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失去定义世界的能力,托卡尔丘克《糜骨之壤》从女性视角重审大自然力量
近期,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长篇小说《糜骨之壤》由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引进出版。
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主人公雅尼娜是一位精通占星术、喜欢威廉·布莱克的诗歌,并热衷动物保护的老妇人,她幽居在波兰边境被大雪覆盖的山林里。雅尼娜给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取个奇怪的外号,他们是“大脚”“鬼怪”“好消息”,她养的狗则被称为“小姑娘们”。突然有一天,意外事件接二连三发生……
有别于跳跃的、碎片化的典型托氏小说,《糜骨之壤》似乎表明,托卡尔丘克想要回归现实主义的传统。书评人林颐表示,这次创作可能是她的一次中场停歇或尝试,是一次例外,更可能的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让她觉得,较为现实的表达方式更有说服力。
《糜骨之壤》
[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著
何娟、孙伟峰/译
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
本周封面作家
郭天容 / 绘
半夜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邻居“鬼怪”告诉“我”,邻居“大脚”死了。
长篇小说《糜骨之壤》,以一起诡异的死亡揭开序幕。“大脚”的喉咙口堵着鹿骨头,看上去像是一次意外。窗台上摆着砍下来的鹿头,它们半眯着眼睛,仿佛正在观察人类的活动,也仿佛在传达一个无言的信息:“这只是一个开头,一切才刚刚开始。”
随后,死亡接踵而至:警察局长、养殖场主、神父。突如其来,莫名其妙,是意外吗?若非意外,那么,谁杀了他们?警方的调查毫无头绪。“我”到处宣扬这些都是“跳出坟墓的复仇”,是鹿、狐狸,还有其他野生动物,杀死了他们。没有人会把这种话当真的。
小说改编同名电影剧照
“我”是叙事者,雅妮娜·杜舍依科。一位独居的老妇人,喜欢动物和占星术。“我”把动物叫作“小姑娘们”,而占星术是命运的征兆,“我”看见了许多即将到来的死亡。
以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写法,《糜骨之壤》大约会是一部跳跃的、碎片化的典型托氏小说。可是,意外的,这部长篇小说似乎想要回归现实主义的传统。
托卡尔丘克选择了“我”作为叙事者,就等于说,她差不多摒弃了现代派的客观的、全方位的、摄像头转换式的拼贴组合方法,也是她早先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1996)、《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8)、《云游》(2007)等作品里经常采用的、广受赞誉的“星群式碎片写作”方法。因为第一人称视角是受限的,所呈现的大致是单线的事件进程。
托卡尔丘克以“星群式碎片写作”手法写成的三部小说封面
托卡尔丘克在诺贝尔文学奖演讲《温柔的讲述者》里,曾经论述以“我”为中心的讲述方式缺少故事的隐喻维度。所以,《糜骨之壤》可能是她的一次中场停歇或尝试,是一次例外,更可能的,或许是《糜骨之壤》的主题,让她觉得,较为现实的表达方式更有说服力。
这部小说里的沙沙神父,反驳了“我”想为死去的家狗造墓的请求。神父说:“不可将人与动物相提并论。建这种墓地是罪过,是人类的傲慢。上帝将动物置于低人一等的位置,它们应该服从人类。”神父还说,为自己,为自己祈祷,就可以了。这些死去的男人们,全都不顾动物的生死,任意屠杀它们,蔑视人与动物的情感,极其傲慢,极度自我中心。
在西方的思想里,古往今来的人类,已经形成了固有的想法:人类是理性的;动物是没有灵魂的。可是,在“我”看来,在杜舍依科女士或托卡尔丘克看来,理性不过是人类思维的一种倾向,怎么可以因为人的自私自利就把它置于宇宙中心来衡量一切呢?怎么可以因为这个所谓的“理”就让杀戮超出生存需求,只为了人类的玩乐就牺牲无数动物的“命”呢?
