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期:共享秋天(上篇)
彭昌松像
前 言
吾幺爹,彭昌松,中共党员,松滋水稻原种场特产四组组长,特产支部委员兼第三党小组组长。25年前,由组民推选担任组长,几年后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他在任上,尽职尽责,默默无闻奉献,带领组民致富,保一方和谐,倍受组民爱戴。
幺爹教女有方。大女儿为生物学硕士,在武汉工作;小女儿本科毕业,考上公务员在本市工作。苦尽甘来之时,岂料旦夕祸福。2017年11月9日早晨,幺爹在市人民医院住院不幸意外坠楼身亡。
幺爹大我6岁,与我一样出身贫寒,一生艰苦奋斗,其性格豁达豪爽,为人和善,处事公道。他当上组长后,常不忘对我倍加提携关怀,其恩如父,其情如兄,种种情形皆历历在目。惊闻噩梦,长歌当哭。吾幺爹54年人生之英俊年华不负一方皇天厚土,不负曾拥戴他的乡亲,不负共产党员之称号。
20年前(1998年),我曾以幺爹及乡亲等为原型创作中篇小说《共享秋天》,来歌颂如幺爹一样,与百姓同呼吸共命运,共奔小康的基层干部,并表达了在小康进程中的一些困惑。该中篇小说分上篇和下篇,上篇当时就以笔名覃晓松发表在《洈水》杂志上,下篇因时局原因未能发表。值此幺爹远行之际,我将《共享秋天》再次整理,全文发表出来,以表达我和乡亲们深深的怀念。
安息吧,幺爹!愿来世与你再相逢!
共 享 秋 天(上篇)
覃晓松
网络图片
听说过这话么,组长是个嘛玩意?是村支书的狗腿子。五年前,小彭当选四组组长,隔壁老刘就不阴不阳说了这么句话。小彭听后笑着说:刘哥子,别说跟村支书当狗腿子,就是给你当狗腿子,我都蛮高兴!老刘便叭叭抽着烟好笑。
老刘是哪号人小彭还不知道。他虽说还未脱贫,可也位卑不忘国忧。只是有些与众不同,看风吹过就说地上有影子。村支书老韩说他不看电视不看报,说话乱鼓泡。老刘时不时泡出些“国际新闻”,让人笑不死,怄不死。香港回归前夕,他发布“国际新闻”:老英、老美、老蒋将组成联军进入香港,中国方面也调集了几十万的军队。七月一日非有仗打不可!老蒋、小蒋死了多少年他都不知道呢!有人将话就话挖苦他:哎呀呀刘爷爷,你只怕都当了联军总司令吧?!七月一日前夜,小彭不管老刘愿不愿意拽着他膀子去看自家彩电。看了一夜,老刘才算服贴了。小彭乘势劝告:刘哥子,你哪年发个狠买个黑白电视也好,看中央新闻,搞准了再讲白,省得人家笑掉大牙找你要药钱。
老刘外则国事,入则家事,油盐酱醋茶,少不了细心察看,一旦得了理,决不轻饶人。去年因芝麻点事跟他的媳妇子大凤吵,大凤气得要喝甲胺磷。幸好小彭从窗外看见,进屋一把夺了大凤的药瓶子。大风得救了。老刘则在外面绘声绘色地发布新闻:我们家里出了鬼,使起大凤喝毒药。小彭看见了,给了大凤几嘴巴,把附在她身上的鬼赶走了。老刘这么一说,小彭就成了驱鬼的神汉了。新闻一发布,听的入还真信。分田到户科学种田都十好几年了,人家都住上搂房,屋里亮堂堂,他老刘住的屋还是八十年代的土砌瓦盖,屋里黑统统的,鬼不到他屋里住还到啥个屋里住!
