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稼句:四时读书乐

“四时读书乐”实在是个迂阔的话题,既不合时宜,又有点酸溜溜。如今能以读书为乐的,还有几多人在,何况还要春夏秋冬各有其乐,也真是难矣哉。

最早提出“四时读书乐”的,大概是宋末元初台州仙居人翁森,他以此为题,写了四首诗,在民间影响很大,传播也很广。但他只是一个隐居山申的教书先生,几乎默默无闻,让他作为这四首诗的作者,缺乏号召力,有人就将作者改为朱熹。如清初伍涵芬撰《读书乐趣》八卷,卷一起首就说“朱子著《四时读书乐歌》四首”,亏得万历《仙居县志》里记了一笔,并附原作,这著作权才复归翁森名下。

由于四时皆宜读书,而读书皆得其乐,故前人好用“四宜”命名斋馆厅堂,多不胜数。只举一例,海宁陈氏安澜园有四宜书屋,清高宗弘历南巡,屡次驻跸,凡题四宜书屋,都提到读书的主题。如诗曰:“夏凉冬暖总相宜,秋月春风更最斯。雅合四时读书乐,每来却坐不多时。”又一诗曰:“春夏秋冬无不宜,诗书礼乐亦如斯。一为难耳一为易,愿易其难易置之。”清世祖玄烨时已将安澜园的四宜书屋仿建于圆明园,为四十景之一。弘历亦题诗曰:“春夏秋冬无不宜,所宜乐总读书时。何须千里盐官忆,即景吾方勉近思。”虽然写得并不像诗,但“四宜”的意思还是说得明白。

今拈出这个题目,想说说苏州的一处“四时读书乐”。

苏州城中有一条大石头巷,东西走向,巷中有一处清代宅院,大概最后一任主人姓吴,人们就称它吴宅。上世纪50年代,陈从周等来苏州作古建筑调查,吴宅就是一个点,他们编的《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就收入了它的平面图和花厅立面图。吴宅占地约五亩,正路六进,前四进为大门、轿厅、花厅、楼厅,皆坐南朝北,后两进则坐北朝南,可从与大石头巷并行的仓米巷出入。宅中共有两座砖砌斗棋门楼,一座对着花厅,一座对着楼厅。而对着楼厅的一座,堪称江南砖雕门楼的上乘之作,满施雕镂,精工细作,让人叹为观止,内容更有意思,图解了古人读书的两个不同境界。

这座门楼的制作年代,约在乾隆、嘉庆间,保留了这一种建筑形式全盛期的特点。它的枋板上有楷书阳文“麟翔凤游”四字,左右各有一个兜肚。左兜肚里雕镂的是“柳汁染衣”故事:在蜿蜒的山道上,一书生右手执扇,顾盼前行,姿态飘逸,两个童子紧随其后,一个挑着箱笼琴囊,一个挟着绢帛,仿佛是赶考情景,而古柳下有一老者,笑脸相迎,并作弹指状,背后山峦绵延,景致深远。“柳汁染衣”典出李固言事。李固言是唐赵郡人,文宗时擢进士甲科,宣宗时拜太子太傅。冯贽《云仙杂记》卷一说:“李固言未第前,行古柳下,闻有弹指声,固言问之,应曰:'吾柳神九烈君,已用柳汁染子衣矣,科第无疑,果得蓝袍,当以枣糕祠我。固言许之。未几,状元及第。”书生是李固言,老人就是柳神九烈君。前人每用这个典故来喻科考高中。如于谦《观登科录感兴》有“柳汁染衣新样绿,花枝映面醉颜红”;毛奇龄《酬别钱中谐进士和韵有感》有“书有藜吹传永夜,衣边柳汁想当时”。右兜肚雕镂的是“杏花簪帽”故事,一座单檐歇山厅堂,堂内有四人,三人戴纱帽、穿补服、围玉带,一老仆正捧杯盘趋前,庭前红杏一树,花茂叶繁。唐代科考放榜以后,新科进士有一系列庆贺活动,如闻喜宴、樱桃宴、曲江宴、月灯阁打球、大雁塔题名等。曲江宴设于江边的杏园,时正花时,烂熳一片,故又称红杏为“及第花”。郑谷《曲江红杏》就咏道:“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新科进士都簪花于帽,游走街市,这是当时风气,至宋代依然。司马光《训俭示康》就说:“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日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记闽人徐通的事,说他累举不第,久困场屋,崇宁二年为特奏名魁时,年已老矣,闻喜宴后与同年一起逛妓院,其他人帽上的簪花都被妓女索去,惟他簪的那枝还在,因此就戏题一绝:“白马青衫老得官,琼林宴罢酒肠宽。平康过尽无人问,留得宫花醒后看。”这些都是“杏花簪帽”的故实。

