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稿·信件|妈妈,我们来生不再见
妈妈:
今年北京的冬天格外寒冷,不过在记忆里,去年的那个冬天更为寒冷。
那个傍晚我还在下班的地铁上,爸爸忽然打来了电话——从日本的秋田,即使在嘈杂的声音里仍然能听出他的语气急促又慌乱,说你们看完了雪洞祭返回酒店时,乘坐的旅游大巴冲出了路面,你身受重伤,正在抢救。
我被挤在人流里动弹不得,但眼前好象一片空白。
一周后,只有爸爸一个人回来了。
我请了几天假去看他,平时就不多话的他,现在更沉默了。叫了外卖,在等外卖过来的时间里,他时而沉默时而努力地回想,说了事情的经过。
等我们吃完了收拾好,爸爸让我早点回去,说壮壮该回来了,后面的事情由他来处理就好。
我走到门外转身要告别时,他脸冲着客厅的落地窗,半边脸在昏黄的灯光里模糊难辨,他艰难地说了一句:囡囡,人都走了,你不要怨你妈。
我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在苏南的那个小城,你是个出名的人,不是你教了一茬又一茬的学生,而是你打起自己的小孩来毫不手软,是真正的路人皆知。
吃饭时饭粒不小心掉在桌子上,你抬手就是几耳光,有时我连人带筷被打到摔在地上,你随手就把我的饭倒进了垃圾桶,我只能饿着肚子去上学;做作业慢了一点,你过来就是一脚把我踢倒在地上,有几次自动铅笔都把手扎得血直流;回你话嫌我声音太小了,走过来就把推倒在地,再揪着我的头发在地板拖……
更多的时候是毫无理由地,猝不及防地,耳光、棍棒就落下来了,碗筷、扫把、衣架、晾衣杆、热水瓶、笔筒……你打我从来不挑时间不挑地点,手上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
每天放学后,我都是在外面捱到不能再捱才回去,又必须在你规定的时间前回到家里。每次站在门口拿出钥匙插进匙孔时,我都害怕得浑身发抖。
也不是没人试图劝阻过你,班主任看到我总是带着伤来上学,但家访后你打得更狠了,嗯,“我打自己的孩子,你们管不着”,你就用这一句话就把别人顶回去了。
阿姨也来劝过几次,说你这样打孩子是不行的,万一我想不开跳河了跳楼了怎么办,就这么一个孩子。是的,我是你唯一的孩子。然而你总是轻蔑地说,“她跳了我也跳”。
妈妈,还记得那次去打针吗?针那么长,扎到我手臂上好疼啊,痛得我实在忍不住哭起来了,你站在旁边喝令我住嘴,我马上吓得咬住了嘴唇,但因为实在太痛,我全身绷得紧紧地,哆嗦着,针都扎弯了还是打不进,换了一支,还是一样,护士哇地一声哭了把我抱在怀里,你才说,你要是真的痛,那就哭吧。
还记得,那次你打累了,停下来气势汹汹地问我,我是愿意去死还是愿意被你打,只有九岁的我边大哭着边说,妈妈,我愿意去死,因为你实在打得太疼了。
《小委托人》剧照
在我又一次被你打得鼻青脸肿送进医院躺了半个月后,懦弱的爸爸终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真的没命,他联系好了在北京的叔叔,等我一出院就转学到了北京。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了你,但我的确从此逃离了你。
不被父母待见的我,在叔叔家也只是寄人篱下。
吃菜时如果多夹了一下肉,就会被婶婶用筷子打开;大冬天放学回来,没有热水可给我用,我哆嗦着用冷得彻骨的水洗脸洗脚;因为穿的衣服不够暖,有次感冒了烧到满脸通红,几天都不退,最后还是老师把我领去了学校的医务室。
参加中考的那天,别的同学都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陪着,生怕吃不好睡不好,而我上午考完了,急匆匆地赶回叔叔家吃中饭时,却发现他们正和别人在打麻将没人做饭,我只好饿着肚子又赶回了考场。
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但就算这样,我一点也不怪叔叔他们,而是变得更加会察言观色,说话、做事都更加小心翼翼,每天回来放下书包就先去帮忙做家务,饭桌上最后一个人放下碗筷,我马上走过来收拾,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唯恐他们讨厌我了,把我又送回去。
妈妈,那个时候,无数个夜晚,哪怕只是在梦里见到你的脸,我都会吓得马上醒过来。
《小委托人》剧照
就这样,我如野草一般长大了。而你退休后,和爸爸一起也来到了北京。
或许你知道再也打不动我了,但说起来话来和以前没有半点不同。要么讥笑我笨,讥笑我胖,要么数落我这么大还没结婚给你丢人。
刚丧妻的鳏夫,地中海的老男人,吃喝嫖赌的混混,打死老婆只坐了几年牢就放出来了的恶棍,你都去问,在你看来,我要结婚找的人,是个男的就行。
等我后来结了婚,有了壮壮,你只说了句我别想着你会帮我带小孩的,要带自己去找小孩奶奶去(婆婆已七十多了,眼睛也不好)。你每天只是四处去打麻将、跳舞,要不就是拉着爸爸出去旅游,有时一出去就是整月。经常出去前也不会和我说一声,更别说会从外面给我打电话了。
妈妈,有人曾问过我,你那样对待小时候的我,我恨你吗,我想了想,说不恨。我长大后从来没问过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而你也对以前的事提都不提,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世人总是赞颂母爱的伟大和无私,但实际上,也许小孩对父母的爱才是毫无条件的吧。
是的,我不恨你,妈妈,但我那骨折的小指、背部烫伤后留下的疤痕、被你扇脸多了而落下的耳鸣,还有三十多年来从不曾得到你温柔对待的一片干涸的心田,让我一听到“母爱就如太阳一样温暖”时就会想起,我的妈妈,只不过是太阳里的黑子而已。
妈妈,在大雪纷飞的异域的最后一刻,我想你可能完完全全地忘了我,这样,在人间,我们已永远地迷失了,而来生,我和你,也、永、不、会、再、见、了。
作者|卢卡
题图|《孤独的象》常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