老刘种田还是有两下子的,耕田耙田挑草头,修边铲坎扯秧把子都是全村一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整田整得像南瓜面糊,泥鳅蟮鱼都想来安家,田埂子抿得像蒋光头,青哈蚂都在上面跳迪斯科。可到收获时,人家挑的草头谷刁子朝下,他的谷刁子朝上。
老刘也试过科学种田。前年,他看着自己秧落后了别个,就悄悄喷了一遍用于柑子树保花保果的植物激素“九二O”。过了一夜,他的秧苗就超过了别个。他喜上眉梢:这科学是好。哪晓得过了两天,菩萨老爷起风又下雨,秧苗全倒伏了。老刘就哭丧着脸骂:格老子的,菩萨老爷,你只维护有的,越有的越发;你就不管穷的,越穷的越困。
可不管怎么穷吧,老刘还是坚信穷不过三代富不过四代。他印象里从祖父起到他这辈子三代都穷。好在他看到他两个儿子已有了些起色,老大(大儿子)前年就被在本村落户的某集团老总看中,半个铜子不收就把老大送到南京总部培训学习。他只等老大今后出来拿工资养他老了。老幺(幺儿子)业已考上重点中学,还惊动了彭组长、韩书记。小彭忙着弄贫困户的证明到学校说好话。小彭一说还真灵,学校就少收了500元。
老刘觉得今年腰杠子硬扎了许多,因为他的柑子还破天荒地挂满了枝头,少说也一万七八千斤。他对这来之不易的果实是特别珍惜的。前不久,大凤摘了一个柑子尝,刚好路边有一群人经过,而且还看见了大凤在吃柑子。
老刘故意大嗓门说:大凤,你还注意些影响,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这柑子还在哪里哪,你不酸得打尿惊?
其实,柑子已黄了屁股。路人莫明其妙,但又很快悟过来,暗自好笑:把他俩口子一看,牙齿就酸得咯嘣响,你送我柑子还不想吃。巴望你们日子过好些,免得要我们今后来扶贫。人家怎么想,老刘可不管呢。
现在都十月中旬了,漫山遍野都密密点缀着红彤彤的果实,爽净的空气中漫润了柑子的香味。小彭早早起床,用冷水浇了脸,打几个呵欠后就瞥见隔壁老刘在自家门前的刺槐树下杀两个老鸡母,大凤提着篮子要到镇上去买菜买早点。他们家今儿要卖柑子。
小彭径直过去在老刘背后嘿嘿笑了两声说:刘哥子,我今儿跟你做狗腿子都划得来。
老刘一下子楞住了,眼泪都快流出来。老鸡母一阵扑楞将鸡血碗掀翻了,流了一地血。
大凤在一旁圆场:小彭弟,他这人就这水平,别跟他见长识短。小彭打发大凤说:你忙你的去,我跟刘哥子说着玩。大凤这才撅着屁股上街去。
老刘这时想嘛子?他心情复杂呢。小彭对他怎样,他对小彭怎样,老刘还不是瞎子吃汤元——心中有数。当初,老刘和小彭曾是一个壕子里的“战友”呢。
五年前,小彭什么“尿罐”也没当,还是老陈当道,老陈分田到户之前就是队长。按合同规定,柑子树到了投产期要交提留,好多农户都交不上。交不上就不客气了,陈队长不知从哪弄来些人,开仓就放粮,进栏就牵猪。老刘的年猪给牵走了,小彭结婚时的一应家电给搬走了。老刘在陈队长走后就发布新闻:国民党准备反攻大陆了,暗藏的汉奸特务里应外合……共产党的江山不长了。
新闻一发,老刘的火就消了一大半,回头一想,大不了过年不吃肉,总比五九年过难关要强。小彭则闷在屋里喝烧酒,心中的火越燃越大。火一大就犯糊涂,傍晚时分提了一瓶煤油到陈队长家放起火来。陈队长当时就给吓瘫了。幸亏周围的人及时赶来,只烧了一张床。墙熏黑了不少。
第二天老刘及时发表“新闻评论”:格老子的,不烧老陈一下,他也不晓得老百姓的厉害。他平时农转非捞油水搞亲家母我们都不说,今儿当起抢犯队长来了,不烧他一下还了得!
