和延河。公路上,敌人的汽车在奔跑。延河边一个个的村子,像死了一般,听不到狗咬,也看不见灯光。黑成威看见敌人数十辆汽车过去以后,又把周围情况侦察了一番,就下命令了:“小黑子妈!我端上枪在前边跑,你带上担架队紧紧跟上我。就算天塌地陷,也不准停脚!”黑成威下了第二道命令:“小黑子!你在后边掩护,任凭拥来多少敌人,在半个时辰之内,都要顶住!有这份胆量嘛?”黑成威卡住儿子的肩膀,摇了摇,说:“听这口气,还像你大的样子嘛!”说罢,领上担架队,越过公路,蹚过延河,爬上高山。黑成威把担架队带到山顶以后,歇息了。大家松了一口气,总算摆脱了敌人。老黑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跟他老婆望着山下的来路,望着延河,望着延安东川。对面山上,敌人的机关枪吐着火舌。那边山根下的公路上,敌人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一道道的灯光,照射着漫天的灰尘。小黑子趴在延河边射击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非常清楚。突然,小黑子猛烈地射击了一阵,爬起来,往后跑。跑了没有几步,就跌倒在地。正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敌人也从对面山上下来,越过公路,向延河边追来。坐在地上歇息的妇女们,连忙站起来,跑到老黑夫妇的身边,注视着河边。只见,三十个一群,五十个一伙的敌人,正向河边运动。机枪和步枪吐着火舌。大伙儿不吭声,只是急促地呼吸着。子弹在人们的上下左右叫唤。老黑手一抡,怒冲冲地喊:“卧倒!”老黑往下一蹴,说:“快!快把伤员们往前面抬。前面二三里路的地方就是梢林。进了梢林便万无一失!”小黑子他妈一把拉住她丈夫,说:“你这个死老汉,不要我娃啦?”老黑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先把这十二个同志救出这险区,回头再救小黑子!”老黑冒火了。他下巴往里一收,额头突前,瞪起牛一样的眼睛,问:“一个要紧还是十二个要紧?”小黑子他妈扑过去,从老黑手里夺过步枪,说:“你们高飞远走!我有本事生养他,就有本事搭救他。”老黑拦住他的老婆焦急地寻思:要不是担心这些伤员,他早就扑下去了,眼下无论如何不能脱身。转念一想,他对自己说:“她去接应他,倒也是办法。我带上十二个伤员先走。要是前边林子里有坏人,我一个人对付他十个八个还能成。”他朝周围看看,又伸长耳朵听了听,问:“小黑子妈!我问你,用甚法子去救小黑子?”小黑子他妈抱着枪,望着河边,不作声。风把她鬂角的头发吹得扇起来!老黑从他老婆手里把步枪夺过来,又把她按倒,然后他也趴下,一连打了十几枪。引得敌人猛烈射击。敌人打了一会儿,看见这里不打枪也没有动静,停止了射击。好像在继续往河边摸。老黑掏出一盒火柴。跑到东边擦一根火柴又连忙吹灭,跑到西边擦一根火柴又连忙吹灭。一根,一根……一直擦了十几根。敌人又射击起来了;不仅机枪在射击,而且六炮弹也丢过来了!老黑把枪交给他老婆,说:“敌人一两个时辰内不敢前进。要趁热打铁,快去!”小黑子他妈,提着步枪,冒着稠密的子弹,扑下了山沟,向延河边摸去。老黑,提着手榴弹,把十二副担架带到黑压压的梢林里。吕有怀从昏迷状态中苏醒以后,感到难耐的口渴。他透过树枝,望望月明星稀的天空,望望在担架周围放警戒的妇女们的身影,然后眼光落到老黑的身上。只见,老黑拿出小旱烟锅,又没有心思抽烟,还不停向周围望着或者谛听什么。吕有怀就说:“哎,老乡!快去接应你的老伴和娃娃!”老黑心里像油煎火燎,他恨不得长着翅膀飞到延河边,可是一听伤员的呻吟声,又不忍离开这里。为了掩饰自己焦灼的心情,为了安慰伤员们,就搭讪着说:“吕连长,听口音,你像是咱们本地人?”老黑站起来,提着手榴弹,望着北方,有口无心地问:“高桥川里的人?