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理想国3
苏:那么,让我们来讨论怎么教育这些护卫者的问题吧。我们不妨像讲故事那样从容不迫地来谈。
阿:我们是该这样做。
苏:那么,这个教育究竟是什么呢?似乎确实很难找到比我们早已发现的那种教育更好的了。这种教育就是用体操来训练身体,用音乐来陶冶心灵。
阿:是的。
苏:我们开始教育,要不要先教音乐后教体操?
阿:是的。
苏:你把故事包括在音乐里,对吗?
阿:对。
苏:故事有两种,一种是真的,一种是假的,是吧?
阿:是的。
苏:我们在教育中应该两种都用,先用假的,是吗?
阿: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苏:你不懂吗?我们对儿童先讲故事——故事从整体看是假的,但是其中也有真实。在教体操之前,我们先用故事教育孩子们。
阿:这是真的。
苏:这就是我所说的,在教体操之前先教音乐的意思。
阿:非常正确。
苏:你知道,凡事开头最重要。特别是生物。在幼小柔嫩的阶段,最容易接受陶冶,你要把它塑成什么形式,就能塑成什么形式。
阿:一点不错。
苏:那么,我们应不应该放任地让儿童听不相干的人讲不相干的故事,让他们的心灵接受许多我们认为他们在成年之后不应该有的那些见解呢?
阿:绝对不应该。
苏:那么看来,我们首先要审查故事的编者,接受他们编得好的故事,而拒绝那些编得坏的故事。我们鼓励母亲和保姆给孩子们讲那些已经审定的故事,用这些故事铸造他们的心灵,比用手去塑造他们的身体还要仔细。他们现在所讲的故事大多数我们必须抛弃。
阿:你指的哪一类故事?
苏:故事也能大中见小,因为我想,故事不论大小,类型总是一样的,影响也总是一样的,你看是不是?
阿:是的,但是我不知道所谓大的故事是指的哪些?
苏:指赫西俄德和荷马以及其他诗人所讲的那些故事。须知,我们曾经听讲过,现在还在听讲着他们所编的那些假故事。
阿:你指的哪一类故事?这里面你发现了什么毛病?
苏:首先必须痛加谴责的,是丑恶的假故事。
阿:这指什么?
苏:一个人没有能用言辞描绘出诸神与英雄的真正本性来,就等于一个画家没有画出他所要画的对象来一样。
阿:这些是应该谴责的。但是,有什么例子可以拿出来说明问题的?
苏:首先,最荒唐莫过于把最伟大的神描写得丑恶不堪。如赫西俄德描述的乌拉诺斯的行为,以及克罗诺斯对他的报复行为,还有描述克罗诺斯的所作所为和他的儿子对他的行为,这些故事都属此类。
即使这些事是真的,我认为也不应该随便讲给天真单纯的年轻人听。这些故事最好闭口不谈。如果非讲不可的话,也只能许可极少数人听,并须秘密宣誓,先行献牲,然后听讲,而且献的牲还不是一只猪,而是一种难以弄到的庞然大物。为的是使能听到这种故事的人尽可能的少。
阿:啊!这种故事真是难说。
苏:阿得曼托斯呀!在我们城邦里不应该多讲这类故事。一个年轻人不应该听了故事得到这样一种想法:对一个大逆不道,甚至想尽方法来严惩犯了错误的父亲的人也不要大惊小怪,因为他不过是仿效了最伟大的头号天神的做法而已。
阿:天哪!我个人认为这种事情是不应该讲的。
苏:绝不该让年轻人听到诸神之间明争暗斗的事情(因为这不是真的)。如果我们希望将来的保卫者,把彼此钩心斗角、耍弄阴谋诡计当作奇耻大辱的话。我们更不应该把诸神或巨人之间的争斗,把诸神与英雄们对亲友的种种怨仇作为故事和刺绣的题材。
如果我们能使年轻人相信城邦的公民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争执——如果有的话,便是犯罪——老爷爷、老奶奶应该对孩子们从小就这样说,等他们长大一点还这样说,我们还必须强迫诗人按照这个意思去写作。
关于赫拉如何被儿子绑了起来以及赫淮斯托斯见母亲挨打,他去援救的时候,如何被他的父亲从天上摔到地下的话还有荷马所描述的诸神间的战争等等,作为寓言来讲也罢,不作为寓言来讲也罢,无论如何不该让它们混进我们城邦里来。
因为年轻人分辨不出什么是寓言,什么不是寓言。先入为主,早年接受的见解总是根深蒂固不容易更改的。因此我们要特别注意,为了培养美德,儿童们最初听到的应该是最优美高尚的故事。
阿:是的,很有道理。但是如果人家要我们明确说出这些故事指的哪些?我们该举出哪些来呢?
苏:我亲爱的阿得曼托斯啊!你我都不是作为诗人而是作为城邦的缔造者在这里发言的。缔造者应当知道,诗人应该按照什么路子写作他们的故事,不许他写出不合规范的东西,但不要求自己动手写作。
阿:很对。但,就是这个东西——故事里描写诸神的正确的路子或标准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苏:大致是这样的:应该写出神之所以为神,即神的本质来。无论在史诗、抒情诗,或悲剧诗里,都应该这样描写。
阿:是的,应该这样描写。
苏:神不肯定是实在善的吗?故事不应该永远把他们描写成善的吗?
阿:当然应该。
苏:其次,没有任何善的东西是有害的,是吧?
阿:我想是的。
苏:无害的东西会干什么坏事吗?
阿:啊,不会的。
苏:不干坏事的东西会作恶吗?
阿:绝对不会。
苏:不作恶的东西会成为任何恶的原因吗?
阿:那怎么会呢?
苏:好,那么善的东西是有益的?
阿:是的。
苏:因此是好事的原因吗?