杜舍依科长期为动物维权,可是,所有努力都石沉大海,只有在系列的死亡案件之后,社会才渐渐注意到这个地区正在发生的事情,尽管她仍然被认为是“神经”,寄出的信件和说的话依然很少得到回应,但是,至少,星辰运转的轨道开启了。这部小说一边讲述残酷的屠戮,一边描写优美的景物。在热爱自然和动物的人的眼里,自然界里一切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彼此联系的宇宙的一部分。
这部小说从女性视角表达了生态主义的诉求。普瓦斯科维什是一处风景绝佳的世外桃源,是一个与当下世俗空间有鲜明地理差异的乌托邦异质空间,那里生活着很多珍稀的野外动物,那里的人们大致上也是朴实的。但是,这个空间已经越来越被人类文明与工业侵蚀与污染,此外,这个空间也有着现代社会的顽疾,那就是话语权和领导力总在权威的男性手里。
杜舍依科女士试图守护这片土地,然而,她的意见无人重视,她想要阻止偷猎者,但在体力上没有战胜的可能,最明显的,就是表现在警察局长对她的轻蔑态度,像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年老体弱的孤身老太太,有谁会把她放在眼里呢?小说里还有一位售货员女孩,杜舍依科称呼她为“好消息”。这个姑娘父母双亡,她勤奋工作照顾兄弟姐妹,凭借自己的努力通过了高中毕业考试,却因没钱而上不了大学,杜舍依科试图为她争取救济却无法实现,贫困貌丑的女孩们似乎总是更容易被社会所忽视。
《糜骨之壤》同名电影海报
“我”的经历,“好消息”的经历,都在暗示,自然歧视与性别压迫密不可分,女性的被压迫与自然的被掠夺之间存在着历史的、政治的、相等的关系。残酷对待动物的人,很容易向同类举起屠刀。如果习惯于把自然和动物视作外在于人类存在的他者,使之成为只能服从于欲望需要,或者随时可以清除的东西,那么,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尊重,也难以实现。
这部小说的各类命名也是极富象征意义的。“我”讨厌“雅妮娜”这个名字,因为这个老套的名字是一种对女性的规定,“我”依据自己的感观给周围的人们、动物等起名,甚至给自己的汽车都起了名字,叫“武士”。“我”认为,每个人看待他人的方式不同,因此我们有权利给别人起一个我们自认为与之相宜,同时又适用的名字。我们与他人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名字。
万物平等,我以重新命名的方式,以“我”的方式,定义这个世界。
译作选读
《糜骨之壤》剧照
到了这个年纪、状态,每晚睡前我都得好好洗干净脚,做好半夜随时有可能被抬上急救车的准备。
如果那晚我查了星历,知道天象,肯定不会就此睡去。然而我偏偏喝了些助睡眠的酒花茶,还吃了两片安定,睡得很沉。因此,当半夜不祥的急促敲门声将我惊醒时,我久久缓不过神来。我跳下床,站在床沿,飘忽不定,颤颤颠颠。惊魂未稳、尚未被唤醒的身体难以从纯真的梦里回到现实。我踉跄蹒跚,似乎就要失去意识一般。因为病情的关系,最近我常常这样。于是,我强迫自己坐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在家,现在是晚上,有人敲门。”这样才终于控制住精神状态。在黑暗中找寻拖鞋时,我听到敲门的人正绕着屋子走,嘴里还嘟囔着些什么。此时我正想着楼下的电表盒里有一罐防身喷雾,这是迪迦给我用来防偷猎者的。我在黑暗中找到了这个熟悉的冰冷瓶子,全副武装后,我打开了外面的灯。从侧面的小窗望向门廊,地上的雪嘎吱作响,被我称作“鬼怪”的邻居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裹着一件旧羊皮大衣,双手搭在臀部,我时常看见他在屋外劳作时穿着这件衣服。羊皮大衣里面露出穿着条纹睡裤的双腿和厚重的登山鞋。
“开门。”他说。
他惊奇地看了一眼我的亚麻布睡衣(这是去年夏天教授们本想要扔掉的料子,因为它勾起了我对旧时尚和青年时代的怀念,于是拿来当作睡衣。这被我称为实用主义与情感需求的结合),毫不客气地进了屋。
“快穿上衣服,大脚死了。”
