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红作品(3)
外 公
汤 红
这个冬天,一直在生病。好像每个冬天我都在生病。只是这个冬天病生得很不寻常,居然是在大年三十。
我高烧39度5,这让我直接没法和家人一起过团年宴,反倒省却了我的一番顾虑。我总是会在团年宴上无所适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祝福才能既显得喜庆吉祥又不落俗套。一直就想写亲人人物之系列篇。身体症状总算趋于平稳,那先就从外公开始写起吧。
我一直不亲近外公。我们这里管妈妈的父亲叫“嘎公”。我很不喜欢这个称呼,仅仅只是因为觉得这个称谓太土气太不洋气了,对我这个完美主义者来说,这厌恶直接导致我在外公面前总是支支唔唔,每次面对他,傻傻的笑笑,然后敏捷地一闪而过。我好像从来叫不出口。好在外公的外孙子女成群满堂,他也似乎从来就没在意过我这份小小的尴尬。
所以,没有了这份呼喊,后果毫无意外地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疏远冷却。
我总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学,上班,结婚,生子。除却每年的春节,我们一大群表姐妹兄弟才聚在一起去看看外公。照例我会得到他的夸奖然,而这夸奖竟也让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居然如平常人家一般的寒喧。
印象中,他总是在家人的陪同下打花牌,搓麻将。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高大的个子缩在那张略显局促的椅子中,缩成了一个深深浅浅灰色的球,那种场景在那种热闹背景的衬托下,竟平添了一份凄凉。
外公有6个女儿,一个儿子。外公年轻的时候在一家磷矿做事。从记事时起,我就只能在春节时看到外公。等他退休后我就到外地上学,然后又只能等到每年的春节。春节总是仪式一般的要到各家拜年的。退休后他一直和舅舅住在一起,偶尔会到各个女儿家住一段时间。我们家离舅舅家最近,可是外公总是来得最少。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很忙,我们都在外地上学。
平常日子偶尔到外公家去,他会从他那捉襟见肘的退休工资中挤出一点,总是会有很丰盛的菜招待我们,会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腌鹅蛋,我总是会假装先吃掉,然后偷偷跑出来吐掉那些我吃着稍嫌粗糙的腌鹅蛋。
那时候应该还有外婆。会在我上学路上偷偷塞给我1元或是2元钱,小声嘀咕着不要让外公看见。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起让我对外公多了一份疏远。外婆总是在不停地干活,在他们家小卖部和菜园里来回奔波。过春节也因为外婆,正月初二外公家会照例像开流水席一般,进进出出很多人,热闹也羡煞了周围的一帮人。我上高中的时候,外婆因病去世。之后,外公进出总是一个人,他总是在每一个冬天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深深浅浅灰色的球,缩在那张藤椅上看着电视上的闪烁着的雪花。每一个沉默的冬天,毫无例外。
外公身体一直不错。直到2013年,他真的病了,先是糖尿病,然后身体的各种机能都出了问题,本来很胖很魁梧的身躯一个月之内缩水一半,看着让我有点触目惊心,但这也只是一闪念之间。
他坐在那个院子里,旁边是他为孙女精心装扮的秋千,厚实的杉木板上穿着孔,用同样结实的粗麻绳吊在那棵香樟树下,得到了男女老少的一致热爱和夸奖。真正关注外公也是在他这次病重之后。160斤的身躯现在变成了80斤,只喝得下粥,饮食严格按照医生的要求,据医生说是食道癌。他坐在那里捂着胃,偶尔会在前去问候的家人前抱怨,我真是疼啊,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子惩罚我呢,我明明是做了一辈子的好事的。
我们一大群人就在边上,对这一切好像熟视无睹,大家没有任何表情。转过头笑嘻嘻地继续吃饭,把甜汤喝得咂咂响,喝完又去盛一碗飘着黄油的香菇鸡汤,就像顺便在看平庸的国产连续剧。人很齐的时候,大家就陪着他打麻将。但这样的时候不多,因为人总是不齐的,大家都很忙,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总之是有比此时此刻更重要更迫在眉睫的事情。
再后来,他渐渐抹不动眼泪了,对食物欲望也由强烈至微弱再至消失。因为知道了他的病情,似乎将近90岁的人再去医院总是一种浪费似的,大家听从医生的话,让他象征性在镇上那家简陋的医院呆了几天,然后就回了家。大家一致商议这种病上医院也是无效的,几家人开始轮流抽时间照顾他。没有人时间真的宽裕,大家都模模糊糊盼着这一切早点结束,又因为强烈的愧疚感以惊人的耐心照顾他,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只是一具被所有人任意打发的身体,灵魂早已先身体而去,在不知名的时间里不知所踪。我们把他丢了。
但仅仅是身体似乎依然让人留恋,他挣扎着吃已经毫无用处的药,挣扎着整夜整夜不闭眼,到最后挣扎着甚至借用氧气瓶呼吸,怀着能走到下一个冬天的幻觉,即使那还是一个同样沉默的冬天。
他真的走在去年冬天,我在单位接到舅妈带着哭腔的电话,他们模糊的邪恶愿望变成现实,却没有人真的敢接受,仿佛接受本身就是一种罪孽。在他的灵位前我木木地烧了一些纸钱给他,摆姿势一般地沉重,却流不出一滴泪。一直到几个月之后,我想起在小姨家,我们都围在那打麻将,外公在边上的沙发上起来,躺下,再起来,再躺下,我悄悄走到他身边,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疼啊,眼泪潸然而下。想起这些,我才为他落下了真正的眼泪,也许我并不仅仅是为他。我想把这些眼泪牢牢记住,眼泪的声音,眼泪的味道,希望它不再苍白,而是有真实的质感。
有这样一句话: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现在我终于承认,前程远大或者对前程远大的渴望,不过是在这样无往不利的话语中,坐着冷酷的眼睛。而在其背后,依然有另外的眼睛逼问我不得不回答的问题:为什么在通往远大前程的途中,生活充满目的,却失去细节,在每一个越来越沉默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