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军原创丨苦菜

苦菜

文/相军

那时,你还是一粒硬壳的种子。

那一天没有太阳,能见度很低,你被一阵狂风托着,身不由己地在空中飞翔。

一座山像一枚巨型炮弹一样向你袭来,你浑身一痛,渺小的身体就像一架失事的飞机一样栽在山脚下。

你掉在哪里,哪里便成了你想搬也搬不走的家。

1

一阵冷雨浇在身上,你清醒过来。

刚动了一下,就感到了一股钻心的疼痛。

你挣扎着睁开眼睛,首先仰望到的是那座山。山是秃的,却直直地插入云霄,好像在故意夸张自己的高大。离你三步远的地方,有一棵树,很粗,秃秃的,树皮脱离处流着像脓水一般的液体,似乎还有虫子在那里蠕动。

除了雨点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四周静悄悄的。

那阵噩梦般的狂风,使你远离了父母姐妹,离开了那处绿茵茵的家族。从此,这片陌生的泥土,就是你的栖息之地了。

2

你从湿湿的土里探出头,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浅浅的绿。那些发绿的小植物虽然还嫩嫩的,但都油光发亮,每一个细胞都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你知道,这是春天来了。

在雪层下掩埋了一个冬天,乍然醒来,你浑身骨节酸疼,就像患了关节炎,不活动一下就要爆裂似的,于是你不管有没有风,拼命地摇摆着稚嫩的躯体,不管有没有水,贪婪地吸收着大地深处的精气。

你的身旁有无数植物,你只瞧了一眼,就知道那只是同类而并非同族。它们排列整齐,亲密无间地挤在一起,棵棵叶片肥大,而不像你这样纤细瘦弱。虽然相近为邻,从它们挑剔的目光和鄙夷的神情中,你可以看出它们的根基比自己深厚,甚至在排斥自己。你敏感地发现在你们心灵之间横着一道难以填平的沟壑。只有那棵老粗树,伸展着长长的枝柯慈祥地向你招手,使你不由自主地想起丢失了的父亲。

刮风的时候,那些叶片肥大的同类都在窃窃私语,独有你低着头想心事。有一天,老粗树伸过长长的手臂和你打招呼,你才有了第一个能说悄悄话的朋友。这时,你才知道,老粗树叫苦楝树,身旁的同类叫小麦,而你,则是杂在这里的多余的植物,叫苦菜。

3

遭遇不幸是在那个雾气弥漫的早上。那天,温暖的太阳久久不愿意露出它慈祥的笑脸,雾气淋得你浑身湿漉漉的。就在你的身躯拼命往上拔高的时候,你听见一种奇怪的但十分有节奏的声音。还没等你睁开眼睛仔细观察,就感到一个椭圆形的黑影扑在你的身上。黑影上面负荷的重量超出你的想象,你只觉得浑身被压碎了一般,流出一滩绿色的汁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后来你才知道那个黑影就是人的脚,你才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除了植物以外,还有一种叫作人的动物。

那种动物真厉害啊!你心有余悸地想。

4

你不想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绿色的世界。你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顽强地显示着生命的存在,捂着伤口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自从经历了那次伤害之后,你变得处处小心了,恐怕一不留神,再撞上那个鬼魅一般的脚。

叫作小麦的东西渐渐长高了,都争先恐后地伸出叶子遮在你头上,你忍气吞声,在它们手臂的夹缝里珍惜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唯一使你欣慰的是,你吸收了大地的精华,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在一个微曦初露的早上,悄悄地绽放出了几朵小花。花叶虽然不大,但颜色艳丽,香味浓郁,风格特别,每一片花瓣都充分表现着你傲然的个性,这当然是小麦所没有的。

看透了这个世界,特别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你经过了痛苦的蜕变,这时候突然变得出奇的冷静。你不想再这样碌碌无为地沉默下去,你竟然学会了唱歌。就你那嗓子,你怎么想到了唱歌?你觉得既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存了下来,即使很快地死去,也要死得壮壮烈烈,也要留下点什么,比如你的声音。许多年以后,同类们无聊的时候,或许会记起一个叫苦菜的东西,曾经在这里发出过一种奇怪的声音。对苦命的你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有趣的是,那些高贵的小麦竟然也学你的样子,唱起歌来,边唱还边扭动身子,跳起了舞蹈。当然,小麦们进行的是大合唱,音量非常高,气势非常雄浑,不像你的声音那么孤独、凄惨、悲凉。

