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亦 | ​胶囊爱情（小说）

胶囊爱情

文|韩墨亦

很多年过去了，芴则依然在幻想，有一天柠檬会和他再次邂逅。就像那次在草店。没有任何预兆的。她依然单纯无邪的对他微笑，就好像过去所有的怨怼未曾发生过。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应该早已经结婚了，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吧。浑身散发着福态的精致，但无法掩盖岁月的痕迹。

柠檬，是他高中时候的一个“妹妹”。

那一年，草店还是规划中的新城区，是城市向乡村蔓延的混血地带。高楼正在空旷的田野间崛起，吞噬着大片的土地，乡村从这里开始节节败退。

每年的三月，夏天的暖风都会来到这座内陆的城市。

他记得，她穿着薄薄的白色韩版宽松短袖，拼色格子百褶裙。七年了，她依然是那么的热衷潮流。这个没有任何化妆的女孩，绽放着某种植物的芬芳。

芴则想起柠檬上班伊始发的一篇微博。她说，在上海，你到处可以看到妆容精致衣着清凉的年轻女孩儿。她们大学毕业不久，很快融入了上海。自诩为“贵族”，人生由眼睛、化妆品和下半身构成。她们住在黄金路段的高层公寓里，出门有高级轿车接送，穿着华贵精美的旗袍或丝绸刺绣短裙、粉红披肩、水晶质感的细高跟鞋子，搭配精致的容妆和潮流的发型，话语里夹带着英文和流行词汇，带着贵妃般的典雅笑容，在温度适宜的饭局上游刃有余……   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对时尚了如指掌，几乎所有的日用品都是品牌，眼镜、腰带、发卡也是。她们钟情于PRADA套装、GUCCI的鞋子，喜欢苹果系列和进口的包包，用兰蔻化妆品、美即面膜等，连湿巾都用水果树叶精华无纺布的，或者100%食物原材料的AKACHAN超柔湿巾。她们习惯了高消费场所里店员们的热情，把健身中心、美容店、美食店、商场当作家，除了还信用卡，每个月挣的钱全部花光。她们追求优雅的坐姿，生怕衣服褶皱，脚和小腿长期忍受着穿高跟鞋带来的酸痛感。天生对“胖”字敏感，对美容和瘦身有着病态的执著，但也会在街头把卤味洋溢的鸭脖儿放进涂着唇膏的嘴里。其实，品牌和品味是两回事。她们活得太累，在这个缤纷灿烂的大都市里，生存得那么虚幻。有时候我不禁想问，她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芴则对柠檬这篇博文印象深刻。今天走在N城郊区熟悉的街道上，不知道柠檬会作何感想。路两旁低矮的门面房已经在岁月中颓废，街边早餐店的蒸笼里冒着热气腾腾的白雾，身着蓝色长褂的店主在繁忙有序的忙碌着。他们简单地吃了午餐，开始逛街。芴则看到秋日上午单薄的阳光洒在街道上，迷离的光线像枯黄的发梢。前面是一处市场，出售日常用品的陈旧店铺充满了视线。有店铺相邻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隔着货架的空隙朝对方做鬼脸，嬉戏打闹。

在街上，他们看到一个在缓慢的车流中敲车窗乞讨的老人。那是一张在岁月中枯萎的脸。柠檬安静地站在街边，她在等待着老人穿过车流。老人走近了，芴则看到他手里只有两张皱皱的一元钱。当老人步伐蹒跚地走过来的时候，柠檬把手里的零钱如数放到老人手中的碗里。芴则看到老人眼里流露出脆弱的温情，似弱泫然。走出几步，柠檬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把包里的糖果拿出来，回过头去很随意地递到老人手里。