没过两天,派出所的人坐着吉普车来了,把小彭给铐走了。小彭一家真是凄凄惨惨凄凄。老刘倒在外面乐呵呵侃侃而谈:小彭这一把火烧得好,县里接他去“当官”了。三个月后,小彭从拘役所回来,瘦得皮包骨。而四组群众要求换组长的呼声惊动了村干部。四组才有史以来搞了一回民主选举。小彭替大家出了口恶气,人又年轻,就被选为组长。选举会上只有老刘唱反调:小彭还是年轻苞子,组里二百号人他指挥得了?资格比他老的人多的是……
老刘一个人唱反调当然没有起作用。这不,转眼间,小彭当组长就当了五年了。前不久,韩书记下四组就小彭入党搞群众调查,当时招呼了几个人座谈,并没有叫老刘。老刘不知怎么一下子冒出来,也要参加这个会议。韩书记开宗明义,说小彭是个人才,大家应该关心他爱护他。他入了党能代表大家说话嘛。这意思很明显,这个调查会要以提成绩为主。一个老党员带头讲:小彭当组长以来对群众是有贡献的,不说别的,他带领群众大战酷暑,铺设简易公路,保证晴雨能通车,对今年柑子销售大有好处,功不可设。有人说小彭关心群众生活。还有人说小彭善于调解家庭纠纷。老刘当时提了个意见叫在座的人吃了一惊:组里原来的四台潜水泵,几百米三芯皮线都搞到私人屋里去了,不收回来就是小彭的失职。众人都替小彭捏了把汗。这还能入党吗?说不定组长的衔子也要搞丢。
正值卖柑子的季节,可老刘两口子对买卖一概不精。昨天河南佬说了四毛三一斤的价,俩口子打头阵接了榜,还拿了人家两千元定金。价钱不说罢,头回做这么大买卖,看称记帐拢钱老刘大凤都没那水平,生怕吃亏上当,可以想见老刘的心情了,请小彭不好,不请也不好。
还是大凤主动找小彭,要他帮忙主持买卖。小彭二话没说就应承了焉。
大凤回来后告诉老刘,小彭弟说了,这个价不亏。今年密柑产量大,本县就有一亿多斤,我们四组就有一百万斤。一百万斤是个嘛概念?就是加长东风车载两万斤要拉50车。小彭弟还说,我不请他,他自个也会来,销售柑子期间,大家都应该互相帮忙。
今儿一早,小彭那玩笑也不算嘛子,主要还是给老刘报个到。老刘的脑子一下子杂七杂八地翻腾不已,看小彭的笑脸,还是迟疑地抠了一根君健牌香烟,小彭接了。老刘一定神才发现香烟屁股上沾了鸡血,又忙着抠二根说换一根。小彭说,见红有喜,这喜烟抽得。就老刘的德性要是平常听了,他那才叫得了送上门的粑,不吃也要夸:弟媳妹生二胎,我伯老哥搭红蛋,弟弟出钱当模范。他就靠耍嘴皮子揩别人的油水快活快活。今儿他知道小彭是真为他高兴。他也高兴,高兴得有些沉重,反倒没得屁放的了。
四组新修的简易硬化公路像鹅蛋圈把两座山丘的柑子林贯通一气,每个农户都能便捷地将果实搬运到大路边交易。走在简易硬公路上还有些挺脚板心。路边还有一条婉来转去的引水渠。渠壁有些剥蚀、裸露的红砖上了白硝。渠底残留着新鲜泥沙,是前些日子抗旱留下的。
太阳刚露了个脸就像新娘子害羞般的搭起了头巾。老刘在他柑子园拔木桩剪铁丝,然后又拿着一把挖锄吭哧吭哧地披荆斩棘。啊,开园了!
大凤提了一蓝子早点招呼大伙来过早。于是男女老少都争着拿那女人白奶子似的包子,拎了一杯开水或蹲或站,边吃边谈,开老刘的柑子品评会,用言语评了外观色泽之后,就用剪刀剪两个尝尝汁味。大伙说,甜!老刘这家伙开始走火跑红了。最终的结论是对大凤的忠告:你可当心老刘搞亲家母!……嗨!他那点本事我还不知道呵。大凤一句话说得大伙前府后仰。
这时有人说,今儿出“国际新闻”了。大伙听了丈二和尚别说摸不着头脑,就连屁股也摸不上。有人问嘛“国际新闻”,那人说老刘今天成哑巴了!