你不禁哑然失笑。

5

这是暮春的一个午后,你唱完了一支思乡的曲子,心头正萦绕着一抹淡淡的乡愁,突然,一种熟悉的声音传进你的耳膜,你禁不住心头一凛:这是那个脚的声音。你只听过一次,就早已刻骨铭心。这种声音曾经无数次使你在噩梦中遽然醒来。

声音越来越近,你踮起了脚尖,甚至看见了那种叫作人的身影。身影一动一动的,手里拿了一件物什不停地在地上挥舞,所到之处,除小麦之外的一切植物都被他连根拔尽。你知道今天大祸临头了。知道大祸临头之后,你竟然出奇地冷静。你想起了苦菜的家族,那是多么温暖的地方啊,可惜那时候你还小,不懂得珍惜,直到那阵狂风吹得你家破人亡,你才觉得自己过早地长大了,你才懂得了亲情的珍贵。你想,你要是像人那样地能活动就好了,就可以离开这个不适合你的地方,免得在这里受尽歧视,受尽惊吓,受尽折磨。

你猜得不错,不一会儿,人就来到了你的身边,用一种叫做锄头的家什毫不客气地将你连根拔起,然后还不解恨似的又把你狠狠地甩在田畦。你只觉得浑身像被撕裂了一般,所有的触角都被生拉硬拽得流出了浓浓的血汁,然后头重脚轻地栽在地上。这是自从在这里生根以后,你第一次离开那片本来就不属于你的泥土,你在空中被掷出的时候,你清楚地看见所有的小麦都在欢欣鼓舞,弹冠相庆。这时,好强的你强烈而彻底地感受了失败是个什么滋味。

是的,失败。

你不知道人为什么如此跟你过不去,但凭直觉你可以断定,自己的一切际遇都与眼前的小麦有关。你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叫作小麦的东西为什么就受到人的青睐而借助人的力量把你击败呢?此时,只有那棵苦楝树同情地摇动着浑身的叶子,解释着你根本听不懂的答案。

暖洋洋的日头照在你满是伤口的身体上,你咬牙忍住关关节节带来的巨痛,不让自己流出一滴眼泪,特别是在小麦面前。临死的时候,你不想哭,只想唱一支感伤的曲子。

然而疼痛使你唱不出什么曲子了,你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终于没有再发生什么音响,只是友好地向苦楝树望了最后一眼,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6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许久,你突然感到一只手在触摸着你。这只手胖乎乎的,十分小巧、白嫩,与那只拿锄头的大手截然不同。在手指与你的皮肤之间,有一股暖流徐徐传入你的体内,你无力地翻了翻了眼皮,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在神情专注地望着你。

多好看的花啊!小男孩自言自语。

是在说我吗?你拿捏不定地想。这毕竟是你一生中听到的唯一一句赞美之词啊!不知怎么的,你竟然有些激动,想流泪。

凭直觉,你觉得小男孩没有恶意,和那个拿锄头的人大不一样。

小男孩用一块湿泥裹住你受伤的根须,小心翼翼地把你捧在手里。顿时,你焦渴的皮肤像淋到雨水一样地畅快淋漓,体内枯死的细胞又复活过来。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高兴得浑身颤抖,你有救了,你又有了同小麦竞争的机会。

小男孩捧着你来到一个破旧的院子里,小心地把你栽进一个裂了缝的瓦罐,然后又浇了一瓢清水。你很久没有品尝到这么香甜的水了,你贪婪地灌了一口又一口,觉得很解渴。

7

你现在的位置是在窗台上面,你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屋子里面光线比较暗淡,这对已经习惯于太阳下生活的你来说一时还难以适应,尽管如此,你还是看清了一切。屋子里摆设非常简单,比较醒目的是角落里放了一张大床,床上躺了一个人,不时发出一声呻吟,看样子已经病了很长时间。那个小男孩进进出出的,在忙着做家务。你只是觉得这个家里人太少,太冷清,跟那片麦田的世界截然不同。