他们走到了一处小花园里。旁边有个小男孩的玩具套装散落在了草坪里，他在草坪里翻了很久，仍然有几个玩具小方块没找到。小男孩茫然地站在草坪上四处打量，眼神涣散。柠檬会心地一笑，走过去蹲在小男孩面前，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她的神色中透出一抹少女的光芒。她轻轻地用手抚摸小男孩的脸，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草坪里找出了剩下的玩具。小男孩从柠檬手心里拿到玩具，兴奋地蹦哒起来，仰着脸对着柠檬笑，谢谢阿姨！

柠檬苦笑了一下。

芴则对柠檬的表情记忆犹新。他也知道，他和她之间仅仅隔着一层纸。

其实就连这层纸也是透明的。

这天芴则在柠檬家里作客。柠檬的父母很喜欢芴则。中午时候，柠檬说吃不下饭。她脸色苍白，大家认为她发烧了。于是阿姨嘱咐芴则带她出去散散步，买些感冒药。

买了药，他们一起来到了芴则租住的公寓。

公寓其实就是一个套间。里间是卫生间，可以洗澡。外间是“卧室”，床和衣柜、桌椅占去了一半多的空间。桌子上放着芴则喜欢的书，文学、古诗赋、盆景种植、收藏等。其余就是零乱地摆放着高脚杯、速溶咖啡、醒酒器、纸笔等。他是一个喜欢精美餐具、温暖灯光和Whisky的男人。和多数衣着精致的上班族一样，他的生活寄存在一个胶囊空间里。房间里有沃欧咖啡的浓郁气息，果香混合着碳烤味，他觉得应该把窗户打开。第一次同女生来自己的房间，芴则觉得尴尬，一边拘谨地整理着零乱的桌面，一边自嘲：一个人住惯了，让你见笑了。柠檬的眼睛发光，她调侃说，这样才像作家的窝嘛！说完大方地仰靠在椅子上，随手拿了本书看。柠檬饱含的热情使芴则感动，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天柠檬穿着米琪色的百褶上衣，黑色蕾丝边短裙。修长的脖颈和光洁的胳膊适宜地从领口和袖口裸露出来。两个人的空间，爱的女孩儿，床。这种场面让芴则感到别扭，他不敢往她身上看，可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目光没处放。他更害怕她会察觉自己内心里的秘密。他坐在椅子上，剩下的空间就更加局促，几乎容不下两个人同时转身。他刻意和柠檬保持着距离。柠檬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略微有些不自然的样子。芴则能听出她的呼吸有些不均匀，甚至手脚都没处放，她在掩饰自己的窘迫，尽量的让自己放松下来。同时，芴则也在控制自己身体里的紧张。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和柠檬有过接触。他们认识了七年，并没有什么交集，只是最近几个月交往频繁，但并没有什么承诺。他不敢随便乱动，甚至，他想把薄外套脱掉，但手指捏来捏去，最终还是放弃了，只好保持原来的姿势，他们像两座蜡像。网络时代，性爱信息会填补任何一个人视听的空白，他们都已经是成年人。可问题是，他还没有揣测到柠檬的心迹，他不知道在柠檬的心里，他和她有没有发展到亲密的程度。在芴则的印象里，柠檬一直是个矜持、理性的女生。他担心自己冒昧了会引来柠檬的反感，只好拿出一副斯文的绅士风度。就像下雨时在屋檐下躲雨，只能脱下外套给女孩御寒，而不是用怀里为对方送温暖一样。尽管屋檐下的拥抱和接吻是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去烧水，你把药吃了吧。

在烧水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白开水坐着。身体和心理上的持久紧张让两个人都感到累。芴则感到了柠檬的目光，就像夜间对面的两束强光灯，他的脸开始发烫。他直起腰平视前方，这就使他坐的坐姿看上去有些怪怪的。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以往回到家里，芴则第一件事就是洗漱，然后换上睡衣，打开音乐随意地躺在床上看书。芴则想应该营造出孤男寡女相处的基本氛围，于是计划播放一些轻柔的音乐，开启一瓶香槟，让彼此陶醉在酒精和旋律中，然后不失时机地让亲密和融合的出现有个过渡，让一切显得自然而然。