那一瞬间我竟说不出话来,默默从衣架上随手拿了件羊毛外套,穿上高筒雪地靴。外边门廊上的雪在光晕中如梦般缓慢洒落。鬼怪静静地站在我身旁,高高的个头,纤细得瘦骨嶙峋,仿佛素描里勾勒的人物。他每移动一步,身上的雪就像酥皮点心上的糖霜一样飘落。
“什么叫‘死了’?”开门的同时嗓子里一紧,我终于还是开了口,鬼怪却没有回答。
他平时就沉默寡言。他的水星一定落在哪个沉默的星座上,应该是天蝎或是两宫交汇点,也有可能是土星的正对位,又或是水星逆行所产生的隐匿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
我们走出了门,熟悉、潮湿的冷空气迎面袭来,它似乎想在每年的冬天提醒我们,世界不是为人类所创造的,至少有半年时间对我们极不友好。严寒在野蛮地侵袭着我们的脸颊,嘴里吐着白汽。门廊上的灯自动熄灭了,我们摸黑在沙沙作响的雪地里前行,鬼怪的手电筒也指望不上,那电筒的光只能从他面前一片狭窄的区域内刺过黑暗,我跟在他身后踉跄前行。
“你没有手电筒吗?”他问。
我当然有,但是也要白天有光亮的时候才知道在哪儿啊。手电筒总是这样,只有白天才看得到。
大脚的小屋位置较偏僻,比其他房子要高出一些。他是这儿的三个常住居民之一。只有他、鬼怪和我三个不怕冷的常年居住在这儿。其他的住户一般十月份就把屋子封了,将水管里的水排空,回到城市里去。
我们从联通各家各户的主路上拐出来,路面上的雪显然有人扫过。延伸至大脚家的是雪地里一条被踩得极深的窄道,我们不得不一步一个脚印地,前后脚跟着,努力保持平衡。
“一会儿你看到的场景可能没那么令人愉悦。”鬼怪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道,电筒的光亮是如此刺眼。
我也没想过能看到什么愉悦的场景。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了口,好像想解释些什么:“他厨房里的灯和母狗哀怨的嚎叫使我不安。你什么都没听到吗?”
不,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睡了,在酒花茶和安定的作用下睡得很沉。
“现在在哪儿,那只母狗?”
“我把它带回自己家了,给它喂了点吃的,现在它安静下来了。”
又是片刻沉默。
《糜骨之壤》剧照
“为了省电,大脚总是早早的就关灯去睡了。今天灯却一直这样亮着,一直。雪地上有白色的线条。透过我卧室的窗子能够看到。我想他是不是喝醉了,或是又对他的狗做了什么,以至于它如此嚎叫。”
我们穿过摇摇欲坠的牛棚,两双闪烁的眼眸穿过黑暗映入鬼怪电筒的光,那是苍茫的绿色和荧光色的眼睛。
“看,是鹿,”我提高了嗓门,抓住鬼怪大衣的袖子,“它们离房子这么近,难道不害怕吗?”
鹿站在雪地里,雪已经没过了它们的肚子。它们平静地看着我们,就好像是在执行某个仪式时被我们逮到了一样,那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仪式。天很黑,我无法判断它们是秋天从捷克来的那些“年轻女士”,还是新的来客。而且为什么只有两只?那时候来的至少有四只。
“回家去。”我冲小鹿挥了挥手。它们抖了一下身子,却没有挪动,而是平静地目送我们一直到前门。我感到背脊一阵颤抖得发凉。
而鬼怪此时正跺着脚,在这座无人打理的屋前抖落鞋子上的雪。屋子的小窗用塑料和纸板密封着,木门上贴着黑色的胶油纸。
大厅的墙壁上堆着不平整的柴火,屋内肮脏、杂乱,四处弥漫着潮湿木头和泥土的味道,湿润而贪婪。陈年的烟味已在墙壁上结成了一层油腻的沉淀。
厨房的门半开着,我一眼便看到大脚躺在地上。就在目光即将落在他身体上的那一刹那,我移开了双眼。片刻后,我才敢于回过头来直视。那是十分可怕的景象。
他躺在地上,身体扭曲。手架在脖子上,好像在挣扎着试图解开束缚他的衣领。我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我看到他睁着的双眼似乎盯着桌子下方的某个地方。他那肮脏的衣服在靠近喉咙的部位被撕裂。好似自我搏斗了一番,最后又败给了自己。
稿件编辑、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电影剧照、出版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