吃晚饭的时候,你看见小男孩拿了一种又白又圆的食物在津津有味地啃着,床上的那个病人也一口一口吃得很香。从他们的对话中,你知道那种食物叫作馒头。不知怎么的,你从馒头散发的香味里嗅出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你努力回忆这种气息的来源,越来越觉得与小麦身上散发的气味如出一脉。这种略带甜味的气息,你虽然不很喜欢,但是走到哪里也忘不了的。终于,你想起了自己开花不久,小麦们的头上竟然也长出了针刺一样的东西,针刺下面的穗子里就浓浓地喷出这种气味。你突然好像大彻大悟似的想起了什么:小麦敢在植物世界目空一切,是不是与眼前的馒头有关?顺着这个逻辑推理下去,你终于明白了,馒头可能就是小麦的果实,人类是需要小麦的,小麦正是仗着人类的需要而狐假虎威,并非生来就比苦菜高贵。明白了这层关系之后,你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甚至很自信。

晚上,小男孩做完家务,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桌子紧挨窗台,他写着写着,就忍不住用那双嫩嫩的小手在你身上抚摸着,亮亮的眼睛里闪一丝浓浓的爱意。你听见小男孩的娘喊他的名字,叫苦娃。苦娃除了凝望你以外,还常常望着土墙上的镜框发呆,那神情是专注而肃穆的。你不禁也往墙上看去,那里悬挂的是一个中年人的照片,照片周围镶了一层黑黑的边框。你好像读懂了什么。你一下子觉得自己和苦娃离得很近很近,好像他就是苦菜家族的一个成员。苦娃的命也够苦的了,你同情地想。

8

你现在站立的地方地势很高,几乎就在半山腰了,山就是原来你仰望过的那座山,山脚下一片房屋,估计就是苦娃的村庄了。

平生第一次站得这么高,想起来以前所有的经历,你竟然有些伤感,也有些微微的得意。你不知道那片小麦此时怎么样了,但是你知道他们肯定站不了那么高,阅历也没有你这么丰富,他们只不过是苦娃要吃掉的馒头而已!

而你,此时却是在苦娃的学校里。

苦娃是早上把你带到这里的。在路上,苦娃还不断地向你嘟囔着什么,你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是也大差不离地明白了他的意思。苦娃说,你要去的这所学校是这个县城唯一的一所希望小学,是许多好心人凑钱盖的房子,里面的孩子都是从黄土地里滚出来的,家境都不宽裕,由于学校刚刚建成,校园环境需要美化,老师就规定每个学生栽一盆野花献给学校,这样可以省一笔钱。你知道能为苦娃省钱肯定是好事,你为自己能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而暗暗高兴。最起码,小麦是完不成这样的任务的。

仰起头,首先看到的是一根木头,木头很直很细,直直地插入天空,比苦楝树还要高出许多,木头头顶上是一面飘扬着的红旗,红旗中间镶嵌了五颗金星,煞是好看。你和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儿就在木头下的一个台阶上围成了一个圆圈,你们的根须有的在瓦罐里,有的在罐头瓶里,有的在搪瓷缸里,不一而足,但是你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谁也不歧视谁。和那些温室的花草相比,你们显不上高贵,但是你已经很满足了,比起那片生长着小麦的土地来。

每天伴着你的,是绵绵不绝的读书声,让你倍感新鲜。

9

就这样过了许多日子,你觉得过得太滋润、太无聊了,在一个飘着枯叶的下午,你突然想起来应该追求些什么,生命总有终结的时候,在临去的时候,应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你不能像小麦那样,可以化作馒头讨人喜欢,你必须发挥自己的优势,做小麦不能做到的事情,并且要赶在冬日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完成。

你想到了果实。苦楝是苦楝树的果实,馒头不是小麦的果实么?

每当苦娃来给你浇水的时候,你总是贪婪地吸收着,努力使自己的根须达到饱和状态。

为了这个目标,你悄悄地褪掉了被苦娃夸奖过的花朵,而精心设计出了一粒粒饱满的种子,就像你孩提时代一样。

10

下雪了。

你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把孕育着所有希冀的种子放在瓦罐上面的泥土上,深情地向苦娃读书的房子望了最后一眼,然后安详地睡着了。

你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你已经修炼到了一种境界,完全可以无视温度的存在。

雪越下越大,落在身上,却是那么轻,那么轻。

【作者简介】相军(男),出生于沂蒙山区,入伍后到太行山脚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主择业后,2018年创办鲁兵传媒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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