吃过药，柠檬倚在椅背上，看上去有些神情恍惚。她说，我一般不吃感冒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说完把目光投向了床。芴则心领神会，他不等柠檬表态，即走过去从背后扶住她，柠檬默契地向床走去。芴则在窃喜，好像占了很大便宜似的。柠檬大方地脱掉了鞋子，侧卧在床上，开始专心致志地睡觉，整个过程都是自然的。倒是芴则，因为从来没有女孩这样躺在自己床上，显得十分窘迫。

他和她已经是这样近了。芴则把柠檬的腿搬放到床上。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柠檬莹白的小腿时，他闻到了女性的体香和GUCCI香水混合的味道，他的心开始加速跳动起来，一种眩晕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感觉到了身体里的某种悸动。就在这一刻，芴则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要不趁机剥下这柔软的花瓣，采摘花蕊？毕竟，他也是一个正常男人。身体里的原始激情开始萌动、膨胀。他懵懂地看着熟睡中的柠檬，性感可爱的衣服包裹着女性隐秘部位，像熟透的葡萄一样散发出诱人的魅力。尤其是看到她百褶上衣领口处露出的苹果色蕾丝肩带，看到她从蕾丝短裙里延伸出来的白嫩的双腿，他的心就快跳到了嗓子眼儿了。他感觉自己像个贼一样，在偷窥女生睡觉。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弹开了，自觉地把目光挪向了别处。可是，室内空间太小了，他的目光没地方放。他注视着柠檬的脸颊，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下眼睑，她的胸在均匀地起伏。熟睡中的女孩儿像一束盛开的花朵。她身上有着高贵的血统，这使他感到自愧形秽。同时也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却又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安。我该怎么办？曾经在梦中演绎了无数次的情景，一旦真的出现在面前时，他却又变得手足无措起来。甚至在时间上有某种紧迫感。他感觉自己还没有真正的做好心理准备，他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他的心在怦怦地跳，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的喉咙已经有些干涩，他的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芴则忽然意识到，柠檬或许已经看到了他猥琐的样子。甚至，她的目光已经击穿了他的内心，知道了自己想要侵犯她。她也一定唾弃这种卑劣的行为。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多次都动过这样的念头，有时还是在公共场合。柠檬大概也察觉到了吧？！而自己却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或许，她一直在包容自己？他又想到，自己在公共场所这样想的时候，猥亵两个字就写在脸上，大庭广众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吧。这是多么令人羞愧的事啊，他真的想用头撞墙。他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他的脸一阵灼烧，想起她中午时候病容恍惚的样子，想起百度上偶尔弹出的男女交媾的广告画面，又想起自己对柠檬的种种联想……  他突然觉得这是多么令人厌恶的事情，太下作了。他甚至质疑，自己的灵魂是纯粹的华丽的，为什么会塞在这样一个肮脏的躯体里呢？他开始自责起来，我在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这一刻，十年前的柠檬在眼前晃动。他一直把柠檬当作妹妹看，这个女孩她是那么的可爱，连背包上的粉色蝴蝶结都是那么乖巧，让他有种想大哭的冲动。他忽然又不清楚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柠檬是在得知他仍然单身才从外地赶回来找他的。这个“秘密”是意外从柠檬的微博里窥探到的。但在交往的半年里，“我爱你”这三个字始终躲在他的舌头后面。他忽视了正式和柠檬确定关系。虽然，他们已经像情侣一样交往了。真的要床上游戏了吗？眼前的她就是要和自己相伴终生的人吗？贸然开始是不是很唐突？在这样简陋的房间里要了她，会不会很残忍？以后的情侣生活怎么相处？这么多年了，他和她之间，比朋友的感情浓郁，如兄妹却又多了爱慕和依赖。他只知道这半年，柠檬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和他腻歪，却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情侣。女朋友，这个词让他茫然起来，他只觉得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纷乱。真的很奇怪。和柠檬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一直是他的夙愿。为什么愿望实现了，却没有了预期的幸福感呢？难道自己想要的仅仅是两个人在一起聊天吃饭、牵手逛街、拥抱接吻等单纯的恋爱吗？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是害羞的，尤其还是白天。