乡村的十月真个流油的季节,就像木榨房里那亮晶晶的油娃分娩,农民们就是再苦再累,一想那油的亮色油的香气就兴致勃勃了。别说收晚稻抢栽油菜了,就说下柑子的活路,用四组农民的话说那是真格过瘾呢。老刘大凤蜜柑园里那群人除了帮忙都还有各自的小九九。过早那阵子,伙计们在嘻嘻哈哈中早已瞄准了自由组合的对象。等到一开工,喜欢骚婆娘的,就抢着给骚婆娘提篮扛袋,瞅空打情骂俏。看中了人家的媳妇的,那就舍得力气,抱着人家媳妇上果树,又搂着人家媳妇下果树,那滋味才云里雾里。要当好汉的,一百三十斤一担柑子挑着面不改色气不喘;想让姑娘欣赏的,就赤膊上阵,一勾手蹬上东风货车,一箩筐一箩筐的柑子从手中倒出来,任何一块肌肉都可以表现得淋漓尽致。
柑子都下了大几千斤了,堆得小山包似的,河南佬的车还没来。老刘一赤包在路边来来回回骂骂咧咧:格老子开国际玩笑,说好了九点钟来过磅上车,都十点钟了还不来。你个河南婊子跟我过不去,我也跟你过不去。今天一过,老子不卖给你,压金不退,四毛一斤卖给别人。明天你来喊我爷爷都不行。老刘这一骂就干脆不干活了。有人来劝:你没卖过柑子?人家稍稍误了点,你就猴急驴跳骂人,要是人家听见了,买了你的柑子就不想来二回。小彭挑了担柑子来了,也劝:刘哥子,搞你事罢。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看着你。
正说着,路那边跑来一个人,一字短胡,白胖白胖,腰里别着中文BP机。他边跑边叫:老刘,不好啦!你们的人把我的车拦住了,过不来。一字胡的普通话操得还可以,夹有浓重河南腔。原来一字胡昨天订好货后,就到镇上打了一个电话,约好了会合的地点。从河南跑到镇上有一千多里,一路上过桥过渡,哪能没个波折,果然晚了些时间,司机一着急哪能不误事。当然不是翻了车,而是在四组硬公路转弯处撞死了一条狗。这条狗不是别人的狗,偏又是原队长老陈的狗,算是太岁爷头上动土,犯了大忌。狗被撞出了十米之外,头破血流。老陈当即从他柑子棚里操了条扁担冲出来,将车拦住:给老子下来,不把问题搞清白休想过去。老陈望着司机台吼个不停。司机台里坐着三人,一个是一字胡,一个是高大魁梧的司机八字须,还一个是一字胡的姑妈二月眉,五十来岁,也胖胖的,两道描过的眉就像两弯月牙儿。
一字胡看老陈那架式很武野,再把那死狗一看,便琢磨他不是有意拦路的。他下车给老陈赔不是,好话说了一篓子。老陈怒气越发盛了,对一字胡说:你是外面跑的人,千般好万般好不抵一桩好!一字胡对这方言俚语听不太明白,“一桩好”却听清楚了,忍不住问了一句:啥一桩好?老陈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赔钱好了。一字胡当即掏出两百元递过去,老陈用手一挡,嘴里嗤嗤了两声说:我说你没见过世面吧,这是我的看家狗。看家狗你懂不懂?有人想买我这条狗,我就跟他说,我的媳妇子可以卖给你,想买我的狗那是痴心妄想!现在狗死不能复生,算我倒霉,你赔一千块算球!一字胡算是张着耳朵听得明白。二月眉和八字须却满脸疑惑。一字胡操普通话说:同志,你是不是太宰人啦!我老远来做趟生意才能赚一千块。二月眉和八字须这才吃了一惊。二月眉叫来一字胡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一字胡就往老刘那边走。老陈没听明白,思量还有两个人在这里,便放过一字胡。
小彭听了一字胡讲了事情经过也操普通话安慰他:我姓彭,是这里组长。请你放心,我来出面解决。一字胡听说小彭是组长,就感激地伸过手来握小彭,那情形就象见了亲人。老刘则义愤填膺地大骂:老陈个龟儿子,找群众伸手伸贯了,老子今儿要看看他长了几根卵毛……说着就要去找老陈。小彭制止道:你最好不去,去了反倒把事弄糟。
小彭和一字胡还没到转弯处,就远远看见老陈抱了根扁担斜靠着东风车头,那阵势是不赔一千块决不善罢干休。小彭跟一字胡说:你们先避避,我单独会会老陈。
老陈两眼直棱棱盯着小彭过来。老陈说:你来干嘛?你不要以为你当了组长我就听你的。
小彭说:老哥子,我的建议要是错了你可以不听。我看人家赔两百块就蛮合情理了。狗肉还是你的,剥了一熏,过冬好补身体嘛。
老陈见小彭一说一笑的样子也改了态度说:以前我们兄弟恩恩怨怨也就算球,那毕竟是内部矛盾。现在你的手不能往外扳了,我唱你和,一千块到手给你分两百怎样?
