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雷霆去世丨诗歌作品选
雷霆,1963年生,当代诗人。曾参加《诗刊》社第12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大地歌谣》《官道梁诗篇》《我的官道梁》等。曾获郭沫若诗歌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
雷霆诗选
苞谷在上
遇见苞谷的时候,她低眉不语
也不问天下稼穑之事,一抹绿
还保持着青春年少的好模样
如果再淡些,加上天门关的暮色
一定是黄昏走了眼,才安然如初
街上尘土飞扬,羊群一会儿归来
带回秋天剩余的草香。在田野里
有你走散的兄弟,斑驳之处鸟落
圪针丛里的蚂蚱,坚守也无用
世上支离破碎,才会掌控好名声
这是金黄的季节,需要咬紧牙关
才能咀嚼出一年来陡峭的甘苦
不吐出凉意,草不会从坡上撤退
有一瞬,我倒是爱这薄薄的花名册
芨芨草,蒿草,歪歪扭扭的柴胡
她们有恍惚的理想,冷了就背叛
苞谷在上,山河容忍旧脾气
褪色的山川,油画般的赞美
我是你的另一面,用脱落的情感
靠近最后的叛逆,去完善前世今生
我的寂寥和由远而近的心碎
郊外,废弃铁轨
仿佛昨夜还有火车一闪而过
一串绿皮车厢晃荡着开往远方
我看见站台上人们停在空中的手臂
和被露水打湿的伤心和别离
晨光中的废弃铁轨,不言不语
不再和我们一起继往和开来
秋风里,像一段没有说完的话
冰冷,生锈,回顾自身的寂寞
就这样躺下来,做万物的好邻居
人间秋深,两旁是成熟的庄稼
牵牛花迷上了秋天的玉米秆
她们还有向上的好心情
一切从未发生。晃荡也是多余
更远处是含黛的远山,是大河
一截废弃的铁轨,不再去应对
尘世上的喧嚣,她引领我们遗忘
用安静抵顶托付,腾出远方
生锈的暮年,把嫌弃当做名声
她留在我们单薄的记忆中
靠锈迹把自己逼近岁月深处
在黄龙溪古镇听蝉
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
古树苍苍,新叶萌动,溪水有光斑。
蝉鸣初起时,连风也不敢出声。
而更加紧密的蝉声压过来,
似有古代的将士踏马而来。
焦虑之季,得先把内心叫醒。
靠不断加强的旋律,充装更加稠密的苍茫。
仿佛这起伏的蝉鸣不是来自空中,
而是要把平原上的溪水喊到高处,
再使隐忍的爱悉数流向人间。
整整一个下午,我坐在古镇的石阶上。
听蝉鸣一遍一遍划过心灵。
是什么唤醒这熟悉的场景?
我甚至无法辨识,这骤然而至的感动,
来自哪一方多余的疆域和久远的寒冷。
突然想到,世上的孤独总是源自决绝。
这些年我内心生锈,拒绝万物的问候。
在黄龙溪古镇,这久违的蝉鸣,
仿佛瞬间推开一扇潮湿的窗户,
让我看见远方依然宁静的故乡。
春天的瓷片
碎在四方,想那些未了的心事。
相隔多年,连叹息也是典雅的。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春水荡漾,
就在那山谷之间野花簇拥着开放。
灰烬还不是最后。春天的瓷片,
荒野之上残存一点羞涩,比瓦砾
更容易想起炉火。它渴望灼热,
渴望披彩挂釉去眺望世外风尘。
美好的事物因破碎告老还乡。
那是谁,一个人在田垄上念念有词。
携带深山里的一把好土走南闯北,
即使慢慢老去,也不放弃远方。
春天的瓷片把孤独化整为零,
在人间四处打探祖上的好消息。
想回到深深的庭院握紧前世,
光鲜如初,能割得动生活吗?
走在春天的瓷片遇见料峭的春寒。
有人一直在说,往瓷片的深处瞧瞧!
你会发现更多安静的色彩深陷其中,
就连无序的纹理,时间也会安排妥当。
红山果
薄暮时分的红山果,暗含少年的羞涩。
一队队人马从远古走进史册。酒旗
悬挂于高高的杨树上,不再随风飘曳。
草香弥漫,土墙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晚霞洒落余晖,试图照见干枯的竹简。
他们前往的是一个不多不少的年代。
需要洗心革面,更需要清心寡欲。
茶已老,风嫌淡,旷野安好如初。
不远不近的红山果,擦过马蹄的冷。
一个唠唠叨叨的尘世,色彩也分明。
溪水流不流出声响,取决于跌宕的岩石。
我们言语,却发不出有节奏的表达。
已是薄暮了,心中还放不下寂寥江山。
你再看看沟里的植物,一株比一株紧凑,
仿佛秋风会送她们回到故乡。
栅栏里舔犊的羊群,月光一会儿会来。
总有一束光,透过苇席像累累的伤痕。
这要命的年头,粮草总在途中。
我们总是身在远山想念近水,在大漠望月。
那是中年的又一次踉跄,连骨骼也融进夜色。
瞧瞧我吧,灯笼一样的红山果暗含卑微。
山居随想
我来过,携带的是尘埃,不是闪电
心灵深处一遍遍漫过的不是忧伤
是我们常常说起的变幻的风和云
城砖一层比一层高,支撑着边关的辉煌
晚霞覆盖的骨骼,有大风稀释的恩怨
野花不大,我是叫不出她们名字的人
已是五月了,山涧的冰凌还不见消融
面对微小的事物,比如低于露水的花萼
我也匆匆深陷其中的高洁。有时候
贴心的苍茫是那份薄暮时分的无言
瞧瞧我吧,细数山坡上不多的山榆树
在石头的夹缝里遇见光芒和青草
我知道的,此生还没有把赞美的力气用光
为了拓展更大的寂寞,在岁月的风口
风暴藏于心尖,谁点燃的闪电清晰可见?