这时，柠檬忽然翻身挥舞了一下手臂，下意识地抱紧了毛毯。她说，芴则哥哥，我冷……梦到好多水……  芴则觉得这声音熟悉得仿佛是从中学时代传来。那天，柠檬从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的《红与黑》，用袖子擦了擦书皮，说是向妈妈要的生日礼物，送给芴则。望着一脸纯真的柠檬，芴则百感交集。或者，她来到他的房间里，在他的床上休息，根本就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而他照顾她，也是应尽的基本礼仪。是一种涵养。芴则向前去安抚柠檬，屋里没有体温计，他用额头给柠檬测体温，就像小时候父母额抵额给自己测体温一样。

就在他以拥抱动作靠近柠檬软香身体的那一瞬间，他明显感觉到她的肢体展示出的柔和气息，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温软粘稠的暧昧。芴则的呼吸炙热而又急促，他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他为柠檬盖好毯子。可是，顷刻之后他就后悔了。就是这刹那的迟疑，那个可以顺势结合的动作消失了。而随后给柠檬盖毯子，则彻底的破坏了双方的兴致。芴则明显感觉到了柠檬的叹息。如果再来补救式拥抱，就会显得勉强和矫揉造作。就像扣衣服钮扣第一个扣错了，就会一直错下去。后面的即使纠正过来，前面扣错的也会显得别扭。想到这里，芴则不由得懊丧起来。心里莫名的烦躁，突然间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这里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一个美丽女孩儿的胴体正在床上像扇子一样展开，散发着诱人的花香。她是在暗示和期待吗？

这一切是真的吗？是幻觉吗？还是自己想象的延续？不，不是幻觉，是真的。此时只要自己抱着她，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可是，如果真的把她肚子搞大了，然后呢？也许明年，自己就做父亲了。给孩子冲奶粉、洗尿片，需要独自面对日益上涨的消费，来自上司的压力，同事的冷漠，客户的挑剔……  随着岁月的流逝，脸渐渐失去光芒，身体发福，目光空洞。当铅华洗尽，彼此就像左手摸右手，只剩下情欲和责任维系关系，离心离德，虽生犹死。重要的是，孩子会和自己殊途同归，重复流浪狗一样的生活。这太可怕了。

准确的说，芴则并不是个“君子”。甚至，他的想法非常“龌龊”。从中学开始，他就开始喜欢女孩子，排斥身边的男性。在内心里，他会把自己想象成漂亮女生们的白马王子。而且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他认为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男人都是粗俗污秽的。漂亮的女孩选择他们是荒谬的，错误的，结局就是被糟蹋了。每当看到一些美女小姐姐时，他就忍不住会想入非非。心想这位小姐姐如果嫁给我该多好啊。平日里在街上，他会下意识地搜寻美女，然后目光就会纠缠着他们甜美可爱露肩打底衫、韩版热裤、后镂空交叉美背冰丝短袖、高腰半身百褶短裙…… 目光顺着她们两座小山峰根部的乳沟探进去……   这样时尚的衣服，女性身上隐秘的美，饱满、丰盈，如花绽放，直至穿越长长的街区延伸进他的联想里。仿佛，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一团团的火。这样的念头是荒诞可笑的。他的内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柠檬并没有想那么多。芴则突然觉得很累，他想让一切变得简单起来，不再犹豫，也不必惊慌。他很想让自己做出一个选择，进或者退。但无论进或者退，他始终都找不到准确的理由说服自己。其实，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但在他的心里却无比的沉重。他已经厌倦，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他很想从这种压抑的氛围中解脱出来。这时，他看到柠檬长长的睫毛微微地翘起来了一下，接着又覆盖在了下眼睑上。而他竟然荒唐地说，我出去买晚餐。芴则就这样潦草地把身体送了出来。