小彭说:老哥子,你忒很了。今年柑子都丰收了,连老刘这样的穷户头也要翻身,谁不巴望大贩子来四组做买卖?可你这一条狗竟要别个赔一千块,传出去了,谁还敢来?
老陈嘿嘿地阴笑说:你这就不懂了,吓走了麻雀,飞来了老鹰,只要有货还怕没人来?再说,我没指望贩子,钱干嘛让他们赚?我有个侄儿在啥尔滨,我想自已拉出去闯。
小彭说:这么讲兄弟就翻脸了。老陈不在乎:翻脸就翻脸,谁怕谁?
小彭叫来八字须,跟他上司机台,又跟八字须耳语了几句。八字须启动了发动机,就下了车。发动机突突运着,小彭握着方向盘,探出头朝老陈喊:你当好汉就别跑,我拼命都要把你这拦路虎除掉!
老陈头也不扭,仍靠着车说:你敢有那猴胆!小彭一阵猛按喇叭,柑子林的麻雀都惊得窜向远方。小彭接着猛踩油门,汽车一阵咆哮,大地都发抖了。老陈早在喇叭一响心都酥了,汽车一吼魂都飞了,扔下扁担就住旁边窜,口里嚎叫:彭××,你个黄昏日的说到做到,当真要把老子碾死!
老陈跑了一截回头来只见汽车原地未动,小彭在司机台上哈哈大笑,这才知道上了当,急忙跑回来,哪知八字须一蹬司机台就将车开走了。小彭还伸出挥动的手朝老陈拜拜呢。
老陈一个劲地骂,可小彭嘛子都听不见了。一字胡朝老陈扔下二百元钱就同二月眉朝老刘的园子走来。
小彭是真的开不好车,不过,按喇叭踩油门这虚张声势的把戏他还懂。这把戏还真灵,把老陈给吓跑了。
老刘欢喜得谢天谢地。汽车一停定地方,买卖的架势就摆开了。两块竹跳板往磅称上并排一搁,就可以称四箩筐柑子。
小彭和一字胡都拿着纸笔准备验称记帐。老刘板着面孔给大家装烟,边装边说:竹跳板那边放称了的,这边放没称的。这事你们要替我当家,不要称了的和没称的搞昏了汤。凭良心说,我不想占买主的便宜,但也不想吃亏。
一席话说得伙计们好气又好笑,但也不想跟老刘拨二见三,嘴里喷着烟圈啧啧是是。伙计们都知道老刘头发短见识也短。
称了一阵子,天空中飘下点点细雨。小彭大声喊:下雨了,伙计们鼓把劲。老刘在园子里唱反调:彭组长第一怕的是老婆流眼睛水;第二怕的就是下雨,夜蚊子撒点尿他还打冷惊。众人一阵好笑。
大凤接过老刘的话说:小彭弟怕个鬼,他是担心一下雨,你的柑子就卖不完了。老刘一听觉得婆娘的话有理,于是当拿十分力气他都拿十二分力气,汗浸浸的在柑子园挑进挑出。
乌云带着风,将粗雨点砸下来,一丝丝白亮亮落在十月的土地上裹成一个个灰球。小彭又叫唤鼓把劲,自己和一字胡却不乱分寸,任凭雨点砸在身上。二月眉指挥伙计扯开军用油布将车上的柑子遮住一部分。
大凤早巳跑回家拿了遮盖来交给小彭等人。雨点密急起来,公路上已没有一丝干处,树冠也开始滴水。女人们的秋衫被雨淋温,由于加速采摘,湿衣裹着奶子活象一对对淋了雨急急朝窝中奔去的兔子。先前浪漫已荡然无存。
老刘开始哭丧着脸骂:格老子的菩萨老爷,你只维护有的,越有的越发;你不管穷的,越穷的越困。我来栽秧子,你就出太阳;我来卖柑子,你就来下雨!
老刘的心情可以理解,这时候骂骂菩萨老爷何尝不可。大凤过来跟老刘说:你去问小彭弟看哪么搞。
大凤刚住话,小彭的声音就传来:女同志们快回家,男同志们再鼓把劲,把已采下的柑子挑出来过磅上车。老刘一听肺都气炸。扭身朝一字胡奔来,指手划脚放一阵土炮:是你说不让下柑子了?你要搞清白,是你找的我,不是我找的你。令儿就是下冰刀子,你也得把我的柑子全买了。你不全买,我就跟你没完,就是打官司,我也懒得怕你。
一字胡只听懂了三分一,加上把老刘的样子一看,也就明白了多半。一字胡摊开一只手说:老刘,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也不愿这样。
小彭说:刘哥子,我们这些人都是来帮你打官司的?你听我的就快挑柑子,不听我的,我带大伙走,留着法院来解决好么?
