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68——70上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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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

(68——70上部)

文|张书勇

第十一卷

68

赵夏莲、孙殿秀和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刚刚合力把杨二哥从树上救下,尚未打问缘由,钱兴茂便指挥钱二狗和猴跳三用门板把李大牛抬着,“咣”的搁放在了脚前。

“支书,支书哇,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李大牛翻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痂,睁开肿胀得几乎成了一条缝隙的眼睛干嚎着叫道。

将李大牛放下后,钱兴茂、钱二狗退到人群侧面,各自双臂抱胸,斜眼睨看着赵夏莲;猴跳三则畏畏缩缩的避在钱二狗身后,却把脖颈伸了出来,一副要前不前、欲退不退的样子。

杨二哥听李大牛叫赵夏莲支书,登时气得呼呼大喘,手指抖抖的指着赵夏莲叫道:“原来就是你指使他们干的好事。你还是干部吗,这里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吗?”

“支书,是他动手打了我。他打得我好狠哪!”李大牛指着杨二哥嚎道。

“你……你恶人先告状,”杨二哥直气得脸色发白,手脚乱抖,“明明是你们打了我……”

一个围观的村民问:“李大牛,他是怎么打的你啊?”

“这样,这样。”李大牛伸出右掌极快的挥向脸部,掌心却在距离腮颊半寸远的地方突然止住,同时口里发出“咵”的配音;接着又握手成拳,极快的朝腰部击去,同时口里发出“哎哟”的呻吟,仰面倒向门板。

“李大牛,你肿胀的明明是左脸啊!”

“哎哟,我好疼。我被打蒙了,哪里记得那样清楚哟!”

赵夏莲望了望杨二哥,又扫了李大牛一眼,表情严峻,语调平静:“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到底怎么回事,杨二哥你先说说!”

这时赵士乐分开人群,快步跑到赵夏莲跟前,气喘吁吁的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我也是刚刚听说这事的……”

赵夏莲看也不看赵士乐一眼,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留守干部一个也不在场。安平叔呢?”

“我、我不知道。”赵士乐迟迟疑疑的答道,“我离开村部的时候,好像还在办公室,怎么眨眼工夫可就不见了哩?”

赵夏莲望了一眼关闭得严严实实的王安平的办公室门,转头将杨二哥扶坐到村部廊下的一把椅子上面,语气恳切的说道:“你们外地收割机队来到我们仲景村参与麦收,这是对我们的最大支援;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援,单靠我们村那三台两台收割机远远不能按时收割完毕。所以今天的事,不管是谁动手打了谁,我们都要一查到底;只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这个请你放心,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瞧吧,我们仲景村的人,竟然胳膊肘朝外拐,向着一个外乡人说话。刮西北风下雨,背良心人发财,这他妈是什么世道啊!”背后,钱兴茂混在人丛中阴阳怪气的说道。

赵夏莲并不搭理钱兴茂,只管去问杨二哥;杨二哥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打,并非赵夏莲指使,顿感委屈百倍,刚要开门便泪如雨下:“支书,我今天冤哪……”

“支书哇,你得替我做主,他打了人还叫冤哩。要不是兴茂二狗他们几个拦着,我今天差点把小命都丢了哩。血,你看他把我打得满脸是血;还有腿,你看他把我的腿都打断了,动也不能动……哎哟疼死我喽!”李大牛在旁边胡搅蛮缠的嚎叫说道。

“对,是他动手打的人!”钱二狗在旁帮腔说道,“我们上心上意请他喝酒,说我们仲景村地薄,麦子产量低,求他把每亩的收割价格降到四十元。不降就不降吧,可他喝多了酒竟发起疯来,哗的把一杯酒泼到李大牛的脸上,说他们收割机队出外收割小麦,有政策保护,谁敢让他们降价,他就打谁……”

猴跳三也跟着信口开河的瞎说道:“李大牛刚要起身,他又啪的给了李大牛一个耳光,把李大牛的脸都给打肿了。李大牛说:好,好,你个外乡人,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扭头就走。他顺手抓起木棒,又一棒打在李大牛的后腿窝上,把李大牛打得趴倒在地,不能起来。要不是我们拦着,只怕他就要把李大牛给……”

围观村人不明真相,看李大牛满脸血污,一只眼睛肿得眯成了缝,又听钱二狗猴跳三一唱一和,说得有鼻子有眼,登时纷纷大怒,揎拳捋袖的喝道:“一个外乡人竟敢这样嚣张,欺负我们仲景村没人吗?揍他,揍他!”钱兴茂抄手站在旁侧,面带冷笑,眯起眼睛觑着赵夏莲的脸色。