当他走出大门时，紧张的情绪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内心深处的轻松。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一种刑满释放的感觉油然而生。城市熟悉的嘈杂气息迎面而来。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对面的便利店LED广告灯发出刺眼的光芒。住在对面的老太太在家门口洗拖把，一群小学生从小巷里涌出来，蹦蹦跳跳的。一位骑着电动车的年轻妈妈停在路边接听电话，小女孩坐在后座上专心致志地把玩着妈妈的长发。一切平常得如同昨天。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望着遥不可及的高楼和来来往往的汽车，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流浪狗，在做一场梦，演绎着一个叫做“芴则”的男人。现实是，这只流浪狗游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在垃圾桶中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尽管找到的都是发霉的。它又饿又冷，又脏又累，伤痕累累，没有存在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城市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他已经失去了方向。

芴则买了柠檬喜欢的鸡腿汉堡和椰果奶茶。当他提着食品袋回到房间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凌乱的床面跳进了他的眼帘，柠檬已经离去。他的脑海浮现出的是电影谢幕时出现的“剧终”两个字。这一幕定格了很久很久。他甚至能感觉到，床上还残留着柠檬皮肤的气味、呼吸、温度、心跳、毛发，亲切得如同爱人深情的怀抱。他回想起临出门时叮嘱柠檬，我马上就回来了，很快。电石火花间，芴则心中一动，柠檬是认真的，她是动了真情的。她的表情、眼神、姿态、语言和彼时的情景，向他清晰的展现出，——在柠檬的潜意识里，早已把芴则当成她理所当然的男友了。以前，她只是含蓄地把自己的内涵、温柔展现给芴则。而现在则是直接了当的把自己交给了芴则。也正因为她爱着自己，他才不重视她，也从不担心柠檬会离开他。但是，今天她失望了，离开了。芴则想起了柠檬刚才那沉重的眼神，那流露出的分明是执著后的苍凉和期待后的失落。

在这个冬日的下午，芴则终于把柠檬对他的热情挥霍殆尽。他太了解柠檬了，大大咧咧只是表面，另一面是迂执和决绝。如果感觉到遭受了戏弄，她的性格里从来没有“原谅”二字。在她的心里，这件事已经成为卡在两个人之间的一根鱼刺。其实，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产生怨怼。

那真的是让他沮丧的一幕。微信被拉黑，QQ被删除。柠檬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对于这样的结果，虽然隐约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突然。他感到深深的绝望。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空荡荡的，窗外有夜风在呼啸。芴则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记忆里所有黯淡的往事一起闪烁。失眠的午夜，钻头一样的幽蓝和灼烧感在帮助他战胜荷尔蒙。他的身体是这样的贫瘠，没有浇灌，渐渐枯萎。他非常的想她。一种与生俱来的怅惘和无助。那个在楼道里穿着新潮衣服笑魇如花的柠檬。眼神明亮而热情的柠檬。经过教学楼时，被楼上男生们响起的口哨声惹恼的柠檬。和他十指纠缠在一起，目光低垂的柠檬。他重新发送了添加好友请求，信息均提示被拒绝。他不敢再去柠檬家里，害怕看到她决绝的嘴脸。他想为两个人留下日后复合的台阶。他怕柠檬会尴尬，怕自己难为情。他心里是清楚的，柠檬目前心火正旺，去也无益。他在等待柠檬的“公主病”好转。他一直在潜意识里欺骗自己，柠檬只是在赌气，等她气消了就会和他联系。这段时间，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微信、微博、公众号随时检查，芴则甚至乐观地想，以柠檬的泼辣，她顶多只是疏远他一段时间，她还会和自己联系。再见面时也许会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你个闷骚，装什么雏........