阿:是的。
苏:因此,善者并不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只是好的,事物的原因,不是坏的事物的原因。
阿:完全是这样。
苏:因此,神既然是善者,它也就不会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对人类来说,神只是少数几种事物的原因而不是多数事物的原因。我们人世上好的事物比坏的事物少得多,而好事物的原因只能是神。至于坏事物的原因,我们必须到别处去找,不能在神那儿找。
阿:你说的话,在我看来再正确不过了。
苏:那么我们就不能接受荷马或其他诗人关于诸神的那种错误说法了。例如荷马在下面的诗里说:
宙斯大堂上,并立两铜壶。
壶中盛命运,吉凶各悬殊。
宙斯混吉凶,随意赐凡夫。
当宙斯把混合的命运赐给哪个人,那个人就——时而遭灾难,时而得幸福。当宙斯不把吉凶相混,单赐坏运给一个人时,就——饥饿逼其人,飘泊无尽途。
我们也不要去相信那种宙斯支配命运的说法:祸福变万端,宙斯实主之。
如果有人说,潘德罗斯违背誓言,破坏停战,是由于雅典娜和宙斯的怂恿,我绝不能同意。我们也不能同意诸神之间的争执和分裂是由于宙斯和泰米斯作弄的说法。我们也不能让年轻人听到像埃斯库洛斯所说的:天欲毁巨室,降灾群氓间。
如果诗人们描写尼俄珀的悲痛——埃斯库洛斯曾用抑扬格诗描写过——或者描写佩洛匹达的故事、特洛伊战争的事迹,以及别的传说,我们一定要禁止他们把这些痛苦说成是神的意旨。
如果要这么说,一定要他们举出这样说的理由,像我们正在努力寻找的一样——他们应该宣称神做了一件合乎正义的好事,使那些人从惩罚中得到益处。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诗人把被惩罚者的生活形容得悲惨,说是神要他们这样的。
但是我们可以让诗人这样说:坏人日子难过,因为他们该受惩罚。神是为了要他们好,才惩罚他们的。假使有人说,神虽然本身是善的,可是却产生了恶。对于这种谎言,必须迎头痛击。
假使这个城邦要统治得好的话,更不应该让任何人,不论他是老是少,听到这种故事(不论故事是有韵的还是没有韵的)。讲这种话是渎神的,对我们有害的,并且理论上是自相矛盾的。
阿:我跟你一道投票赞成这条法律。我很喜欢它。
苏:很好。这将成为我们关于诸神的法律之一,若干标准之一。故事要在这个标准下说,诗要在这个标准下写——神是善的原因,而不是一切事物之因。
阿:这样说算是说到家了。
苏:那么,其次,你认为神是一个魔术师吗?他能按自己的意图在不同的时间显示出不同的形象来吗?他能有时变换外貌,乔装打扮惑世欺人吗?还是说,神是单一的,始终不失他本相的呢?
阿: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苏:那么好好想想吧。任何事物一离开它的本相,它不就要(或被自己或被其他事物)改变吗?
阿:这是必然的。
苏:事物处于最好的状况下,最不容易被别的事物所改变或影响,例如,身体之受饮食、劳累的影响,植物之受阳光、风、雨等等的影响——最健康、最强壮者、最不容易被改变。不是吗?
阿:怎么不是呢?
苏:心灵不也是这样的吗?最勇敢、最智慧的心灵最不容易被任何外界的影响所干扰或改变。
阿:是的。
苏:根据类推,那些制成的东西也肯定是这样的了。——家具、房屋、衣服,如果做得很好很牢,也最不容易受时间或其他因素的影响。
阿:的确是这样。
苏:那么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了。——任何事物处于最好状况之下(不管是天然的状况最好,还是人为的状况最好,或者两种状况都最好),是最不容易被别的东西所改变的。
阿:看来是这样。
苏:神和一切属于神的事物,无论如何都肯定是处于不能再好的状态下。
阿:当然。
苏:因此看来,神是绝对不能有许多形象的。
阿:确实不可能的。
苏:但是,神能变形,即自己改变自己吗?
阿:如果他能被改变,显然是能自己改变自己的。
苏:那么他把自己变美变好呢,还是变丑变坏呢?
阿:如果变,他一定是变坏。因为我们定然不能说神在美和善方面是有欠缺的。
苏:你说得对极了。如果这样尽善尽美,阿得曼托斯,你想想看,无论是哪一个神或哪一个人,他会自愿把自己变坏一点点吗?
阿:不可能的。
苏:那么,一个神想要改变他自己,看来是连这样一种愿望也不可能有的了。看来还是:神和人都尽善尽美,永远停留在自己单一的既定形式之中。
阿:我认为这是一个必然的结论。
苏:那么,我的高明的朋友啊!不许任何诗人这样对我们说:诸神乔装来异乡,变形幻影访城邦。
也不许任何人讲关于普罗图斯和塞蒂斯的谎话,也不许在任何悲剧和诗篇里,把赫拉带来,扮作尼姑,为阿尔戈斯的伊纳霍斯河的赐予生命的孩子们挨门募化,我们不需要诸如此类的谎言。
做母亲的也不要被这些谎言所欺骗,对孩子们讲那些荒唐故事,说什么诸神在夜里游荡假装成远方来的异客。我们不让她们亵渎神明,还把孩子吓得胆战心惊,变成懦夫。
阿:绝不许这样。
苏:既然诸神是不能改变的,难道他们能给我们幻象,让我们看到他们在光怪陆离的形式之中吗?
阿:也许如此。
苏:什么?难道神明会愿意说谎欺骗,在言行上对我们玩弄玄虚吗?
阿:我不知道。
苏:你难道不懂:真的谎言——如果这话能成立——是所有的神和人都憎恶的吗?
阿: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我的意思是说:谎言乃是一种不论谁在自身最重要的部分——在最重要的利害关系上——都最不愿意接受的东西,是不论谁都最害怕它存在在那里的。
阿:我还是不懂。
苏:这是因为你以为我的话有什么重要含义。其实,我的意思只是:上当受骗,对真相一无所知,在自己心灵上一直保留着假象——这是任何人都最不愿意最深恶痛绝的。
阿:确实如此。
苏:但是,受骗者把心灵上的无知说成是非常真的谎言(如我刚才所做的)肯定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嘴上讲的谎言只不过是心灵状态的一个摹本,是派生的,仅仅是形象而不是欺骗本身和真的谎言。对吗?
阿:很对。
苏:那么,真的谎言是不论神还是人都深恶痛绝的。
阿:我也这么认为了。
苏:不过,语言上的谎言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用,对谁可用,所以人家对它才不讨厌的?对敌人不是可用吗?
