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状元误

状元误

郭昌美

  1

翠竹堂的陆氏女青青是自缢死的。青青死在她的好时辰——洞房花烛夜。

青青死时年方二八。

“状元虽好却非郎。”有人这样嘲笑青青，也有人感慨。然而青青早已死了，嘲笑也好，感叹也罢，青青都不知晓。青青如露珠一般，晶莹于一瞬。

青青的爹娘不过是做着小本生意的本分人家。临水而居的二层小楼，普通的江南民居，有小桥流水，杨柳岸，也有晓风残月。一楼小巧古朴的翠竹堂，终年是爹娘做油纸伞忙碌的身影，还有到处弥散的新片出的浓郁而清新的竹篾味道。

选竹、泡竹、蒸竹、晒竹、刨竹、刻竹、钻孔、拼架、穿线、制架，这些繁琐的技术活都由爹娘在一楼做好。因为是女孩，不好抛头露面，青青便在二楼负责裁纸、裱伞、绘花。原先这绘花的活儿都是爹爹一手完成的。教了几次，掌握了绘花要领，慢慢地青青也能帮衬着做了。后来便都是青青一人包揽。不过是画的花卉、山水、人物，青青当然一学就会。绘花后，待晒干便可上桐油了，上过桐油，再经晾晒，一把油纸伞便宣告完工。因为是祖传的手艺，一家人又勤快，手脚又麻利，半天时间便能做出一把漂亮的油纸伞来。不过是几十文钱的一把油纸伞，江南又多雨，家家户户都得备上几把，因此翠竹堂的生意格外好。那些经青青之手一笔一墨用心画出的花卉山水、才子佳人，便这样流入寻常百姓家。风吹日晒、年深月久，那些存于伞面上的精心绘花，便免不了漫漶不清，再难辨识了。当然，普通人家也不注重这些，本来当初买它，原不过就是用来遮风挡雨，图个实用。

在接过早已去世多年的祖父家传油纸伞手艺之前，青青的爹也曾做过读书入仕的梦。在青青模糊的儿时记忆中，有那么几年，爹爹也曾出过几次远门的。青青记得，爹出远门时，娘每次都一定记得给爹带上一把翠竹堂的大红油纸伞。娘说，你爹带上这把保福伞，这一去，定能高中状元。这时候，爹便满脸通红的低下头，小声说道，别听你娘瞎说，爹还是个童生，连功名的边都没摸到呢。

青青十岁那年，爹爹早已收了心，一心一意做他的祖传油纸伞。爹说，我没有这个心力了。青青知道，爹心有不甘。青青也遗憾。青青从小便认定，状元就应该是爹爹这样的。精诗文、娴绘画，又玉树临风、气宇轩昂。难道这样的爹爹，不是状元的最好人选吗？

除了绘花，有时候翠竹堂不太忙的时候，爹也教青青诗文骈赋。青青悟性高，爹教的诗文，很快便能琅琅成诵，也能很好理解。爹也高兴。爹笑的时候，眼睛常常眯成一条缝。有时趁青青不注意，便悄悄背过身，偷偷抹一把泪。青青自然知道爹爹心里的苦和遗憾，也不说破，说破了又能如何。

2

那日爹娘有事要出一趟远门，翠竹堂便歇业一天。待爹娘出门，挨次一个一个上完一楼店铺的门板后，青青便独自一人去二楼裁纸裱伞绘花。忙活了一上午，胡乱吃了中饭，青青打算午憩片刻。经过爹爹书房门口的时候，青青忽然想从里面寻一卷爹爹常用来打发时光的《词综》来读。

青青去了爹的书房。书房书很多，因为北向，光线却不足。自断了功名的痴梦，除了偶尔闲下来的时光来这里寻几卷诗词教青青诵读，爹也很少来这里了。说是书房，这几年更像是储藏室。娘常把一些暂时用不着的家具什物都堆放到书房墙角处。随处可见厚厚灰尘和密织蛛网。青青半蹲下身，随手抽出一册书来，想看一下是词综或是楚辞，却是《西厢记》。

倒像是有什么吸力似的，青青一打开这书，就停不下来了。原来爹爹还藏有这样的好书，青青竟然不知道。

冬日天短，青青把这书读完的时候，已经日色西斜了。红红的夕阳穿巷度窗，轻纱一样披了青青一身。青青就像这夕阳中的金娘。

青青第二次偷偷去看的是《牡丹亭》。

青青一遍一遍读着这些书的时候，常常读得愁泪盈眶。

有时候青青独自一人在二楼绘花，红红的夕阳度窗而来，正好映照在她落笔着花处，青青有感于心，竟不自禁轻轻吟出“坐看青春等闲过，夕阳伴侬补花红”的句子来。

这美如绸缎的夕阳，无意间投射到这一方方洁白如月的伞面上，青青觉得比她用心绘就的哪一朵梅花牡丹芍药都更红。然而这样绮丽的夕阳，却又像李义山说的，只是近黄昏。也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夕阳便西沉了。青青怕见这夕阳的坠落。