赵夏莲自然清楚钱兴茂、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的为人,可是他们众口一词,说得绘声绘色,而杨二哥毕竟是外乡人,被打既无旁证,又且满身酒气,真是浑身是口也说不清白。怎样才能揭开事实真相,为杨二哥伸张怨气呢?她想了想,说道:“这事看来比较大了。我在市里开会,市里一再要求不能引发外地收割机队和本地群众的冲突,一旦出现冲突,公安机关必须第一时间介入。所以还是请公安机关来解决问题吧!”说完暗中观察着几个人的反应。

“好!”杨二哥干脆利落的表态道。

钱二狗、猴跳三和李大牛面面相觑,又一齐把目光望向钱兴茂。钱兴茂毕竟心虚,色厉内荏的喝道:“看我干什么?请公安机关就请公安机关。我就不信,明明打了人,公安来了,难道还能让他逃脱法网不成?”

赵夏莲看着钱兴茂死扛到底、钱二狗桀骜不驯、猴跳三见风使舵的样子,知道只能从李大牛身上打开缺口了;她凝眉思索片刻后,和杨二哥道声“稍等”,招手叫过赵士乐、孙殿秀走进村部办公室,低声交代了几句,两人嘻嘻笑着,各自出门而去。

赵夏莲安排完毕,复又走出门来,将一杯茶递在杨二哥的手里,低声说道:“其实我早看出来你是受害者,可关键是你没证据,他们几个又死不承认,所以就得另辟蹊径了。别急,我们先喝会茶!”

“哎哟支书,支书哇,你得替我做主啊。”李大牛不失时机的再次嚎叫起来,“你不主持公道,只管坐在那里喝茶。难道喝茶就能查清事实,就能让坏人受到惩罚吗?”

“对,”赵夏莲笑眯眯的答道,“我在等待事实真相自己浮出水面。”

“哎哟赵支书你真是神喽,喝个茶就能让事实真相自己浮出水面哟!”李大牛啪啪的拍着两个膝盖,婆娘一般的吟唱道。

众人不知赵夏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尽管已近午饭时间,依旧纷纷围而不走。孙殿秀前脚走出村部大门,赵士乐后脚走到李大牛对面,大咧咧的坐在了一张小板凳上。一只苍蝇在李大牛四周嗡嗡嗡飞来飞去,李大牛挥赶不走,渐渐不胜其烦,索性翻身坐了起来。赵士乐望着李大牛嘿嘿笑道:“李大牛你个肉头,瞧你弄得那个浑身腌臜样,就跟刚从水坑里爬出来的泥母猪一般!”

李大牛已早闲极无聊,正想寻人消遣,恰恰赵士乐便送上门来,立刻回敬道:“赵士乐你个肉头,老鸹落到猪身上,光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你回家撒泡尿照照,看你自己那副腌臜模样!”

钱兴茂招手叫过钱二狗,钱二狗又招手叫过猴跳三,三人蹲至村部院墙角处,头碰头的不知嘀咕些什么。

“李大牛你个肉头,我看你是尿灌里泡豆芽,——腌囊菜!”

“赵士乐你个肉头,我看你是假干净尿刷锅,磕膝盖上捏窝窝!”

……

李大牛和赵士乐一来一往的对骂着。钱兴茂、钱二狗和猴跳三嘀咕完毕,同时跳起身来对着众人叫道:“赵支书不惩罚打人凶手,反而请他喝茶,这不是明明胳膊肘朝外拐嘛。咱们仲景村里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还有血性男人吗?”围观村人受到煽动,立刻群情激愤,摩拳擦掌,龇牙瞪眼,一步步的朝向杨二哥逼去。

“嘭——”

李大牛正沉浸在和赵士乐对骂的快感中,突然屁股后面石破天惊的一声剧烈爆响,直震得地面簌簌颤动。李大牛吓得妈呀一声尖叫,跳下门板就朝院门跑去,——原来孙殿秀趁着混乱之际悄悄溜了回来,在李大牛的屁股后面燃放了一只二踢脚。

“李大牛回来,你不是腿被打断了吗,怎么跑得这么利索?”赵夏莲冲着李大牛的背影高喊一声。围观村人也恍然大悟,纷纷叫道:“对呀对呀,李大牛你的腿看上去根本没有受伤嘛!”