老刘一听就将眼睛闭了,雨水顺着眼皮流下来,一幅欲哭无泪的模样。可车转身来又骂老陈是个坏事佬,用嘴巴将老陈的祖宗八代又捅又剐。
好不容易伙计们才把柑子装上车,留下两人收车,其余的飞也似的朝自个的家奔去。浑身湿透的大风朝他们叫唤:换了衣服来吃饭呵。
一字胡望着还滴着水瘪着肚子孕妇似的车子摇头苦笑:彭组长,你们这里雨都值钱啦。小彭操着普通话说:这是太空水,当然有些贵,不过我可以赠送给你。
一字胡问车咋办。小彭说开到老刘的屋旁吃了饭再说。一字胡这才跟二月眉、八字须吩咐了几句。车还没到屋旁,小彭和一字胡就抄近路到了老刘的屋。
一字胡跟老刘说好话:老刘,我也不愿下雨。天气睛,我们货拉得足,在市场上也好脱手。你剩下的柑子,我下次来一定买。
老刘听了这话还是不开脸,说:你讲的比唱的还好听,我又不是娃子家,你给我一千元定金我就……
小彭过来批评老刘:你说嘛话啊,你说你还像不像话。我做小的也只说你到这里为止,说多了你听不起。小彭的土话说得快,一字胡听起来象听外语。
这时,大凤等几个婆娘弄好了两桌酒菜,帮忙的人也来了不少,便忙着请客。
大伙刚一坐定,二月眉也走进来了。小彭站起邀她入席说:您老当益壮,我做晚辈的实在佩服。说着就敬了二月眉一杯酒。席间小彭和一字胡就商量除水份的事。一字胡一听就感动得不得了。当即表示不在乎这点水份。小彭说:那不行,你老远跑来不是运水的。最后商定除一百斤水份。
饭后,双方一阵紧张地加减乘除,得出一致结果,老刘当进帐4800元。老刘发了一阵从来没有过的欢喜,口里喷着烟气酒气说:老子总算翻了身。
一字胡从腰中抽出一叠钱来,仔细数了一遍后交给二月眉数。二月眉数了一遍后看看一字胡,一字胡拿过钱交给小彭说:没问题,刚好四千八。
小彭将钱数了一遍后看看姑侄俩,欲言又止。然后又数了一遍,这才抽出五张老人头递给一字胡说:请你收回,这是多出的伍佰元。小彭身边看的人都莫明其妙。
老刘接过四千八,心里悔得直流血:小彭真是……人家送上门的钱都不要!伍佰元焖在手里还可快活快活一阵子。小彭真是苕,苕得当尿罐也不配!
一字胡接过伍佰元钱,郑重地握住小彭的手说:幸会幸会!说啥我都要在你们组把柑子生意做下去。一字胡说罢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小彭。二月眉也过来与小彭握手:感谢你!
小彭见他们要走才想起司机八字须,问大凤:司机没吃饭吧?大凤回话:刚才送去了,他还说要跟你喝碗酒。小彭说那你把酒壶提来。说着,魁梧的八字须就进来了,拍着小彭的肩膀说:兄弟,跟咱喝碗酒中不中?那浓重的河南腔简直不容人推辞。
小彭高兴道:中,中!
送走河南人回到老刘屋里,小彭已有些醉意。老刘和几个伙计婆娘还围着小彭问那伍佰元钱的事。
我说你们都没长个心眼。人家长期做生意的,手里过的钱千千万,怎么会轻易错伍佰元?那是人家试探我们跟他们合作是诚心诚意还是假心假意。我们组有些人就爱贪小便宜,寸利不让,结果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还有个别人,今天宰人伍佰,明天宰人一千,到时吃亏的还是自己。柑子卖不出去,那损失就是不止5千5万,可能就是50万。
天晴后,一字胡果然又来四组了,老刘又进帐3千多块。 由于正处柑子销售旺季,一字胡接二连三地拉货。老陈跟一字胡有过结,压根也没指望一字胡。他也不打算跟其他商贩联系,而是雇了辆解放,将自己的柑子拉过山海关,直奔哈尔滨。这令四组人吃了一惊,到底干过队长,有板眼。谁知过了近二十天,老陈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原来豆腐绞成肉价钱,开销一除,柑子实价只划3角5一斤,赊了本。他还告诉大伙,外面的风气不好,他下车屙了一次尿,被人宰了一百块。老刘听了呵呵讥笑:没想到你尿都这么值钱,确实委曲了你的狗!