你大是谁?”吕有怀重复了一遍。老黑跑过去,揭开被子,说:“啊——你是吕世德的娃?你大是……嗐!你大是三六年红军东征时候牺牲的!旧社会你大吆个毛驴卖炭,我打铁。我俩还是结拜弟兄哩。三三年,他介绍我和我的老婆入党的。好侄儿哩,你……你……嗨!这真是寻不见的碰得见啦!”要不是负了伤,吕有怀便会一下子蹦起来,紧紧地搂住黑成威。往日,他没有见过黑成威,不过当他能听懂话的时候,就趴在邻居老爷爷的膝盖上,听人家讲土地革命时代的英雄,听人家说老黑上天入地的本领。说什么黑成威吃了老虎心豹子胆,赤手空拳在敌人千军万马中横冲直撞。说什么老黑装成窝窝囊囊的跛子,提个筐筐卖鸡蛋,一伙白军军官上来抢鸡蛋,他从筐筐摸出个手榴弹,没费力气,抓了五个俘虏。还说,中央红军一到陕北,刘志丹就把这个胆大包天的红色战士调出来,去作党中央的警卫队队长。猛然,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老黑站起来,向来路跑去。妇女们也纷纷跟着跑去。吕有怀和稍微能动的伤员,都挣扎着,想抬起头看。原来,小黑子和他妈,都负了伤,互相扶着,慢慢地一颠一跛地走来!一路上,鲜血点点……吕有怀到这里的第二天晚饭后,材料主任黑成威和工程处长黑永良,领上他去看几个重要工点。黑永良一边走一边对吕有怀讲述山区修筑铁路的经验,还指着远处已经筑起的一座座高大的石拱桥,讲述施工当中就地取材的好处和中国石拱桥的历史。不仅吕有怀用羡慕的眼光看黑永良,就是黑成威老头,也用敬佩的眼光看他这放羊出身的儿子。他们上了山坡,就让一个干部挡住了。没有好大一阵工夫,工区主任、主任工程师、材料员,来了一伙,把黑成威和黑永良,不透风地围住。老黑知道一时三刻走不了,就稳堰堰地坐到一块石头上,把小旱烟锅噙在嘴里,吸着烟。他吸完一锅烟,把烟袋锅在鞋帮上磕一磕,又装起一锅烟,吱吱地吸着。还笑眯眯地时而斜着眼珠望着小旱烟锅,时而望着远处的工点。在场的人都知道:老黑一摆下这副架势,你就跳起三尺高咒骂祖宗三代,也休想叫他发火。“搞材料的人都是吃冤枉的。要是今天不给我三吨钢筋,我就把二千名工人带到他家里去吃饭!”一个大个子工区主任气呼呼地说:“炸药!今天不给几百公斤炸药,我就辞职!”老黑眼睛不离小旱烟锅,说:“辞职就不发薪。这笔账你得合算合算!说到炸药,今晚八点钟才能拨给你三百公斤。”大个子工区主任好像抓住了宝贝,连忙说:“三百公斤就三百公斤。空口无凭,你签字。”老黑眼睛还是不离小旱烟锅,说:“我认的那几个字,都是当年拾粪的时候拣来的,写在纸上不好看,还是让七工区主任给你签字吧。”七工区主任一听,就像火烧了一样,说:“你这死老头子看中我了?我连一斤炸药也拿不出来!”老黑说:“没炸药?我已经派人从你的仓库里运走了三百公斤。”七工区主任脸色变了,像是无比的灾祸落到头上。他追问:“谁给的?”老黑把披着的衣服拉了拉,狡黠地笑着说:“材料组长。”七工区主任说:“这简直是无法无天!我要撤他的职!”老黑把披着的衣服取下来提在手里,挺直腰板。黑得像锅底似的脸,变得非常严厉。他下巴往内收,额头突前,瞪起牛一样的眼睛,盯着七工区主任,说:“你撤不了我的职,也就撤不了他的职。眼下,只能挖东墙补西墙。我晓得,明天你们还过得去。后天,你们日子过不下去,还来找我。我老黑不跑也不走!”大伙撞不动材料主任,就围着工程处长黑永良乱发牢骚,咒骂材料厂长,咒骂工程局材料处。吕有怀先是站在一边听着,一个又一个打量着那些干部。随后,掏出个本子,记了一点什么。干部们走后,黑永良说:“不去工地了。咱们回工程处!”吕有怀背着手,面对墙壁上的示意图,思量什么。老黑掏出个本本和笔,望着他的儿子,等待指示。黑永良来回走了一阵,突然用拳头把桌子一敲,说:“要是我能当钢筋和炸药用,就把我剁成肉块去使用!”老黑说:“好大的火气哟!我给你说多少回:任劳容易任怨难!”黑永良说:“任劳也罢,任怨也罢,反正这日子难过!”