“我,我……”李大牛站在村部门口跑也不是,停也不是,期期艾艾的望着钱兴茂和钱二狗。钱兴茂和钱二狗黑丧着脸,哼了一声转身过去。

“李大牛,你今天必须将事实讲述清楚,”赵夏莲威严的喝道,“要不然派出所来,第一个就拿你做法!”

李大牛的两个腮帮子淌下了滚滚汗粒。

“说!”赵士乐和孙殿秀一左一右的同声喝道。

“我、我……我说!”

“还有你,猴跳三,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下神。你也得说,否则派出所来了你也逃不脱!”赵夏莲又冲着猴跳三断喝一声。

“我、我说……”

69

王安平双手背在屁股后面,一言不发的走在村道间,他的肩旁走着永远一副稀里糊涂、半睡不醒模样的李有才。

二十分钟前,王安平和李有才就站在村部会议室内扯着闲篇。看到杨二哥一路哭喊、跌跌撞撞的闯进院内,前后又围着许多看热闹的村人,王安平一把拉了李有才退出会议室,从村部西北角处的后门溜了出来。站在村部院墙外面,李有才磕磕巴巴的说道:“安平叔,赵家闺女不在家,我们该过去处理一下才是啊!”

“我说有才啊,你怎么一辈子这样没头脑,看不清世事呢?”王安平慢吞吞的说道,“你是一把手还是我是一把手?说白了都是站在下席口的人,既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何苦为了一个外地人得罪本村人呢?——还是让有本事的人去处理吧!”语毕头也不回的走在了前面。

李有才想想觉得王安平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也便不再多话,紧走几步赶上王安平,两人肩并着肩沿了村道往家走去。

此刻的王安平,虽然表面若无其事,但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知道自己有太多的见不得人的事情需要藏着掖着;这些事情一旦藏不好掖不好,被人揭开盖子,只怕自己连回家靠着墙角喝稀饭的资格都要没了。前段时间“天凤”公司购买香樟树苗,差点便将自己暗吃回扣的事情带出,——自己费尽心机,选了那么一处鬼不嬎蛋的苗圃购买树苗,没想却被张天远误打误撞的寻上了门,真是阴差阳错,奇巧之极。——要不是及时采取反制措施,借着“河长制”的文件进行威胁,再加上张天远和若凤还算识相,只怕可就要大大的麻烦一回了……

再往前五年,那次赵伯冉作为市委组织部评选的功勋支书,外出学习三个月,自己临时主持村里全面工作,不过多久便打着修缮村校的旗号,找到张天远硬要求其赞助了十万元钱,又在村里集资了十多万元;后来只给学校购回了几张桌凳,又将教室外墙胡乱粉刷了一下,总共花费不到一万来元,其余的钱便全进了自己的腰包。这也是一笔不敢提也不敢查的糊涂账……

还有,早在赵夏莲回村兼任支书前,自己就暗中收取村里二十多户人家的二胎子女社会抚养费大约十余万元,答应麦收后就给人家分地。现在赵夏莲回村主持工作,再分地就必得经其同意,到时如何将这件事遮蔽起来呢?……

最为要命的是,十多年来,自己一直利用村主任的职权,把集体一百二十亩机动耕地秘密掌握在手里;赵伯冉看似精明,其实是个糊涂蛋,根本不知情,其余的村干部和普通村民就更不必说了。这么多年来,一百二十亩耕地的收入累加起来,只怕也有大几十万元了。如果麦收之后,村里推行“三权分置”,那么势必要对全村土地进行精准丈量;如果对全村土地进行精准丈量,那么势必要将一百二十亩机动耕地的秘密抖落出来;如果将一百二十亩机动耕地的秘密抖落出来,那么势必要往前追究这么多年来的收入……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么多年来做下的事,只要被随便查出来一件,那就足够自己去往监狱里喝稀饭了!

“二哈二哈我问你,前几天我听河南坠子,里面有句戏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妇女说话的声音,王安平抬头一看,原来是猴跳三、钱二狗还有二哈等一群婆娘说说笑笑的走了过来;将午未午的阳光透过村道两旁的树叶,疏疏朗朗的撒在她们的头上肩上背上,使她们一个个看上去斑斑点点,亮亮闪闪。

二哈放下挎在胳膊肘里的竹篮,两手一拍屁股,答道:“啊呀,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我告你吧,就是说村南的罗步晓家有三个儿子,武厚是老大嘛!”