在我们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中间,当他们有人得了疯病,或者胡闹,要做坏事,谎言作为一种药物不也变得有用了,可以用来防止他们作恶吗?在我们刚才的讨论中所提到的故事里,我们尽量以假乱真,是由于我们不知道古代事情的真相,要利用假的传说达到训导的目的。
阿:当然要这样。
苏:那么在什么情况下,谎言能对神有用?会不会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古代的事情,因此要把假的弄得像真的一样呢?
阿:啊,这是一个荒唐的想法。
苏:那么,神之间没有一个说假话的诗人吧?
阿:我想不会有。
苏:那么他会因为害怕敌人而说假话吗?
阿:绝对不会。
苏:会因为朋友的疯狂和胡闹而说假话吗?
阿:不会,神是没有疯狂和胡闹的朋友的。
苏:那么,神不存在说谎的动机。
阿:不存在。
苏:因此,有一切理由说,心灵和神性都和虚伪无缘。
阿:毫无疑问。
苏:因此,神在言行方面都是单一的、真实的,他是不会改变自己,也不会白日送兆,夜间入梦,玩这些把戏来欺骗世人的。
阿:听你讲了以后,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苏:那么你同意不同意这第二个标准:讲故事、写诗歌谈到神的时候,应当不把他们描写成随时变形的魔术师,在言行方面,他们不是那种用谎言引导我们走上歧途去的角色?
阿:我同意。
苏:那么,在荷马的作品里,虽然许多东西值得我们赞美,可是有一件事是我们不能称赞的,这就是宙斯托梦给阿伽门农的说法;我们也不能赞美埃斯库洛斯的一段诗,他说,塞蒂斯告诉大家,在伊结婚时,阿波罗曾唱过如下的歌:
多福多寿,子孙昌盛,敬畏命运,大亨以正。当众宣告,胜利功成。
她曾对大家说:出于阿波罗之神口,预言谆谆。不欺不诈,信以为真。孰知杀吾儿者,竟是此神。神而若此,天道宁论。
任何诗人说这种话诽谤诸神,我们都将生气,不让他们组织歌舞队演出,也不让学校教师用他们的诗来教育年轻人,如果要使未来的城邦护卫者在人性许可的范围内,成为敬畏神明的人的话。
阿:无论如何要这样。我同意你这两个标准,我愿意把它们当作法律。
第三卷
苏:关于神的看法,大致就如上所说。为了使我们的护卫者敬神明,孝父母,重视彼此朋友间的友谊,有些故事应当从小就讲给他们听,有些故事就不应该讲给他们听。
阿:我也这样认为,我觉得我们的看法是对的。
苏:那么,其次是什么?如果要他们勇敢,我们不能就此为止。我们要不要用正确的说法教育他们,使他们不要怕死?你以为一个人心里怕死能勇敢吗?
阿:当然不能。
苏:如果一个人相信地狱是确实存在的而且非常可怕,他能不怕死,打仗的时候能宁死不屈不做奴隶吗?
阿:不能。
苏:看来我们对于写作这些故事的人,应该加以监督,要求他们称赞地狱生活,不要信口雌黄,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因为他们所讲的既不真实,对于未来的战士又是有害无益的。
阿:应该监督他们这样做。
苏:那么,让我们从史诗开始,删去下面几节:
宁愿活在人世做奴隶啊
跟着一个不算富裕的主人,
不愿在黄泉之下啊,统帅鬼魂。
其次,他担心对凡人和天神,暴露了冥府的情景:阴暗、凄惨,连不死的神看了也触目心惊。
其次,
九泉之下虽有游魂幻影,
奈何已无知识。
其次,
独他还有智慧知识,
别人不过幻形阴影,
来去飘忽不定。
其次,
魂灵儿离开了躯体,
他飞往哈得斯的宫殿,
一路痛哭着运命的不幸,
把青春和刚气一起抛闪。
其次,
魂飞声咽,去如烟云。
其次,
如危岩千窟中,蝙蝠成群,
有一失足落地,其余惊叫飞起:
黄泉鬼魂熙攘,啾啾来去飞鸣。
如果我们删去这些诗句,我们请求荷马不要见怪。我们并不否认这些是人们所喜欢听的好诗。但是愈是好诗,我们就愈不放心人们去听,这些儿童和成年人应该要自由,应该怕做奴隶,而不应该怕死。
阿:我绝对同意。
苏:此外,我们还必须从词汇中剔除那些可怕的凄惨的名字如“悲惨的科库托斯河”、“可憎的斯土克斯河”,以及“阴间”、“地狱”、“死人”、“尸首”等等名词。它们使人听了毛骨悚然。也许这些名词自有相当的用处,不过,目前我们是在关心护卫者的教育问题,我们担心这种恐惧会使我们的护卫者软弱消沉,不像我们所需要的那样坚强勇敢。
阿:我们这样担心是很应该的。
苏:那么,我们应当废除这些名词?
阿:是的。
苏:我们在故事与诗歌中应当采用恰恰相反的名词?
阿:这是显而易见的。
苏:我们要不要删去英雄人物的号啕痛哭?