他在材料主任这样的下级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老黑说:“永良!你能领导我,就有比我强的地方。不过,我也可以问你:这铁路工地上各个单位的材料都困难呢,还是唯独咱们工程处困难呢?”吕有怀看黑永良不作声,他转过身,说:“我猜想,大约天天困难,年年困难,各个单位都不轻松!”老黑说:“着啊!整天吵材料,这反映了咱们国家的整个情况。咱们是白手起家啊!”吕有怀说:“说得好!我们的事业就在困难重重之中前进哩;迅速地前进哩。”黑永良朝吕有怀点点头,口气缓和了些,父亲说:“大!你既然给我把道理讲得这么清楚,也就该把这些反复地向干部们说说嘛!”老黑用小旱烟锅敲着桌子,说:“我说什么?说没材料,不怪我这材料主任,只去怪上级?只怪国家没拨来?永良!咱们不作难叫谁作难?咱们不顶住一切困难和怨言,叫谁顶住呢?”吕有怀突然直起腰,望着材料主任。他透过这高大的形象,看到了一部历史。这部历史包括了好几十年的时间——不,岂止几十年的时间?简直是包括了好几个伟大的历史时代啊!黑永良扭转头,心里一动。他望着他父亲,只见那久经风霜的脸显得更黑,眼里布满红丝。是啊,这位老人比谁都苦:一年四季,他没日没夜从这个工点到那个工点;从工地到西安,到郑州,到四川,到炎热的南方,到北方严寒的原始森林里的伐木工厂,为了搞来材料,呕尽心血。就是今天晚上,他也必须披星星戴月亮,到五十公里以外的火车站,挤上火车,天明赶到西安。在某一个机关的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等待天亮,等待人家上班……这工夫,黑永良的母亲进来了。她左手提个小包,右手拿个红橡皮暖水袋。她望了望党委书记、她的丈夫和儿子黑永良,问:“你们把公事说完了?对嘛。说完了,就让我说点私事。”老太太显然是在门口站了一阵才进来的。她非常尊重她儿子的办公室;在这里从不高声说话,也不叫黑永良的小名。老黑笑了笑,说:“这还用问?咱们生下来就是忙人!”老太太说:“你成天闹肚子痛,上了车,向服务员要点开水灌到暖水袋里,暖暖肚子。给,这手巾里给你包了几片饼子。咦!满把胡子的人啦,还不会照料自己。”老黑和他的老婆走后,吕有怀和黑永良互相望着,交换心思。远处传来一阵阵闷雷似的爆炸声。对面山上,有几百名工人在吆号子。隔壁调度室里的调度员,通过送话器喊叫各个工点上的调度员,了解当天的工程进度。他的喊声不时地被机器声打断。这一切使办公室里的人,感觉到整个工地在怎样呼吸,怎样活动,以及人们怎样高速度地飞奔前进。黑永良微微一笑,指着窗外,对吕有怀说:“还有一个苦干的人哩!”吕有怀顺着黑永良望的方向看去,只见老太太背靠仓库的墙壁,站立在那里。她,有时候望着远处的灯光,有时候望着头顶的月亮,有时候左右瞭望,像个机警而尽忠职守的哨兵!永良望着妈妈的身影给吕有怀叙说开了:材料仓库有材料员看守,按说,和她这个职工家属关系不大。可是只要父亲一离开材料仓库旁边的办公室,她老人家就站在仓库旁边守候。材料仓库装了多少材料,有什么用场,她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这仓库和丈夫的性命相关,和儿子的性命相关,和这工地所有人的性命相关,和整个革命事业性命相关。像陕北老乡说的一样:人想啥想得过分了,就得了“心病”,变得心神不安。有时候,父亲在家里住,半夜里,妈妈把父亲摇起来,说:“哎,小黑他大呀!你出去看看,我老觉乎着仓库不安全,可不敢失了火!”“那就出去看看吧!”父亲晓得,这会儿回驳母亲,准会吵得脸红脖子粗。他披上衣服出去转游一圈,妈妈就大放宽心地熟睡了。父亲不耐烦地吼喊:“我看你中了邪啦!要不,就是鬼把心窍迷啦!”于是老两口坐起来,披着衣服,面对面坐到炕上,你指着我的胸脯,我指着你的胸脯,大吵一场。吵嚷的中间,妈妈怕父亲的腿着了凉,还拉过被子把腿盖住。不过,临了,总是父亲赔不是才能了结!