“耶,原来是这么回事。二哈你懂的真多!”几个婆娘围着二哈,语气里满是崇拜。

“那当然了。你们哪,木文化真可怕!”二哈一挺胸脯,骄傲得如小母鸡般的跨步向前走去,不料却一头撞在了树上,直撞得眼冒金星,胸前两个奶子生疼。二哈登时大怒,对着树身一顿拳打脚踢:“让你挡我的道,让你挡我的道!”

王安平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树后默不作声的听着看着;李有才见状,自然也停下脚步,陪在王安平的身边。

对面,钱二狗的婆娘依旧有些不甘心的样子:“我悄悄把那袋麦麸放在树坑里,想等晌午背了回家喂猪,可惜却被蕙兰发现了。这蕙兰也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敢偷'天凤’的东西,小心被若凤抓住了,打你个二五乘以十!”猴跳三的婆娘在旁笑道。

“二五乘以十,什么……意思?”这回轮到二哈懵圈了,她把右手拇指伸进口里,瞪着眼睛傻傻的问道。

一群女人笑得叽叽嘎嘎:“二五乘以十,就是二百五的意思呀。哈哈,你个百六九、四分之一千……”

正闹成一台戏时,忽然看见了隐身树后的王安平和李有才,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乱纷纷的打着招呼:“安平叔好!”“有才哥好!”

“好好。这都大晌午了,你们还不赶紧回家做饭?”王安平笑着回应,用的是一种长辈对待晚辈的居高临下的亲昵语气。

“这就回家,这就做饭!”众人七嘴八舌的答应着,乱纷纷的便欲散去;二哈趁机踅到王安平的身后,双目瞪得溜圆,两手握成拳状,仿佛拳击手般冲着王安平的肩膀、脑袋呼呼的挥舞着,一边挥舞一边又冲众人做着鬼脸。

“哈哈哈……”一群女人笑得前仰后合。

王安平见女人们笑得蹊跷,又觉背后有些异样,转头看时,二哈却早恢复了平常模样,弯腰挎起竹篮叫道:“安平叔你抽空去我家坐啊,我给你煮荷包蛋吃!”

“不去了不去了,”王安平目带鄙夷的盯着二哈,用的却是戏谑打趣的语气,“电视上说了,鸡蛋吃多了胆固醇会高的;再说了,鸡屁股里出来的东西也不干净……”

几个婆娘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远去了,王安平依旧立在原地没动,李有才自然不肯独自离去,只管稀里糊涂的陪站在旁边。这时村子里那些积极的人家,已经在呼儿唤女的吆喝着吃饭了。

王安平捡起刚被女人们打断的思绪,继续进行着自己的考虑:

其实他也知道,新一届中央领导上台后,反腐力度持续加大,明确提出了“老虎苍蝇一起打”的口号,像政治局常委级别的领导,说声拿下就拿下了,省部、地厅级别的领导,拿下的更是不计其数,何况自己小小一个不在中国行政官员序列的村主任呢?所以他也屡次产生了收敛罢手的想法,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对于金钱无限制的占有心理,驱使他依旧只要一有机会便想伸手……

王安平想到这里,并没有从思想深处查找自身的原因,反倒把一腔怨气都撒在了赵夏莲身上:如果赵夏莲不回来兼职,由自己担任仲景村的一把手,那么这些都将会被洗白,都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而自己也将会不遗余力的带领全村群众奔上富路,善始善终的给全体村民留下一个美好形象;问题是现在赵夏莲现在回村兼职了,自己当一把手的梦想破灭了,要想将这些洗白,要想保守秘密,那就只能想方设法的把她给挤走。

对,必须想方设法将她挤走!

即便不能一下将她挤走,只要一有机会,也要隔三差五给她脖子下面支支砖头,腿脚下面使使绊子,让她知道农村工作的难处,从而早早产生退意。譬如今天钱兴茂、钱二狗几个做下的事,便是他暗中策划的手笔……

以后像这样的事,要给她多来着点。哼,我就不信……王安平点了点头,在心里对着自己说道。

远远的一个青草垛子顺着村道移了过来,走的正是刚才一群婆娘们走过的路。王安平手搭凉蓬注目多时,才发现草垛下面驮着的人是蕙兰。

“蕙兰吃饭啊!”村口有人敲着饭碗招呼说道。

“吃饭,回家就吃!”蕙兰抬手抿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答道。

“蕙兰你弄这么多青草,不怕把你家的羊饱死吗?还有苗苗呢,怎么没跟着你呀?”