十年寒窗,终于有成,自然喜不自胜,真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科举时代许多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两个兜肚里的故事,正寄托了这样的美好愿望。然而成功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士子都在孙山之后,就有不同的选择,有的白首穷经,困踬以死;有的就将读书本身作为一桩快乐的事,以此消遣岁月,或有所得,也就欣然了。这是读书的另一种境界。

这座门楼的整个下枋,雕镂的就是“四时读书乐”,它既是两个兜肚故事的补充,更是展现了读书作为人生活动的不同场景。这春夏秋冬四组画面连缀一起,自左至右展开,宛若长卷一般。这四个场景,都是按翁森的四首诗来构思的。

首先是春景,诗曰:“山光照槛水绕廊,舞雩归咏春风香。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惟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那庭院里有一座舫形小轩,轩外蔓草铺地,高树茂密,似听得见鸟儿吱喳,树下玲珑剔透的湖石,几高屋檐,湖石上镌有“绿满窗前草不除”七字。轩内有两人,一坐一立,似在吟哦对旬,轩后曲廊环绕,有小池一泓,风吹过,一池春水涟漪。廊外花树下还有两个书僮,一个在侧耳倾听,一个似乎在指指点点,都向着另一个空间,那声音乃是从夏景里隐隐传来的。

其次是夏景,诗曰:“新竹压檐桑四围,小斋幽敞明朱曦。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北窗高卧羲皇侣,只因素稔读书趣。读书之乐乐无穷,瑶琴一曲来薰风。”一带花墙与春景间隔,曲折至此,花墙上的漏窗纹饰各异,辟了一个圆洞门,似乎就是从这里走入夏景的。入洞门后是一座四面敞开的方亭,亭旁湖石上镌有“瑶琴一曲来薰风”七字,分明这里已是夏的世界了。从舂景里流来涧水,至此汇成小池,池上有水榭一座,榭内长几横陈,上有书籍一函,弦琴一架,香炉一只,主人却无心抚琴,倚着阑干,似乎在细数池中的游鱼,书僮则在给他打扇,而有人则踱到池上的板桥,正向水榭走来。

再次是秋景,诗曰:“昨夜窗前叶有声,篱豆花开蟋蟀鸣。不党商意满林薄,萧然万籁涵虚清。床头赖有短檠在,对此读书功更倍。读书之乐乐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一道篱笆间隔着两个季节,一边是瓜蔓攀附,一边是篱下的秋色,庭院里一株梧桐,正有着“梧桐雨冷晚秋愁”的意境。主人站着,正看着童子在篱下折菊。分明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景象,童子身后还有一位老妪,也正看着采菊。主人身后是一座卷棚式小轩,桌上放着书一函、灯一盏,侧面的墙上辟有花格小窗,窗边镌有“起弄明月霜天高”七字。

最后是冬景,诗曰:“水静木落干崖卡占,迥然吾亦见真吾。坐对遗编灯动壁,高歌夜半雪压庐。地炉茶鼎烹活火,心清足称读书子。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秋去冬来,一条小道蜿蜒至此,柴门虚掩着,一株寒梅,开得正盛,围墙边的小丘上,树木萧疏,似乎是在西风里颤抖。院落里有一座单檐歇山式的书斋,山墙上镌有“数点梅花天地心”七字。主人正在伏案读书,案上的茶盏也已冷了,丫鬟正在掮炉煮茶,正是“冷竹风成韵,荒街叶作堆。欲寻联旬卷,先饮暖寒杯”。

这“四时读书乐”的一组砖雕,技法严谨,风格古朴。它连贯的画面,会让人想起传统绘画的长卷,特别是明代版画,如弘治间金台岳家刻本《西厢记》里的多面连式插图,将不同场景的人物故事安排在一个画面里,既分又合,镶接无隙,构思是非常巧妙的,堪称早期非绘本连环图画的典型作品。作为民居建筑的雕塑题材,这座门楼是富有创造性的,不再是传统的吉祥图案、戏文故事,而是另辟蹊径,以读书为主题,分别创作出兜肚、下枋上的人物图像。恕我孤陋寡闻,至今还没有看到有类似的题材。当然,门楼作为大户人家的建筑装饰,总是寄寓着美好的愿望,就像这座门楼创造的园林环境,固然是“四时读书”的理想所在,但就普通读书人的情形来说,自然也只能是梦寐而已。

附带说明一下,《浮生六记》作者沈复,婚后一度借居仓米巷。他在《闺房记乐》里曾两次提到,“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因为大石头巷吴宅的后门就在仓米巷,有人便以为沈复借届的就是吴宅,其实这是并无根据的。仓米巷内深宅大院很多,未必就是那个吴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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