因为妈妈从来不是为了自己的什么事情和父亲争吵哦!吕有怀来这里的第三天,黑永良领他到几座大隧道里了解施工情况。他俩从二号隧道出来,通身是汗,就坐在河沟里的一棵大树下边歇凉。这工夫,黑永良他妈领着二十来个妇女组成的节约队过来了。每个星期的一、三、五,老太太准时不误地带上妇女们,顺着工地拾拣人们丢弃的材料。她们走到黑永良和吕有怀跟前的时候,老太太叫妇女们先走一步,她把筐子往地上一放,压住了黑永良的脚。吕有怀看到筐子里装满铁片、螺丝钉和各种机器零件,就笑嘻嘻地说:“节约队可真有用!”老太太不招理吕有怀,气冲冲地朝黑永良说:“你翅膀硬了?你能离开你大,我可离不开那一把老骨头!”老太太说:“昨晚上,你找你大谈话了?你还脸色黑风风地训他了?”黑永良说:“妈!公私分明也好,不分明也好,反正大家都是党员,都要替党负责!”说完,他就望着吕有怀,仿佛请求支援似的。老太太说:“替党负责?你才替党负了几天责!你大是党性强,你不要以为他好欺侮。中央首长你大也认得一二十个,不要说你这芝麻大的官儿!哼!我考考你这个官僚:我们家属节约队,上半年拣了多少材料?”黑永良说:“扒钉、钢筋头、机器零件等等东西,共有八千多斤。”他一口背出数字,想把老太太的嘴堵住。黑永良说:“多!多!你老人家这么大的年纪了,难道要人成天表扬你不成?”老太太说:“'好’!好不要脸!我们拣的多,就证明你们丢的多。你大模大样地管理生产哩,不害臊!”黑永良说:“妈!你跟我作对干啥哩?你以为我天天高兴得唱戏哩!”吕有怀趁机说:“大娘!永良够忙了,也够辛苦了!这一回把他饶了!”老太太说:“党委书记说把你饶了,就把你饶了!你不要以为你妈想不开。你妈好歹入党二十四年了。你对你大要和和气气,我倒不是怕你大干的太苦,”她提起筐子,朝前走了两步,“咱们不苦叫谁去苦?”这工夫,尘土飞扬,四五辆汽车开到河岸上的材料库跟前。尘土慢慢地落下去的时候,显出了老黑的身影。他站在汽车上,四处瞭望,想找人搬运材料,不料看见了他的老婆,一下子乐了,大喊:“小黑子妈!来!扶我一把!”老太太一看那几辆满满堂堂的车子,就晓得老黑这一趟没有空跑;就晓得这一阵子老黑是世上最乐和的人。她急急地朝车子跟前走去。黑永良望着他妈硬朗的身板,说:“妈!我也来扶你一把!”吕有怀一边帮助老黑搬材料,一边说:“大娘!你一把又一把地扶助老黑大伯,也得把我和永良多扶几把。”老太太望了黑永良一眼,说:“哼,我这死老婆子快过时了!”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她说:“外人?你早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口人了。搬完材料,大娘给你和小黑子做油炸糕!你出门这多年,大约也没忘记咱们家乡人爱喝的黄酒!”说罢,她就帮助老黑指挥百十名工人卸材料。那帮腰粗力大的小伙,又在互相丢眼色,仿佛说:“小心!老太太又上阵了!”老黑看看眼前这几车材料,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他,身体矫健,动作敏捷,嗖地蹿上汽车,咚地又跳下来。耳朵上别半截铅笔,手里拿个本本在空中挥着,不断地喊:“搬炸药要小心!”“嗨!傻小子!钢筋放到三号仓库!”他的喊声压倒了机器的响声、打夯工人的喊声和搬运工人的吵嚷声。老太太望着她的老伴儿,觉得他是天下唯一的英雄好汉。吕有怀望着老黑、老太太和小黑子,他觉着,就是那些宽阔而坚实的肩膀,支撑着这万里江山。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永远如此!
作者简介:杜鹏程(1921—1991),原名杜红喜,陕西韩城人。1938年赴延安参加革命。著有长篇小说《保卫延安》,中篇小说《在和平的日子里》,短篇小说集《速写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