果然，在半个月后的一个午夜，柠檬主动加了他的微信，而且真的骂了他。但完全不是设想中的那样。在微信窗口的对面，是被愤怒淹没的柠檬。信息浩浩荡荡地开了进来。他的手机屏幕立马沸腾起来。“你个傻逼，垃圾男人”、“你完蛋了，以后找不到女人啦”、“你麻痹，给脸不要脸”、“你没有长JB吧”、“给老娘跪舔都不要你”、“再让我看到你砍死你”……  似乎可以听见柠檬的声音在燃烧。如果这是对话，如此黏稠的语气一定会使音节凝结在一起。看到这些信息，芴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浑身的血液遽然涌向了头部。这是那个记忆里温柔大方的柠檬吗？这是那个自己熟悉的调皮可爱的柠檬吗？柠檬骂完了，甚至不等回应就直接屏蔽了他的微信。那一刻，芴则蜷缩在狭小公寓里的床上，城市正浸淫在持续的冰凉阴雨中。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外的雨蓬，偶尔夹杂着汽车呼啸而过溅起剧烈水花的空洞声音。有昏黄的路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夜色下的城市像潮声涌动的海洋。从语句中的错别字分析，柠檬是用语音翻译成文字发过来的。而他是多么想回一句，玩笑开大了吧，小妖精。微信上显示出需要(重新)加载好友的提示。柠檬不会再原谅他了。一个爱自己的女孩就这样离开了自己。没有人能改变柠檬对他的看法，谁也帮不了他。茫茫人海，没有人能替代柠檬在他心里的位置。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了眼泪。在这样的夜晚，他的内心里只有窒息般的绝望。

沉重的黑夜让人联想到某些神秘古老的祭祀仪式。他的意识再也无法熄灭，整夜整夜的。只不过，在失眠的时候，在凌晨两点半的时候，他的微信上，再也没有了那个让他心动的头像闪烁了。柠檬的信息再也不会在他的手机屏幕上绽放了。那个穿着米琪色百褶上衣、黑色蕾丝边短裙的女孩儿，再也不会被他拉着手走在N城的街上了。房间里的地板上到处是外卖包装盒、矿泉水瓶和零食袋子。空气中混杂着酒精和咖啡的气息。有些时光一直萦绕在眼前。咖啡店里，25岁的女孩，安静地坐在对面，往咖啡杯里添加少许的奶精和糖，用汤匙轻轻的搅拌。动作娴熟，姿态沉郁。

许多个岑寂的夜晚里，会有低回的喘息声和肢体摩擦声闯进他的耳孔。自然而然的声音。他无处可逃。这时，他会怀念Whisky的热情。黑暗中，他感受着夜晚的凉意，像细细的雨丝落在皮肤上。胡乱的把毛衣套在睡衣外面，从床头把小袋装的风干牛肉拿出来。Whisky加牛肉干，这样的搭配也是奇葩。他不是饿了，也不是寻求刺激，只是在他的内心里有个巨大的空洞，需要填补。他想抓紧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在这样的夜里。但是，两手空空如也。世界太繁华，他有些应接不暇。一杯 Whisky 和几片牛肉吞下之后，他有了充实感。酒精是水与火的结晶。腹内的灼烧感让他恍若隔世，竟一时不知身在哪里。这一刻，自己的脸肯定是颓败的凋敝的，他想。他的身体里一直缺乏一种物质，这种物质就叫做酒精。整个夜晚，哪怕是轻微的声音都会让他惊醒。每一次都带着清晰的梦境。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可是他的人生已经找不到出口。