每逢月圆之夜，青青也喜欢凭窗而立，仰首观月。

皎洁的月光，如同刚从碧绿的桃中绽出的新棉，青青觉得它们是如此暖白而轻盈。沐浴着如水月光，青青常常没来由便落下泪来。

青青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青青把它托付给夕阳，倾诉给明月。夕阳脉脉含情，明月心领神会。

青青在等待着她生命里的张生，梦里的柳梦梅。

无数个寂寞的月夜，青青做着同样的梦。梦里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她独自凭栏。忽然从窗外的夜，悠悠飘来缕缕琴音，雾霭微雨般弥散洒落到她的心田。沐浴着微雨样的琴声，青青的张生来了。那个丰姿俊朗、玉树临风的陌上少年，分花度柳，飘然而至。

梦醒后的青青常是一声长叹。青青空等了无数个寂寞的月夜，然而青青的张生始终没有来。原来似这般良辰美景、姹紫嫣红，真的是生生都付与了断井颓垣。就如这洁白如月的伞面，青青用心绘就的这一幅幅山水花卉仕女图，不过是二三十文钱便卖与了寻常百姓家，从此后风霜雪雨，日日漫漶，无从辨识。

3

所以，当状元汪度龄遣媒人来青青家提亲时，青青暗地里欢喜的不知所措。状元汪度龄，会是用心呵护一帧又一帧我落笔于油纸伞面上绘花图的那个人吗？青青分明激动的一遍一遍问自己。

爹娘却担心。毕竟是去给大户人家做姨娘。但是当他们看到青青含蓄表达出自己的真实心意时，亦不好再劝阻。

出嫁前夕，做娘的总免不了千叮咛万嘱咐，末了，又是背过身去，偷偷抹一把泪。

翠竹堂多年操劳，爹爹不觉也老了，再不见当年的长身玉立，风姿绰约，两鬓间竟有了星星白发。爹把青青叫到跟前，郑重地交给她一把大红油纸伞，又意味深长地对青青说道，可别小瞧这把伞，这可是我们翠竹堂的镇堂伞啊。寻常油纸伞，只有二十六根伞骨。这把油纸伞，足足有72根伞骨，撑起来足够大，能更好遮风挡雨；合起来却小，不管放在哪里，都不占地方，所以它的名字就叫大红如意伞。只有大户人家小姐出阁才用得起。爹今天把它传给你，是想告诉你，嫁入深宅大户，不像我们小户人家，处处都要小心谨慎，时时都务必记着，要像这如意伞一样，待人宽、律己严，与人相处，必宅心仁厚，此去定能事事如意。

双手接过这厚重的大红如意伞，青青忽觉心头一阵惶恐不安，但很快又被出嫁梦圆的喜悦代替。是啊，穿上红红的新嫁衣，盖上红盖头，坐上红花轿，衬着青青更红的一张脸。这大喜的日子，任是再多惶恐顾虑担忧，还有娘的嘱咐眼泪，对青青而言，都不足道。

洞房内，龙凤喜烛高烧。洞房外，闹嚷成一片。锣鼓声、爆竹声、众人前来吃喜酒的说话声、大笑声、酒杯相碰声，乱作一团。青青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兔鹿乱撞；多半是因为众人的喧闹还有隔着红盖头龙凤喜烛的跳动。青青想。

夜已深。众人却酒兴尚浓。

4

后来的事青青不想说，虽然刻骨铭心。正如随园先生说的，状元汪度龄沉醉上床，不顾新人。已而呕吐，将新制枕衾尽污腥秽。状元汪度龄的相貌呢，面麻身长，腰腹十围。

红盖头是青青自己揭的。

青青自缢的时候，状元汪度龄正呼呼打鼾呢。

在这个所谓的新婚丈夫的身后，墙角处的小小角落里，还静静卧着那把翠竹堂的大红如意伞。青青就是由媒人撑着这把大红伞高高兴兴嫁入这状元府的。隔着红盖头，青青都能分明感受到这把大伞红透了她头顶的一片天。现在，这把伞就静卧在墙角，一如爹说的，它收起来的时候，不占地不显眼，在昏暗的角落，让人几乎可以忽略它的存在。可是这里面承载了太多娘的离别泪、爹的大道理，还有青青的女儿梦。但是它又那么小，不过都是一些小民的梦与泪，小到不足道，谁又会去留意呢。

青青站在小小的杌子上，双眼一动不动凝视着窗外。她又看到翠竹堂的那片天了，却不再是只是近黄昏的夕阳天。那是一个寒星寥落的清晨，还起着微微的秋风，正是乍暖还寒的清秋时节，在不远处如黛的山顶之上，有一片云，洁白的栀子花一样悠悠绽放在碧蓝的晨天。

青青想，要是能摘下那片白云，该多好。

作者简介：郭昌美，安徽舒城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