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梅兰芳在上海
1913年秋天,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在他的一生是一件大事;在上海社会史上,也是一件大事。梅氏南来,那是上海丹桂第一台老板许少卿邀请了来的,主角还是王凤卿,包银每月三千二百两。梅氏还是配角,包银每月一千八百两。那时梅氏还只有二十岁,挂二牌。
他们到了上海,住在许少卿家中。在丹桂登台的前几天,还在张家花园的安凯第大厅,替杨荫荪家唱了一场堂会,戏码是《武家坡》,凤二爷的薛平贵,梅氏的王宝钏。他们在丹桂第一台的头三天戏码:一、《彩楼配》《朱砂痣》,二、《玉堂春》《取成都》,三、《武家坡》。丹桂第一台(在四马路大新街口)的基本演员,都是好角儿:武生有盖叫天、杨瑞亭、张德俊。老生是小杨月楼、八岁红(刘汉臣),还有双处(原名阔亭),著名的孙派老生。花脸有刘寿峰、郎德山、冯志奎。小生有朱素云、陈嘉祥。花旦有粉菊花(高秋颦)、月月红。人才济济,应有尽有。梅的戏码,排在倒数第二。唱完三天以后,许老板踌躇满志,坐定那一回是可赚大钱了。凤二爷提议让梅兰芳唱大轴戏,梅的朋友建议他唱刀马旦的戏,这是梅氏唱《穆柯寨》之始,接着又唱了头二本《虹霓关》。11月16日晚上,梅氏初场演《穆柯寨》,那是他第一次在上海压台的纪念日。
梅兰芳、王凤卿之《四郎探母》
那时上海戏馆老板对业务上的看法是“银冬金腊”,这两个月最出生意,所以北京角儿,出码头到上海搭班,总在冬季。演到了十二月就回北京。他们也是如此。梅氏说:民国初年,上海娱乐场所没后来那么复杂而广泛,京班大戏,就成为各阶层观众的唯一的娱乐方式。那时戏馆老板登日报、贴海报替他们宣传,在凤二爷的姓名上,加了“礼聘初次到申,天才第一汪派须生”;梅氏是“敦聘初次到申,独一无二天下第一青衣”,夸大得有趣。他演戏之后,也曾看了别家戏院的演出,说上海各戏馆的票价,一般都不算高,如群仙茶园、丹桂茶园,门票只有小洋一角。大京班的最高票价,也只有五角至七角。如丹桂第一台的特别官厅一元二角,头等包厢一元,头等正厅八角,二等正厅五角,三等正厅三角,要算最高的了。
梅氏在上海,看了别人的演出,觉得当时上海舞台上一切都在进步,已经开始冲着新的方向迈步向前走了。有的戏馆,是靠灯彩砌末来号召的,也都日新月异排演新戏。有些戏馆用讽世警俗的新戏来表演时事,开化民智。便是我在上面说的夏氏兄弟在新舞台的旧戏新演,以及春柳社的新剧。此外,化装、灯光、新的舞台装置和布景,都对他有启发;那五十天的上海生活,对他后来在舞台的演出起了极大的作用。
梅兰芳、王凤卿之《二堂舍子》
陈定山先生说到梅氏初来上海,便疯魔了整个江南,苏、杭、常、扬的城乡人士,也有赶到上海来看戏的。那时,里巷间有句俗话:“讨老婆要像梅兰芳,生儿子要像周信芳(麒麟童)。”可见仰慕者之切。
梅兰芳第二次到上海,那是1914年的秋冬之交,依旧是丹桂第一台邀请,不过和许少卿无关,完全是尤鸿卿、文凤祥集股承办的。那时的丹桂第一台,基本演员有部分的增减,去的是武生杨瑞亭,老生小杨月楼、八岁红,花旦粉菊花、月月红;增加的是花旦赵君玉(赵小濂儿子,初唱黑头,后改小生,那年才改唱旦角),老生贵俊卿,还有一位徽班前辈以唱红生得名的三麻子(王洪寿,他以做派功架见长,在长江一带极负盛名)。其他如武生盖叫天、张德俊,老生双处,花脸刘寿峰、郎德山,小生朱素云、陈嘉祥,都没有变动。他们三天打炮戏是:一、《彩楼配》《朱砂痣》,二、《女起解》《取成都》,三、《汾河湾》。过后,尤老板要赵君玉陪梅兰芳唱《五花洞》《真假潘金莲》。年纪都很轻,扮相差不离,服装又是一样,唱的腔儿也相同,显得新鲜别致。观众情绪热烈极了。他那回在上海唱了三十四天戏,《醉酒》《破洪州》《延安关》三出是上回没演过的。从那以后,《贵妃醉酒》成为梅兰芳拿手好戏之一。
梅兰芳之《贵妃醉酒》
那年,梅兰芳从上海回到北京,开始排演新戏,他演过《牢狱鸳鸯》《宦海潮》《邓霞姑》《一缕麻》,又尝试了古装新戏:《嫦娥奔月》,还有“红楼戏”《黛玉葬花》《千金一笑》和昆曲《思凡》《春香闹学》《佳期拷红》《风筝误》。到了1916年,梅兰芳第三次来上海,就转到演新戏的时期了。那回,他唱的日子最多,从旧历十月六日到十一月二十四日,一口气唱了四十五天。他们到杭州去唱了短期回来,十二月十一日起,又在天蟾舞台演了十三天。(主邀的还是许少卿,他已经主持天蟾舞台。)
梅兰芳在上海唱了七天老戏,其余都是古装、时装新戏,还有新排的穿旧戏装的戏,再加上昆曲,陆续贴演,大受观众欢迎。尤其是《嫦娥奔月》《黛玉葬花》这两出叫座能力最大,差不多天天满座,常常拉铁门。这是南方观众和北方观众不同之处。(他们在杭州演的,也是古装、昆剧、刀马旦这三类的戏。那时,我在杭州读书,已经知道万人空巷看梅郎的盛事了。)
到了1932年以后,梅兰芳便移居到上海来了,住在马斯南路。那是他戏剧表演艺术炉火纯青的顶峰时代,多次在天蟾舞台演出,声誉越来越高。陈定山先生有一天到浴德池洗澡,澡堂里清荡荡的。他问:“今天怎么啦?”跑堂的笑笑道:“人家听梅兰芳去都来不及,还有人来洗澡吗?”可见梅兰芳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
(《上海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