进山
官道梁的十二月
白天短得像针尖
我们背着绳子
进山的路上雪花飘落
镰刀上闪着冰冷的光
草丛里似有动物的爪印
再往深处,有一大片山柴
它们拥在一起,暖和着对方
有一瞬,父亲的镰刀一闪一闪
随着他的背影移至深处
晌午。我们拣了一堆野山榆
烘烤着窝头,起先硬硬的窝头
一会儿就泛起黄色
一种粮食的香沁人心脾
就这样,漫长的冬天
我们一次次进山
背回生活需要的火焰
我是你越来越清晰的气息
这些年,我在远方享受蓝天和白云
想一想从官道梁走出来,行囊里的汉字
已失去昔日的铅华和朗朗的咏读
追逐过声名和功利。远方的花朵
让我一次次饱含激情地颂扬,命运
有时挺有意思,当我跻身于茫茫人间
一个人的孤独反倒加重。时光拥来护去
官道梁的冷或者暖,始终是心中的晨霜暮色?
我是爱你的,爱过你的清贫和安静
布谷声声翠啊,麻雀高声叫过一年四季
夏夜的苦艾,秋日的斜阳,碾盘上的谷香
我在一口水井里,读到童年的面容
那时清纯啊,遥想着日后有大的作为
这么多年来,我在路上独自照顾自己
听过多少歌谣,也没有山泉水的清凉
委屈的时候,我会把泪水凝成冰块
心上缓缓泛起的是阳光照亮的早晨
路过不为人知的驿站,看遍烽火台
我表达了对你的敬意,用黄昏的宁静
和溪水的欢快。望你时的心灵总是沧桑
我是你曾有的美,也是你永远的缺陷
是你远方挂念的气息,草的子孙
山水之间遇见自己
雷霆
近十年来,我的诗歌写作集中转向对故乡风物的叙述或者抒情,以“官道梁”为诗歌地标,先后创作完成了百余首诗歌。
我记得2008年的秋天,我一个人走在官道梁上,庄稼大部分都已收割,玉米秆在秋风中摇曳,田野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在坡梁背后我看见一片萝卜田,由于是晚秋,萝卜缨子有受冻之后那种紧张的绿,有让我心悸的那种色彩。我感觉,如果这时有人喊我的乳名,我一定会惊慌失措的。因瞬间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充溢心灵,我写下一首《渴望有人突然喊我的乳名》。这之后,我陆续完成了《官道梁的谷子熟了》《刨土豆》《玉米秆》《乡村戏台》《羊群归来》等一批诗歌作品。这时,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愿望变成现实,好像有一扇诗意的窗户突然被我推开了,窗外玲珑剔透的景象和崭新的时光,让我有点兴奋不已。后来我想这样的状态一定有其形成的原因。除了乡愁,除了一片抬脚就能远足的土地,我想到“中年”这个词语,想到漂泊,想到安静,想到事物原本的秩序和规律,最后想到诗歌应有的承担。
人到中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思考,热爱内心深处的旧山水,它们褪尽荣光和虚名,充满沉淀之后的安稳和宁静,像一幅古画那样素雅和淡然。我曾不止一次仔细端详过官道梁上大大小小的事物,废弃碾盘的纹理、老石碑模糊的碑文……它们见证着这片山水,记得住这片山水的好;而这些朴素的事物又受惠于这片山水的滋养和提示。同时,我惊异于古代匠人的刀工和与石头对话的那种谦卑、一笔一划的端正和有度。从这些事物中,我感受到的是先人对上苍和历史的敬畏和抬举。
每一年夏天我都行走于官道梁的每一条山沟,去找寻苦涩年代的草药。那时的景象是:阳光明亮地直晃眼窝;雨后青草湿漉漉的,懵懵懂懂的样子;野花不为人知地开放,山野间花花绿绿,似待嫁的公主。柴胡、黄芪、甘草、蒲公英、车前子等等,它们在微风中交头接耳,传递着卑微而又自信的命运。拨开这一丛丛的植物,你会读懂雨露和风霜,你会知道,所有这些美丽的植物用它们短暂的绽放完成了故乡生生不息的绵延和生命的轮回。我的诗歌《草药年代》记录了当时略带悲苦而又甜美的感受。
之后的日子里,一想到这些甘苦自知的植物,它们的模样就清晰地展现在我的脑海……
选自《诗刊》2016年6月号上半月刊“视点”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