辞职的那天，他站在22层楼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喧嚣的城市。窗外阳光明媚，天蓝风淡。世界很美。真的很美。只是有点模糊。像每一个岁月静好的下午一样，道路上充满了形形色色的车流和人群，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商业机器。走过安静明亮的白色集体办公室，他的目光扫过错落有致的格子间，熟悉的绿色阔叶植物，闪着冷漠数据的电脑屏幕，机械忙碌的人群。在缓缓下降的电梯里，他突然感觉到今天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回想着自己弄得一团糟的报表，回想着开会发言时呆滞的样子，平日里沉重的笔记本似乎轻了许多。但是他的心终究无法彻底的轻松起来。只要一想起那荒诞的一幕，他就感到窒息般的崩溃。所有爱情故事的结局，无非是“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要么是相爱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死去，或者是被不可抗力约束，永远分开。故事前提是男主和女主——王子和公主的身份，象征着权利和财富，衣食无忧。只有他的爱情是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了，却因为他的不解风情而错过，以至于产生怨怼。

连电影里都没有这样不符合逻辑的情节。

芴则走进了一家电影院。电影院在城市里切割出来一个魔幻的空间。影厅里一片漆黑，巨大的屏幕在发出光芒，一部童话故事收集了全场观众的视线。

芴则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只有他一个人是忠实的观众。观众们都在交头接耳，抽烟，吃东西、大笑。电影里的情节在有秩序地进行着。观众们突然狂躁起来，他们开始对着屏幕吐口水、扔烟头，有人站起来在座位上手舞足蹈……

安静的电影屏幕里一个怪物的脸扭曲起来，它的口越变越大，逐渐的遮掩了屏幕，并最终冲出屏幕。在人们还沉浸在童话中时，有人不知不觉的被这大口吞没了，电影院里乱作一团。芴则惊诧不已，起身就逃，没有方向，他意识里一片混乱。人们慌不择路，跌跌撞撞，相互践踏、碰撞……  自己忽然轻松地飘了起来，目之所及，人们的脸和身体都变了形……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童话世界里，大地在晃动，人们都长着两张脸，第二张脸是各种动物的面孔，带着狰狞的笑容。他发现电影屏幕破碎了，观众都逃进了屏幕里。但是每个人的身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一种带着弹性的瓜藤，被种植在电影院里。同时，屏幕里的各种角色也纷纷跑出来，和观众搅拌混合在一起。芴则突然看到柠檬也在其中。她在这种状态中已经麻木，她的身体在束缚与挣扎中扭曲，最后在冥冥中某种力量的驱使下安静下来，她的脸上露出诡谲的微笑。笏则大骇，他想接近柠檬，却发现身处在一团黏稠的胶状体中……  他还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一条长长的脐带连接在影厅的座位上。而他失去灵魂的身体则在影厅和屏幕里飘荡，像一条死鱼。

醒来的时候，被子掉在了地板上。窗外，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一段感情就这样潦草的结束，他心有不甘。这个可能是征兆吧。冬天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柠檬。一样平静的街道，一样落寞的黄昏，他看到的是穿着ELAND系带羊毛风衣的柠檬，跟着一个男人走出小区大门。男人在打电话。他一只手把电话捂在耳朵上，另一只手揽着柠檬的腰肢。芴则静静地看着，男人的手很自然地滑到了柠檬的臀部。柠檬则一脸幸福地依偎着男人，她在认真地玩着新款的苹果手机，两个人默契地走着。男人应该是在谈业务，聊到兴奋处便放开了柠檬，一个人独步前行，注意力完全凝聚在了通话上。柠檬快速向前紧跟了几步，男人的注意力依然在通话上。他伸出另一只手在眼角余光中摸索捞取，漫不经心地接住了柠檬递过来的手。他看到柠檬的衣摆在寒风中微微飘动。

2017年的新年即将来临。到处洋溢着圣诞节的气息。路两边的店铺里回荡着热烈的节日旋律。城市像一个空旷的废弃仓库，荒凉阴暗。这条街有他们第一次约会的西餐厅，有他们经常去买书的书店，有他们第一次牵手的电影院。虽然知道今天是告别，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但如果不见会更遗憾。走在清冷的路肩上，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发出空洞的回声。一个人的时候，身体是孤独的。在人群中，灵魂是孤独的。