阿:同上面所讲的一样,当然要的。
苏:仔细考虑一下,把这些删去究竟对不对?我们的原则是:一个好人断不以为死对于他的朋友——另一个好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阿:这是我们的原则。
苏:那么,他不会哀伤他朋友的死去,好像他碰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似的。
阿:他不会的。
苏:我们还可以说这种人最为乐天知足。最少要求于人乃是他们的特点。
阿:真的。
苏:因此,失掉一个儿子,或者一个兄弟,或者钱财,或者其他种种,对他说来,丝毫不觉得可怕。
阿:是的,毫不可怕。
苏:因此他绝不忧伤憔悴,不论什么不幸临到他身上,他都处之泰然。
阿:肯定如此。
苏:那么,我们应该删去著名作者所作的那些挽歌,把它们归之于妇女(也还不包括优秀的妇女),归之于平庸的男子,使我们正在培养的护卫者,因此看不起这种人,而不去效法他们。
阿:应该如此。
苏:我们请求荷马以及其他诗人不要把女神的儿子阿克琉斯形容得:躺在床上,一忽儿侧卧,一忽儿朝天,一忽儿伏卧朝地。然后索性爬起来,心烦意乱踯躅于荒海之滨,
也不要形容他两手抓起乌黑的泥土,泼撒在自己头上,也不要说他长号大哭,呜咽涕泣,有如荷马所描写的那样;也不要描写普里阿摩斯那诸神的亲戚,在粪土中爬滚,挨个儿呼唤着人们的名字,向大家恳求哀告。
我们尤其请求诗人们不要使诸神号啕大哭,我心伤悲啊生此英儿,英儿在世啊常遭苦恼。
对于诸神要如此,对于诸神中最伟大的神更不应当描写得太无神的庄严气象,以至于唉声叹气:哎呀,我的朋友被绕城穷追。目睹此情景我心伤悲。
还说:伤哉!最最亲爱的萨尔佩冬,竟丧生于梅诺提阿德之子派特罗克洛斯之手中。
我的好友阿得曼托斯啊!倘使我们的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去听了这些关于神的故事而不以为可耻可笑,那么到了他自己——不过一个凡人——身上,对于这种类似的言行,就更不以为可鄙可笑了;他也更不会遇到悲伤,自我克制,而会为了一点小事就怨天尤人,哀痛呻吟。
阿:你说得很对。
苏:他们不应该这样。我们刚才的辩论已经证明这一点。我们要相信这个结论,除非别人能给我们另一个更好的证明。
阿:他们实在不应该这样。
苏:再说,他们也不应该老是喜欢大笑。一般说来,一个人纵情狂笑,就很容易使自己的感情变得非常激动。
阿:我同意你这个想法。
苏:那么,如果有人描写一个有价值的人捧腹大笑,不能自制我们不要相信。至于神明,更不用说。
阿:更不用说。
苏:那么,我们绝不应该从荷马那里接受下面关于诸神的说法:
赫淮斯托斯手执酒壶,
绕着宴会大厅忙碌奔跑;
极乐天神见此情景,
迸发出阵阵哄堂大笑。
用你的话说,我们“不应该接受”它。
阿:如果你高兴把这个说法算作我的说法,那就算是我的说法吧。反正我们不应该接受的。
苏:我们还必须把真实看得高于一切。如果我们刚才所说不错:虚假对于神明毫无用处,但对于凡人作为一种药物,还是有用的。那么显然,我们应该把这种药物留给医生,一般人一概不准碰它。
阿:这很清楚。
苏:国家的统治者,为了国家的利益,有理由用它来应付敌人,甚至应付公民。其余的人一概不准和它发生任何关系。如果一般人对统治者说谎,我们以为这就像一个病人对医生说谎,一个运动员不把身体的真实情况告诉教练,就像一个水手欺骗舵手关于船只以及本人或其他水手的情况一样是有罪的,甚至罪过更大。
阿:极是。
苏:那么,在城邦里治理者遇上任何人,不管是预言者、医生还是木工,或任何工匠在讲假话,就要惩办他。因为他的行为像水手颠覆毁灭船只一样,足以颠覆毁灭一个城邦的。
阿:他会颠覆毁灭一个城邦的,如果他的胡言乱语见诸行动的话。
苏:我们的年轻人需要不需要有自我克制的美德?
阿:当然需要。
苏:对于一般人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服从统治者;对于统治者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控制饮食等肉体上快乐的欲望。
阿:我同意。
苏:我觉得荷马诗里迪奥米特所讲的话很好:
朋友,君且坐,静听我一言。
还有后面:
阿凯亚人惧怕长官,
静悄悄奋勇前进。
以及其他类似的几段也很好。
阿:说得很好。
苏:那么,这一行怎么样?
狗眼鼠胆,醉汉一条。
后面的那几行你觉得好吗?还有其他诗歌散文中描写庸俗不堪犯上无礼的举动也好吗?
阿:不好。
苏:这些作品不适宜于给年轻人听到,使他们失掉自我克制。要是作为一种娱乐,我觉得还勉强可以。你的意见呢?
阿:我同意。
苏:再说荷马让一位最有智慧的英雄说出一席话,称赞人生最大的福分是,
有侍者提壶酌酒,将酒杯斟得满满的,
丰盛的宴席上麦饼、肉块堆得满满的。
年轻人听了这些话,对于自我克制有什么帮助?还有听了:
生民最苦事,独有饥饿死!
或者听了关于宙斯:当其他诸神,已入睡乡,他因性欲炽烈,仍然辗转反侧,瞥见赫拉浓妆艳抹,两情缱绻,竟迫不及待露天交合。宙斯还对妻子说,此会胜似初次幽会,背着他们的父母。
于是他将一切谋划顷刻忘怀。以及听了关于赫淮斯托斯为了战神阿瑞斯和爱神阿芙洛狄特的情事用铁链把他俩绑住的事,对年轻人的自我克制有什么益处呢?
阿:据我看来,绝对没有什么益处。
苏:至于一些名人受到侮辱而能克制忍受的言行,这些倒是值得我们让年轻人看看听听的,例如:他捶胸叩心责备自己:“我的心呀,你怎么啦?更坏的事情都忍受过来了”。
阿:当然。
苏:此外,我们不能让他们纳贿贪财。
阿:绝不能。
苏:也不能向他们朗诵:
钱能通神呀,钱能通君王。
我们不应该表扬阿克琉斯的导师菲尼克斯,是他教唆阿克琉斯拿到阿凯亚人的钱,就出来保卫他们,否则绝不释怒。我们也不应该同意或者相信这种说法,说阿克琉斯是如此贪财,他曾接受阿伽门农的礼物;还曾接受了钱财,才放还人家的尸体,否则绝不放还。
阿:不应该,表扬这些事情是不应该的。
苏:但是为了荷马,我不愿说这类事情是阿克琉斯做的。如有别人说,我也不愿相信。否则是不虔敬的。我也不愿相信阿克琉斯对阿波罗神说的话:
敏捷射手,极恶之神,尔不我助!
手无斧柯,若有斧柯,必重责汝!