“不多,不过是收工时候随便薅了点,河坡里的草旺势得很,一薅就止不住手了。苗苗晌午在学校里吃饭,这样我能腾出手来,多干点活!”

蕙兰说着,驮着草垛脚不停步的走了过去。

王安平注视着蕙兰的背影,用的是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

70

正如国手弈局,一切攻守杀伐皆隐于无形之中。李进前站在禾襄市政府大院门前,喧嚣而热烈的阳光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再次感到自己遭受的攻势越来越强,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再有三个半月库存的酒黍便将全面告罄!

——德国方面再次来电索要剩余的欠款!

——商务部预定的黄酒产品即将到期!

……

就在刚才,迫于种种危机和压力,李进前再次踏进了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禾襄支行行长办公室,找到了罗柏伟。罗柏伟正和主管业务的副行长研究下半年的农业信贷工作;听完李进前说明来意,态度极其冷淡,头也不抬的回道:

“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按说,'香雪’公司的六亿八千万元贷款是早就审批过了的,不应有什么变动,可最近向银行申请贷款的酿酒企业实在太多,我们也是资金有限,一个萝卜几头来切,自然就顾得了东家顾不了西家;市里袁市长便发了话,说酿酒企业上马太多,并不见得就是好事,要求金融部门从源头上严格控制一下。这不,刚才袁市长又亲自打来电话:酿酒企业如果没有市政府的书面担保,一律暂停贷款!”

李进前明白对方果然下了杀手,要将“香雪”公司的贷款之路堵死,知道在这里说话再多也是无益,遂返身驱车直奔市政府大院。然而在市长办公室内,袁清晨却拿出了一份文件,说道:

“进前,不是市政府不肯出面为你担保。这些年来,市政府为扶持'香雪’公司发展,可以说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承担了最大的风险。但现在的问题是,鉴于近来申请贷款的酿酒企业太多,而金融部门又资金有限,今天早上市政府专门召开常务会议,出台了《禾襄市人民政府关于规范黄酒产业发展的意见》,意见规定:为了避免企业重复上马,造成无序竞争,同时也为了最大限度的发挥资金效益,从今天开始,对于酿酒行业,除市里列入计划的几家规模企业之外,其余的一律不再予以贷款扶持。很遗憾,'香雪’公司由于获得了商务部的预付订金,所以不在市里确定的范围之内。你看看,这是今天的会议纪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市政府再出面为你担保,那不是出尔反尔,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

庄严肃穆的市长办公室内,李进前无声的凝视着袁清晨,袁清晨也笑眯眯的凝视着李进前。

那一刻,李进前突然意识到,对方又抢在自己的前面做下手脚,而且开始抬出袁清晨来压制自己了。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紧紧的攥住了手机,直想给市委书记尹昭河通个电话,打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打问清楚市里提出“黄酒振兴”的口号还算不算数;可又想到自己平日里和尹昭河的交往并不十分亲密,在这件事情上尹昭河会帮助自己说话吗?再说即便尹昭河愿意帮助自己说话,可党政正职关系微妙,这几乎是中国官场的通病,尹昭河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去干涉袁清晨的工作吗?再再说,即便尹昭河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去干涉袁清晨的工作,可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尹昭河会去公然推翻市政府常务会议已经做出的集体决定吗?……

头脑有些昏昏沉沉,走路仿佛腾云驾雾,李进前脚高步低的跨出市长办公室,行至市政府大院的林荫道间;小牛赶紧启动奔驰轿车从后面紧跟上来。他看也不看就摆了摆手,吩咐小牛自己驾车回去,然后一个人迎着白花花暄腾腾的阳光站在了市政府大院门前。

现在,六亿八千万元的银行贷款完全泡汤了,承载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救命稻草彻底指望不上了。怎么办,怎么办?……

李进前嘴里嘟哝着,反复的嘟哝着,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嘟哝了些什么;最后,他鬼使神差般的拦住一辆出租车,坐上去一直驶到了“锦绣花园”小区门前。

这段时日,李进前偶尔有那么三次两次,忙里偷闲过来“锦绣花园”小区的房间里呆上一会,和晴儿或说笑谈天,或默坐休憩,使长期在商海搏击中绷得紧紧的那根心弦得到放松。通过交流,他已经知道晴儿全部的故事了:

晴儿得知父亲卧病在床的消息后,立即坐火车回了老家,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回到老家后,晴儿这才发现所谓的卧病在床,完全是父亲为了将她骗回而编造的谎言。父亲将晴儿囚禁在家,又托人看了吉期,准备一个月后将她嫁往男家;期间他往村里打电话询问晴儿境况,父亲又告他说只要凑够三万元的现款,便同意他和晴儿的婚事。他也是被父亲的谎言骗昏了头脑,竟放弃饭店的工作,连续数夜出门偷盗电动车,然后销往黑市,将所得的钱一笔一笔的汇给父亲。在一次作案中,他失手了,结果被公安机关押送进了位于禾襄市区南郊的看守所……

“他是为了我而走上那条道路的。他爱我,他太爱我了;为了我,他什么事情都敢去做!……”

晴儿淌着眼泪,喃喃的说道。

婚礼前夜,晴儿总算趁着父亲忙乱的间隙,觑空脱身出来。晴儿一逃出门便径奔县城,搭上火车重新来到了这座城市,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他进了看守所的消息。晴儿立即赶到看守所探望他,但他根本不见,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父亲的骗局,也知道了晴儿即将举办婚礼的消息。他捎出口信说他不恨她,他只是不想见她……

晴儿便在看守所近旁的一家路边饭店找了份工作。尽管这份工作非常糟糕,但晴儿已很满意,因为唯有如此,她才能呆在距他最近的地方。晴儿每天忙碌之余就望着看守所的高墙,望着在看守所上空翱翔的白鸽,在内心想象着他在看守所里的模样。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是他走出看守所的日子,那天一大早晴儿便站在了看守所的门外,然而始终没有等到他;——后来得知,他已提前一天出来了。

晴儿疯了般的到处寻他,但怎么也寻找不到;他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再也不知去向了。

“记得我们刚刚走进这座城市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我们哪都不要去,我们就在这座城市的广场上守着,直到地老天荒,直到白发苍苍,也要始终不渝的等着对方。后来我之所以没有回家,之所以滞留这座城市,就是为了践行这个誓言。我想也许我参加那些酒店、商场举办的服装走秀活动的时候,他就躲在附近的某个角落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我;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一个人在街头踟蹰徘徊的时候,他会突然从茫茫的人海里走出,走到我的面前,对我大喊一声:嗨,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

晴儿泪光潸然,呢呢喃喃的说道……

在最初的时光里,李进前是常把晴儿和钱洁琼的影子叠加在一起的,但他渐渐就发现了晴儿的独特之处:晴儿是个乖巧而又懂事的小女孩,她爱逛街,却从来不会去购买那些昂贵而不实用的物品;她爱撒娇,却从来不会象别的女孩子那样扮傻发嗲;她爱说话,却从来不会打听任何不该打听的事情。他每次到来后,晴儿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搬张矮凳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支起下巴,眨着一双清澈美丽的大眼睛,认真的倾听他诉述童年的苦难和奋斗的崎岖,或者让他趴在床上,轻轻的一遍一遍的为他按摩背部腰部疲累的肌肉……

今天,面对李进前的突然登门,晴儿显然十分吃惊,因为她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会在白天里过来,而且脸色是如此的难看。可是她很快就变得活跃起来,她拉上窗帘,打开客厅所有的灯光,又把李进前按坐在靠墙的沙发内,命令他闭上眼睛,然后自己便一头钻进了卧房里面。过了很久,她终于打开房门,并让李进前睁开眼睛。于是,在李进前的视野里,就出现了一个头戴花冠身披轻纱的美丽少女,这少女赤臂光脚,裸露着鹅脂一般雪白细嫩的肌肤,在阵阵柔若清风的音乐伴奏下,款款的天真无邪的在他面前走着一字步;当少女重新走进卧房而再次出来的时候,她的形象面貌已经焕然一新,让李进前不由得眼前一亮并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终于,李进前把一切世俗的嘈扰都抛在了脑后,开心得呵呵大笑起来。

天色傍黑,李进前终于决定离开了。当站在门前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钱洁琼的面容;短暂的欢乐瞬时逝去,烦恼如丝如网,如岚如雾,再次缠绕了他包围了他……

伸手开门时,晴儿忽然从背后紧紧的拥抱了他,流着眼泪在他的耳边喁喁低语道:

“哥,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快乐。我多希望你能快乐起来,真正的快乐起来呵!……”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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