暮色沉寂的街道上，末班公交车行驶在去往终点的路上。冰凉而枯黄的车灯，照耀着前方。公交车发出沉闷的嚣叫，带起了阵阵飞扬的灰尘。从公交车上下来几个95后女孩，她们有说有笑，盯着芴则背后的方向走了过来，看样子她们刚刚踏进社会。她们像某种洁净崭新的商品，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芴则想起了高考前一周的那个夜晚。他和女孩走在野外冰凉的空气里。望着广袤无垠的夜空，他的脚步无比的沉重。远处的村庄有点点疲倦的灯光，偶尔从那里传来几声寂寞的犬吠。田野里有用粗树干、土墙和玉米杆混建的简陋瓜棚。他们在棚子里燃起了一堆篝火。那一夜，他们在火堆旁坐了一夜。女孩细心地把柴折断放到火堆里，偶尔被树枝刺痛了手指，就用沾少许唾液搓搓。火光映照着十八岁女孩绯红羞怯的脸颊。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白，他才发觉自己双臂环抱着膝盖睡了一夜。身上披着女孩的红色毛呢外套。女孩正无怨无悔地经营着火堆。看到他醒来，她冲着他甜甜的微笑。

在这一刻，他相信自己是爱着柠檬的。他突然的非常想和她在一起。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这让他感到痛苦。

此时，柠檬已经觉察到了身后不远处的芴则。直觉告诉她有道目光一直在紧紧地追随着她。该来的始终会来的。她朝四处张望着，目光最终投向芴则，犹豫了一下，有一丝困惑从脸上划过。她从容地朝芴则走过来，脚步象往常一样轻松。

芴则觉得时间忽然静止了。可是倐忽间，芴则竟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自己其实并不想立刻见到柠檬。他想等一等再说，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他怅惘地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静静地走过来的样子，空洞的，沉重的，笃定的。焕然一新的柠檬已经站在了面前。慌乱中所有想说的话都已经记不起来，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N城的温差太大，你能把握好天气的节奏吗？他望了一眼远处等在车里的男人。男人点燃了一支烟，指尖正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

天气冷了可以取暖，真正的寒冷是心冷。柠檬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讯息，这种讯息就叫做一切已经过去了。

记得高中时候，女生们传言，说芴则是个尤物。明明非常喜欢某某女生，只要人家对他泄露爱意，他很快就会选择躲避。哪怕对方是女神级的。所以，她们给你起了很难听的外号。我很好奇，有一次还问过你这个问题，但你却笑而不答。

现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吗？柠檬的问话像是指责。

这和他想象中的重逢完全不同。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只是两个人都觉得更加拘束。我害怕一个人独处，但我和任何人在一起都会感觉累。无论在哪里，我都没有归属感。芴则右手抚摸着左手，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我的生活空间就像是一个胶囊，爱情又怎么塞得进去？Maybe that's fate……

哦…… 那我也有一个关于宿命的话题。明天，阳光依旧会照在世界上。但是，我的世界里的太阳你再也看不到了。柠檬说完，露出一个陌生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去。

在柠檬转身的时候，芴则看到她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的飘扬，有一绺头发掖在风衣的领子里。

芴则还要回到他的胶囊里。他担心某天早晨梦醒了，自己会变回一只流浪狗。那几个20多岁的女孩们从他身边经过，她们年轻、纤瘦、漂亮。这使他想起了自己漫长的青葱岁月。只是，如果时间能从头再来，自己会选择和现在不同的生活方式吗？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韩墨亦，80后。河南省南阳市人。个人收藏两千余册书。身体里流淌着率性灵清的血液，一半是男人，一半是男孩。被宿命分泌出来的粘稠孤独淹没了灵魂，在苍白的世界里，深情地爱着文字。心中有诗，不论身在何地，远方都在更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