还有,关于他怎样对河神凶暴无礼,准备争吵;关于他怎样讲到他把已经许愿献给另一河神的卷发一束,献与亡友派特罗克洛斯之手中。这许多无稽之谈,我们都是不能相信的。
至于拖了赫克托的尸首绕派特罗克洛斯的坟墓疾走,并将俘虏杀死放在自己朋友的火葬堆上,这些事我们也不能信以为真。
我们不能让年轻人相信阿克琉斯——女神和佩莱斯(素以自我克制闻名,且是主神宙斯之孙)的儿子,由最有智慧的赫戎抚养成人——这个英雄的性格竟如此混乱,他的内心竟有这两种毛病:卑鄙贪婪与蔑视神、人。
阿:你说得很对。
苏:很好,让我们简直不要相信这一派胡言乱语,更不要让任何人说海神波塞顿的儿子提修斯和主神宙斯的儿子佩里索斯掳掠妇女的骇人听闻的事情,也不要让人任意诬蔑英雄或神明的儿子,把那些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行动归之于他们。
让我们还要强迫诗人们否认这些事情是神的孩子们所做的,或者否认做这些事情的人是神明的后裔。总之两者他们都不应该说。他们不应该去要年轻人认为,神明会产生邪恶,英雄并不比一般人好。因为在前面讨论中我们已经说过,这种话既不虔诚,又不真实。我相信我们已经指出,神明为邪恶之源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阿: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苏:再说,这些荒诞不经的言行,对于听者是有害无益的。因为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的作恶没什么了不起,如果他相信这些坏事神明的子孙过去都曾做过,现在也还在做的话——
诸神亲属,宙斯之苗裔兮,
巍巍祭坛,伊达山之巅兮,
一脉相承,尔炽而昌兮。
由于这些理由我们必须禁止这些故事的流传。否则就要在青年人心中,引起犯罪作恶的念头。
阿:我们一定要禁止。
苏:那么,什么应该讲,什么不应该讲——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有什么要规定的呢?我们已经提出了关于诸神、神灵、英雄以及冥界的正确说法了。
阿:我们提出了。
苏:剩下来还须规定的恐怕是关于人的说法吧?
阿:显然是的。
苏:我的朋友啊,我们目前还不能对这个问题作出规定呢!
阿:为什么?
苏:因为我恐怕诗人和故事作者,在最紧要点上,在关于人的问题上说法有错误。他们举出许多人来说明不正直的人很快乐正直的人很苦痛;还说不正直是有利可图的,只要不被发觉就行;正直是对人有利而对己有害的。这些话我们不应该让他们去讲而应该要他们去歌唱去说讲刚刚相反的话。你同意我的话吗?
阿:我当然同意。
苏:如果你同意我所说的,我可以说你实际上已经承认我们正在讨论寻找的那个原则了。
阿:你的想法很对。
苏:那么,我们一定先要找出正义是什么,正义对正义的持有者有什么好处,不论别人是否认为他是正义的。弄清楚这个以后,我们才能在关于人的说法上取得一致意见,即,哪些故事应该讲,又怎样去讲。
阿:极是。
苏:关于故事的内容问题就讨论到这里为止,下面我们要讨论故事的形式或风格的问题。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内容与形式——即讲什么和怎样讲的问题——全部检查一番了。
阿:我不懂你的意思。
苏:啊,我一定会使你懂的。也许你这样去看就更容易懂得我的意思了:讲故事的人或诗人所说讲的不外是关于已往、现在和将来的事情。
阿:唔,当然。
苏:他们说故事,是用简单的叙述,还是用模仿,还是两者兼用?
阿:这一点我也很想懂得更清楚一些。
苏:哎呀!我真是一个可笑而又蹩脚的教师呀!我只好像那些不会讲话的人一样,不能一下子全部讲明白了,我只能一点一滴地讲了。《伊利亚特》开头几行里诗人讲到赫律塞斯祈求阿伽门农释放他的女儿,阿伽门农大为震怒。当赫律塞斯不能得到他的女儿的时候,他咒诅希腊人。请问,你知道这一段诗吗?
阿:我知道的。
苏:那么,你一定知道接着下面的几行:
彼祈求全体阿凯亚人兮,
哀告于其两元首之前,
那一对难兄难弟,
阿特瑞斯之两子兮。
这里是诗人自己在讲话,没有使我们感到有别人在讲话。在后面一段里,好像诗人变成了赫律塞斯,在讲话的不是诗人荷马,而是那个老祭司了。特洛伊故事其余部分在伊塔卡发生的一切,以及整个《奥德赛》的故事,诗人几乎都是这么叙述的。
阿:确是这样。
苏:所有的道白以及道白与道白之间的叙述,都是叙述。对吗?
阿:当然对的。
苏:但是当他讲道白的时候,完全像另外一个人,我们可不可说他在讲演时完全同化于那个故事中的角色了呢?
阿:是的。
苏:那么使他自己的声音笑貌像另外一个人,就是模仿他所扮演的那一个人了。
阿:当然。
苏:在这种情况下,看来他和别的诗人是通过了模仿来叙述的。
阿:极是。
苏:但是如果诗人处处出现,从不隐藏自己,那么模仿便被抛弃,他的诗篇就成为纯纯粹粹的叙述。可是为了使你不再说“我不懂”,我将告诉你这事情可以怎么做。
例如荷马说:祭司来了,手里带了赎金要把女儿领回,向希腊人特别是向两国王祈求——这样讲下去,不用赫律塞斯的口气,一直用诗人自己的口气。他这样讲就没有模仿而是纯粹的叙述。
叙述大致就像这个样子:(我不用韵律,因为我不是诗人)祭司来了,祝告诸神,让希腊人夺取特洛伊城平安回去。他这样讲了,希腊人都敬畏神明,同意他的请求。但是阿伽门农勃然大怒,要祭司离开,不准再来,否则他的祭司节杖和神冠都将对他毫无用处。
阿伽门农要和祭司的女儿终老阿尔戈斯城。他命令祭司,如果想安然回去,必须离开,不要使他恼怒。于是这个老祭司在畏惧与静默中离开了。等到离了营帐,老祭司呼唤阿波罗神的许多名号,
求神回忆过去他是怎样厚待神明的,是怎样建庙祀享的,祭仪是多么丰盛。神明应当崇德报功,神矢所中应使希腊人受罚抵偿所犯的罪过。我的朋友,就这样,不用模仿,结果便是纯粹的叙述了。
阿:我懂了。
苏:或者你可设想恰恰相反的文体,把对话之间诗人所写的部分一概除去,仅仅把对话留下。
阿:这我也懂得。这就是悲剧所采用的文体。
苏:你完全猜对了我的意思。我以前不能做到,现在我想我能够明白告诉你了。诗歌与故事共有两种体裁:一种完全通过模仿,就是你所说的悲剧与戏剧;另外一种是诗人表达自己情感的,你可以看到酒神赞美歌大体都是这种抒情诗体。第三种是二者并用可以在史诗以及其他诗体里找到,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话。
阿:啊,是的,我现在懂得你的意思了。
苏:那么,回忆一下以前说过的话。我们前面说过,在讨论完了讲什么的问题之后,应该考虑怎么讲的问题。
阿:是的,我记得。
苏: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决定下来,是让诗人通过模仿进行叙述呢?还是有些部分通过模仿,有些部分不通过模仿呢?所谓有些部分通过模仿究竟是指哪些部分?还是根本不让他们使用一点模仿?