十月底,柑子一销售完,大伙都松了一口气。小彭则窜户收提留代收税金,忙得不亦乐乎。韩书记适时提醒小彭:你隔壁老刘提出的潜水泵,三芯皮线没有收回的意见应尽快处理,否则影响你入党。韩书记还郑重地说:你入党不仅是你个人的事,也是四组农民的一件大事。四组老一发党员都老了,干不动了,年轻的党员还没得。四组没个年轻力强的党员领头可不行哪。你入了党,党在农村的政策就靠你宣传,靠你带头实施,任务蛮艰巨蛮光荣啊。
小彭听了韩书记的话,浑身的血液都翻腾着。心里想:四组人信任我,组长一干就是五年,我应当做得更好。
当年提留税收交结村部以后,小彭就着手处理老刘那意见。有的农户开始就是硬头驴:我就是不交,别人交了我就交。小彭说:这是集体的财产,不是哪一个人的。你现在必须交出来,当然别人也必须交出来。到时候,你交了,别人没交,我给你背回来。还有农户说:
我花了钱修理了的。小彭说只要有条据,村里认。
就这样,小彭拔了两个钉子户,其余几户都主动交出来了。接着召开了一个小型拍卖会,韩书记村会计都到了场。小彭在会上说:这些东西都是老家当了,原先是安排专人管的,但旱情一大,管的人也就管不住了,你争我抢。
公家的东西都不当个东西,搞起来不照把子,搞坏了没人管。大家用得伤心,管的人也伤心。现在这些东西收拢来了,村里也拿出了处理意见,将这四台潜水泵,三芯皮线作价卖给大家,卖得的钱将用来维修引水渠。希望同志们踊跃购买。
小彭的话一说完,老刘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叫:我买一台!众人大笑。老刘说,笑嘛啊笑。前些年,我抢都抢不到手,只好找私人租用,今儿钱一出,看谁还来跟我抢,我不扭断他的膀子!
十月过后,四组各农户又给果树治虫消毒上肥,忙了十天半月,便也无事。
老刘一发狠就跳级买了个21寸的彩电(他原先黑白机都没有的呀),有了这玩意,老刘成天拿着遥控器揣摸它的脾气,有时还请来小彭作指导。大凤被组里些婆娘拉扯去打麻将。
这样的日子糊弄一阵子,老刘不晓得嘛搞的就忽然清醒:今年进了个八千块就。“变修”了呢。去年他这时候在干嘛?那都在镇上干别人不干的事,背水泥下石灰除臭水沟,干别人不干的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唯一的乐趣就是炒“国际新闻”,或耍嘴皮子揩别人油水,穷快活。他今儿彩电一上瘾,天上地下海里,嘛新闻都知道。这可好了,老刘浑身上下,包括嘴皮子都闲着了,闲得有些不自在。
过了些日子,小彭进屋对老刘说:从明天起要上水利了,老刘一听来了劲说:我说村里是哪搞的,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搞水利,本县好多村镇也在上水利,我们村却像青哈蚂在过冬。现在时月好,过些日子霜打雪捂,谁还愿冻(动)!小彭解释说,前几天村里做了些测量工作,分配各组水利工的通知今儿才下达。老刘说,那好,从明天起,我跟你做狗腿予。
说起狗腿子,谁都忘不了老陈那条被河南佬的车撞死的狗。老陈将它熏得香香的,泛着暗紫色的光。他煮好了两只狗腿,切成了片,带到水利工地。午饭是在工地上吃的,每人都带了饭菜,有的还带了白酒。在地上,七八人一围,拿出饭菜和酒,就像“走家家”“送祝米”地吃将起来。那整个工地上露天宴席的气派大得不得了,单四组就有七、八桌呢。老刘的鼻子灵,一下就闻着狗肉香。立刻窜到老陈那席上毫不犹豫地搅了一筷子狗肉。边吃边哼:好吃,好吃!还不失时机地给小彭送上几片狗肉。
没过多少日子,小彭入了党。他举起右拳宣誓的时候,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那么庄严而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