阿:我猜想你的问题是,要不要把悲剧与喜剧引进城邦里来。
苏:也许是的。也许比这个问题的意义还要重大一点。说实在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不管辩论之风把我们吹到什么地方,我们就要跟着它来到什么地方。
阿:你说得很对。
苏:阿得曼托斯啊,在这一点上,我们一定要注意我们的护卫者应该不应该是一个模仿者?从前面所说过的来推论,每个人只能干一种行业而不能干多种行业,是不是?如果他什么都干,一样都干不好,结果一事无成。
阿:毫无疑问就会这样。
苏:同样的道理不是也可以应用于模仿问题吗?一个人模仿许多东西能够像模仿一种东西那样做得好吗?
阿:当然是不能的。
苏:那么,他更不能够一方面干着一种有价值的行业,同时又是一个模仿者,模仿许多东西了,既然同一模仿者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时搞好两种模仿,哪怕是一般被认为很相近的两种模仿,譬如搞悲剧与喜剧。你不是刚才说它们是两种模仿吗?
阿:我是这样说过的。你说得很对,同一人不可能两者都行。
苏:同一人也不可能既是好的朗诵者,又是好的演员。
阿:真的。
苏:喜剧演员和悲剧演员不一样。而这些人都是模仿者,不是吗?
阿:是的。
苏:阿得曼托斯啊,人性好像铸成的许多很小的钱币,它们不可能成功地模仿许多东西,也不可能做许多事情本身。所谓各种模仿只不过是事物本身的摹本而已。
阿:极是。
苏:假使我们要坚持我们最初的原则,一切护卫者放弃一切其他业务,专心致志于建立城邦的自由大业,集中精力,不干别的任何事情,那么他们就不应该参与或模仿别的任何事情。
如果他们要模仿的话,应该从小起模仿与他们专业有正当关系的人物——模仿那些勇敢、节制、虔诚、自由的一类人物。凡与自由人的标准不符合的事情,就不应该去参与或巧于模仿。
至于其他丑恶的事情,当然更不应该模仿,否则模仿丑恶,弄假成真,变为真的丑恶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从小到老一生连续模仿,最后成为习惯,习惯成为第二天性,在一举一动,言谈思想方法上都受到影响吗?
阿:的确是的。
苏:任何我们所关心培育的人,所期望成为好人的人,我们不应当允许他们去模仿女人——一个男子反去模仿女人,不管老少——与丈夫争吵,不敬鬼神,得意忘形;一旦遭遇不幸,便悲伤憔悴,终日哭泣;更不必提模仿那在病中、在恋爱中或在分娩中的女人了。
阿:很不应当。
苏:他们也不应该模仿奴隶(不论女的和男的),去做奴隶所做的事情。
阿:也不应该。
苏:看来也不应该模仿坏人,模仿鄙夫,做和我们刚才所讲的那些好事情相反的事情——互相吵架,互相挖苦,不论喝醉或清醒的时候,讲不堪入耳的坏话。
这种人的言行,不足为训,对不起人家,也对不起自己。我觉得在说话行动方面他们不应该养成简直像疯子那样的恶习惯。他们当然应该懂得疯子,懂得坏的男女,但决不要装疯作邪去模仿疯子。
阿:极是。
苏:那么他们能去模仿铁工、其他工人、战船上的划桨人、划桨人的指挥以及其他类似的人们吗?
阿:那怎么可能?他们连去注意这些事情都是不准许的。
苏:那么马嘶、牛叫、大河咆哮、海潮呼啸以及雷声隆隆等一类事情,他们能去模仿吗?
阿:不行。已经禁止他们不但不要自己做疯子,也不要去模仿人家做疯子。
苏:如果我理解你的话,你的意思是说:有一种叙述体是给真正的好人当他有话要讲的时候用的。另外有一种叙述体是给一个在性格和教育方面相反的人用的。
阿:这两种文体究竟是什么?
苏:据我看来,一个温文正派的人在叙述过程中碰到另一个好人的正派的言语行动,我想他会喜欢扮演这个角色,模拟得惟妙惟肖,仿佛自己就是这个人,丝毫不以为耻。
他尤其愿意模仿这个好人坚定而明于事理时候的言谈行动;如果这个人不幸患病或性情暴躁,或酩酊大醉,或遭遇灾难,他就不大愿意去模仿他,或者模仿了也是很勉强。当他碰到一个角色同他并不相称,他就不愿意去扮演这个不如自己的人物。
他看不起这种人,就是对方偶有长处值得模仿一下,他也不过偶一为之,还总觉得不好意思。他对模仿这种人没有经验,同时也会憎恨自己,竟取法乎下,以坏人坏事为陶铸自己的范本。除非是逢场作戏。他心里着实鄙视这种玩艺儿。
阿:很可能是这样。
苏:那么他会采用我们曾经从荷马诗篇里举例说明过的一种叙述方法,就是说,他的体裁既是叙述,又是模仿,但是叙述远远多于模仿。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阿:我很同意。说故事的人必须以此为榜样。
苏:另外有一种说故事的人,他什么都说。他的品质愈坏就愈无顾忌,他什么东西都模仿,他觉得什么东西都值得模仿。
所以他想尽方法,一本正经,在大庭广众之间什么东西都模仿,包括我刚才所提到的雷声、风声、雹声、滑轮声、喇叭声、长笛声、哨子声、各种的乐器声,他还会狗吠羊咩鸟鸣。所以他的整个体裁完全是声音姿态的模仿,至于叙述那就很少。
阿:这种作家势必如此。
苏:这就是我说过的两种文体。
阿:是的。
苏:且说,这两种体裁中有一种体裁,变化不多。如果我们给它以合适的声调和节奏,其结果一个正确的说唱者岂不是几乎只是用同一的声调同一的抑扬顿挫讲故事吗?——因为变化少,节奏也几乎相同嘛。
阿:很对。
苏:别一种体裁需要各种声调和各种节奏,如果给它以能表达各种声音动作的合适的唱词的话。——因为这种体裁包含各色各样的变化。
阿:这话完全对。
苏:是不是所有诗人、说唱者在选用体裁时,不是取上述两种体裁之一,就是两者并用呢?
阿:那是一定的。
苏:那么,我们怎么办?我们的城邦将接受所有这些体裁呢?还是只接受两种单纯体裁之一呢?还是只接受那个混合体裁呢?
阿:如果让我投票选择的话,我赞成单纯善的模仿者的体裁。
苏:可是,亲爱的阿得曼托斯,混合体裁毕竟是大家所喜欢的;小孩和小孩的老师们,以及一般人所最最喜欢的和你所要选择的恰恰相反。
阿:它确是大家喜欢的。
苏:但是也许你要说这与我们城邦的制度是不适合的。因为我们的人既非兼才,亦非多才,每个人只能做一件事情。
阿:是不适合的。
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城邦是唯一这种地方的理由:鞋匠总是鞋匠,并不在做鞋匠以外,还做舵工;农夫总是农夫,并不在做农夫以外,还做法官;兵士总是兵士,并不在做兵士以外,还做商人,如此类推。不是吗?
阿:是的。
苏:那么,假定有人靠他一点聪明,能够模仿一切,扮什么,像什么,光临我们的城邦,朗诵诗篇,大显身手,以为我们会向他拜倒致敬,称他是神圣的,了不起的,大受欢迎的人物了。
与他愿望相反,我们会对他说,我们不能让这种人到我们城邦里来;法律不准许这样,这里没有他的地位。我们将在他头上涂以香油,饰以羊毛冠带,送他到别的城邦去。
至于我们,为了对自己有益,要任用较为严肃较为正派的诗人或讲故事的人,模仿好人的语言,按照我们开始立法时所定的规范来说唱故事以教育战士们。
阿:我们正应该这样做,假定我们有权这样做的话。
苏:现在,我的朋友,我们可以认为已经完成了关于语言或故事的“音乐”部分的讨论,因为我们已经说明了应该讲什么以及怎样讲法的问题。
阿:我也这样认为。
苏:那么,是不是剩下来的还有诗歌和曲调的形式问题?
阿:是的,显然如此。
苏:我想任何人都可以立刻发现我们对这个问题应该有什么要求,假定我们的说法要前后一致的话。
格(笑着):苏格拉底,我恐怕你说的“任何人”,并不包括我在里面,我匆促之间没有把握预言我们应该发表的见解是什么,虽然多少有一点想法。
苏:我猜想你肯定有把握这样说的:诗歌有三个组成部分——词,和声,节奏。
格:啊,是的,这点我知道。
苏:那么就词而论,我想唱的词和说的词没有分别,必须符合我们所讲过的那种内容和形式。
阿:是的。
苏:还有,调子和节奏也必须符合歌词。
格:当然。
苏:可是我们说过,我们在歌词里不需要有哀挽和悲伤的字句。
格:我们不需要。
苏:那么什么是挽歌式的调子呢?告诉我,因为你是懂音乐的。
格:混合的吕底亚调,高音的吕底亚调,以及与此类似的一些音调属于挽歌式的调子。
苏:那么我们一定要把这些废弃掉,因为它们对于一般有心上进的妇女尚且无用,更不要说对于男子汉了。
格:极是。
苏:再说,饮酒对于护卫者是最不合适的,委靡懒惰也是不合适的。
格:当然。
苏:那么有哪些调子是这种软绵绵的靡靡之音呢?
格:伊奥尼亚调,还有些吕底亚调都可说是靡靡之音。
苏:好,我的朋友,这种靡靡之音对战士有什么用处?
格:毫无用处。看来你只剩下多利亚调或佛里其亚调了。
苏:我不懂这些曲调,我但愿有一种曲调可以适当地模仿勇敢的人,模仿他们沉着应战,奋不顾身,经风雨,冒万难,履险如夷,视死如归。我还愿再有一种曲调,模仿在平时工作的人,模仿他们出乎自愿,不受强迫或者正在尽力劝说、祈求别人,——
对方要是神的话,则是通过祈祷,要是人的话,则是通过劝说或教导——或者正在听取别人的祈求、劝告或批评,只要是好话,就从善如流,毫不骄傲,谦虚谨慎,顺受其正。就让我们有这两种曲调吧。它们一刚一柔,能恰当地模仿人们成功与失败、节制与勇敢的声音。
阿:你所需要的两种曲调,正就是我刚才所讲过的多利亚调和佛里其亚调呀。
苏:那么,在奏乐歌唱里,我们不需要用许多弦子的乐器,不需要能奏出一切音调的乐器。
阿:我觉得你的话不错。
苏:我们就不应该供养那些制造例如竖琴和特拉贡琴这类多弦乐器和多调乐器的人。
阿:我想不应该的。
苏:那么要不要让长笛制造者和长笛演奏者到我们城邦里来?也就是说,长笛是不是音域最广的乐器,而别的多音调的乐器仅是模仿长笛而已?
格:这很清楚。
苏:你只剩下七弦琴和七弦竖琴了,城里用这些乐器;在乡里牧人则吹一种短笛。
格:我们讨论的结果这样。
苏:我们赞成阿波罗及其乐器而舍弃马叙阿斯及其乐器。我的朋友,这样选择也并非我们的创见。
格:真的!我也觉得的确不是我们的创见。
苏:哎呀!我们无意之间已经在净化这个城邦了,我们刚才说过这个城邦太奢侈了。
格:我们说得很有道理。
苏:那么好,让我们继续来做净化的工作吧!曲调之后应当考虑节奏。我们不应该追求复杂的节奏与多种多样的韵律,我们应该考虑什么是有秩序的勇敢的生活节奏,
进而使音步和曲调适合这种生活的文辞,而不是使这种生活的文辞凑合音步和曲调。但是这种节奏究竟是哪些节奏,这要由你来告诉我们,像上面你告诉我们是哪些曲调那样。
格:这我实在说不上。音步的组成有三种形式,就像音阶的组成有四种形式一样,这些我懂得,我能够告诉你。至于哪些音步是模仿哪种生活的,这我不知道。
苏:关于这一点,我们也要去请教戴蒙,问他,哪些节奏适宜于卑鄙、凶暴、疯狂或其他邪恶,哪些节奏适宜于与此相反的内容。我似乎还记得戴蒙说过一些晦涩的话,谈到关于一种复合节奏的进行曲,以及长短短格以及英雄体节奏,
按照我所莫名其妙的秩序排列的,有的高低相等,有的有高有低,有的长短不一;我记得似乎他称呼一种为短长格,另一种为长短格,再加上长音节或短音节。在这些谈话里有些地方,
我觉得他对音步拍子所作的赞扬或贬低不减于对节奏本身所作的赞扬或贬低;也有可能情况不是这样;究竟怎样我也实在说不清楚。我刚才讲过,这些都可以去请教戴蒙。要把这些弄得明白,并不简单。你以为如何?
格:是的,我很以为然。
苏:不过有一点你是可以立刻决定下来的,——美与丑是紧跟着好的节奏与坏的节奏的。
格:当然。
苏:再说,好的节奏紧跟好的文辞,有如影之随形。坏的节奏紧跟坏的文辞。至于音调亦是如此。因为我们已经讲过,节奏与音调跟随文辞,并不是文辞去跟随节奏与音调嘛。
格:显然是这样,这两者一定要跟随文辞。
苏:你认为文辞和文辞的风格怎么样?它们是不是和心灵的精神状态一致的?
格:当然。
苏:其他一切跟随文辞?
格:是的。
苏:那么,好言辞、好音调、好风格、好节奏都来自好的精神状态,所谓好的精神状态并不是指我们用以委婉地称呼那些没有头脑的忠厚老实人的精神状态,而是指用来称呼那些智力好、品格好的人的真正良好的精神状态。
格:完全是这样。
苏:那么,年轻人如果要做真正他们该做的事情,不当随时随地去追求这些东西吗?
格:他们应该这样。
苏:绘画肯定充满这些特点,其他类似工艺如纺织、刺绣、建筑、家具制作、动物身体以及植物树木等的自然姿态,也都充满这些品质。因为在这些事物里都有优美与丑恶。坏风格、坏节奏、坏音调,类乎坏言辞、坏品格。反之,美好的表现与明智、美好的品格相合相近。
格:完全对。
苏:那么,问题只在诗人身上了?我们要不要监督他们,强迫他们在诗篇里培植良好品格的形象,否则我们宁可不要有什么诗篇?我们要不要同样地监督其他的艺人,阻止他们不论在绘画或雕刻作品里,还是建筑或任何艺术作品里描绘邪恶、放荡、卑鄙、龌龊的坏精神?
哪个艺人不肯服从,就不让他在我们中间存在下去否则我们的护卫者从小就接触罪恶的形象,耳濡目染,有如牛羊卧毒草中嘴嚼反刍,近墨者黑,不知不觉间心灵上便铸成大错了。因此我们必须寻找一些艺人巨匠,
用其大才美德,开辟一条道路,使我们的年轻人由此而进,如入健康之乡;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艺术作品,随处都是;使他们如坐春风如沾化雨,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之间受到熏陶,从童年时,就和优美、理智融合为一。
格:对于他们,这可说是最好的教育。
苏:亲爱的格劳孔啊!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儿童阶段文艺教育最关紧要。一个儿童从小受了好的教育,节奏与和谐浸入了他的心灵深处,在那里牢牢地生了根,他就会变得温文有礼;如果受了坏的教育,结果就会相反。
再者,一个受过适当教育的儿童,对于人工作品或自然物的缺点也最敏感,因而对丑恶的东西会非常反感,对优美的东西会非常赞赏,感受其鼓舞,并从中吸取营养,使自己的心灵成长得既美且善。
对任何丑恶的东西,他能如嫌恶臭不自觉地加以谴责,虽然他还年幼,还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等到长大成人,理智来临,他会似曾相识,向前欢迎,因为他所受的教养,使他同气相求,这是很自然的嘛。
格:至少在我看来,这是幼年时期为什么要注重音乐文艺教育的理由。
苏:这正如在我们认字的时候那样,只有在我们认识了全部字母——它们为数是很少的——时我们才放心地认为自己是识字了。不论字大字小我们都不敢轻忽其组成元素,不论何处我们都热心急切地去认识它们,否则,我们总觉得就不能算是真正识字了。
格:你说得很对。
苏:同样,比如有字母显影在水中或镜里。如果不是先认识了字母本身,我们是不会认识这些映像的。因为认识这两者属于同一技能同一学习。
格:确是如此。
苏:因此,真的,根据同样的道理,我们和我们要加以教育的护卫者们,在能以认识节制、勇敢、大度、高尚等等美德以及与此相反的诸邪恶的本相,也能认识包含它们在内的一切组合形式,
亦即无论它们出现在哪里,我们都能辨别出它们本身及其映像,无论在大事物中还是在小事物中都不忽视它们,深信认识它们本身及其映像这两者属于同一技能同一学习——在能以做到这样之前我们和我们的护卫者是不能算是有音乐文艺教养的人的。不是吗?
格:确实是的。
苏:那么如果有一个人,在心灵里有内在的精神状态的美,在有形的体态举止上也有同一种的与之相应的调和的美,——这样一个兼美者,在一个能够沉思的鉴赏家眼中岂不是一个最美的景观?
格:那是最美的了。
苏:再说,最美的总是最可爱的。
格:当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