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店民间故事·审古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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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审古槐
作者 | 张殿举
原创 | 乡土赊旗(ID:gh_06d145e3125e)
清朝时候,赊店长春街有棵古槐,碾盘粗细,枝叶繁茂,荫笼数丈。树心枯老中空,能容两人对坐下棋。古树附近,居住的大部分是朱姓人家。靠近树旁,有座草房,住着一对结婚不久的年轻人。男的叫朱龙生,女的叫胡秋兰。两人婚后你恩我爱,情深意笃,羡煞周围邻里。他们结婚后半年左右,小伙子因做生意,与同街的伙伴一块出了远门。秋兰孤身一人,白天做针线,晚上纺花织布,日子过得倒也平顺。有些重活干不动,邻里主动帮忙。因而,秋兰生活虽清苦些,倒也没作什么大难。
龙生的同伴识字,会写信。过段时间,秋兰到龙生的同伴家一趟,打听一下丈夫的消息。最初同伴有信,说一些生意的赔赚,顺便述及几句龙生的情况。后来,同伴再没来信,同伴的家人与秋兰很是着急。秋兰在床头上贴张纸,每天用胭脂在纸上划一道,以记住丈夫离家的时日。不知多少天过去,纸上已密密麻麻划满了小红杠。
一天黄昏,龙生回到了长春街。离家来,他挣了不少钱。为便于携带,他把散碎银子及铜钱兑换成元宝,用小包单包了,带在身边。临到家门时,小伙子多了个心眼:“我出门这么久,心里常惦记着妻子。恨不能不外出,与妻子朝夕相守。不知妻子是不是对我真心依旧。对了,我试一试,看看妻子变没变心。”他走到古槐下,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就爬进古槐洞,把小包裹放在了洞内一个隐秘的夹缝里。
从洞里走出,周围还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龙生来到门口,叩了叩门。
“谁?”
妻子正在纺花,听到门响,问道。
“我。我是龙生啊。”
像丈夫的声音,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秋兰,开门啊,我是龙生。”
再次听到丈夫的声音,她才相信是真的,不是做梦。站起来,拨开了门闩。
龙生走进屋,夫妻相互端详了片刻,拥抱在了一起。
“秋兰啊,我出外一年多,只落个肚儿圆,没挣着钱,两手空空回来了。”
待两人平静下来,龙生把事先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妻子躺在他怀里,抚摸着他的脸,娇嗔道:“谁说叫你挣多少多少钱了?你能平安回来,就挺好。你出去这么长时间,也不寄个信,多叫人结心啊。”
龙生心里暖洋洋的,想着刚才对妻子耍的心眼,一阵愧疚。
秋兰得知丈夫一路赶回,还没吃饭,便起身做饭。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了。吃罢饭,妻子烧些热水,两人洗一洗,上了床。
龙生看见床头贴的那张划满红杠的纸,问道:“秋兰,床头贴这张纸干啥?”
秋兰握着丈夫的手说:“你走后,我每天都在想你,过一天,我在纸上划一道。你数数,快四百道了吧。”
看着密密麻麻的红道,听着妻子温软的话语,龙生眼一红,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秋兰,刚才我是跟你说着玩的。这年把儿,我挣了不少钱呢。你对我这么好,要是挣不着钱,我哪有脸面见你呢。”
“挣着钱更好,挣不着为妻也不埋怨你。你说挣着钱了,我咋没见你拿回来呢?”
“刚才,我把钱放到古槐肚里了。”
“那里能放心?你说在哪个具体地方,我去拿。”
“在大槐树洞东南角的一个夹缝里。我放时,天已经黑了,没人知道。待明早,我早些把它拿回来。”
秋兰要起身,龙生紧紧搂抱着妻子没让她去。
谁知隔墙有耳。龙生的一席话,被隔壁的邻居朱三听到了。朱三是个修鞋匠,在大槐树下摆个摊,每天在那修鞋。他四十开外,为人憨厚勤恳,在邻里中口碑不错。龙生不在家时,他知道一个单身女人不容易,主动帮秋兰干一些重活。街上一些无赖混混想找秋兰动手动脚,他毫不客气地把他们顶了回去。这天,他吃罢晚饭小解,忽听到秋兰屋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他警觉起来,悄悄走近窗边,听起墙根来。
初听不知是谁,后来才听出是龙生。当他听到龙生一年来没挣着钱,他暗自叹息:跑那么远,白忙乎一年,叫妻子在家受孤单受劳累,还不如跟我学修鞋呢。过会儿知道这话是龙生故意试探秋兰的,有些气愤了:这么好的姑娘,你还不放心,生法捉弄人家,你算什么人?接着,他听到龙生说放钱的地点,嘿嘿地笑了。让我也捉弄一下这小子,让他尝尝被耍弄的滋味。他蹑手蹑脚地走开,来到古槐下,钻入树洞,在东南角的一个夹缝里,果然找到了一个包裹。一摸,里面几个硬疙瘩。心想,这便是银元宝了。朱三带着包裹出了洞,回到了家。心想,不行,我虽是捉弄龙生,但也不可做得太过分。我得写个纸条,放在树洞,当龙生找不到银子时,反复在树洞翻找,就可发现纸条,知道是我与他开玩笑。他马上拿起笔,在在纸上写道:“取包裹人,朱三。”然后又跑回古槐洞,把纸条放在原先存包裹的夹缝下,拽下一块朽木压在了上边。
第二天,刚麻麻亮,龙生就急急起来,钻进古槐洞,往存包处一摸,空空如也。顿时如五雷轰顶,蒙了。他把手再次伸到夹缝,哪里有包裹的影子,身子一下子瘫软在地。龙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觉得丢了钱,白耗了一年心血不说,自己也显得太没材料了。全是自己耍弄妻子的结果,一会儿怎么向妻子回话,街坊邻居知道了,该怎么说我 ……龙生的心扭结到了一块儿,无以自解,竟找来一根绳,往树枝上一抛一缠,寻了短见。
秋兰左等右等不见龙生回来,匆匆穿上衣服,来到古槐下。一惊,发现一个人吊在树上;一认,是丈夫。“救人啊,救人啊!”她又恐又悲,大声哭喊道。哭着,哭着,晕厥了过去。待秋兰醒来,龙生已被解下,古槐下站满了人。只听得人们切切私语:
“龙生刚回来,就上吊了,不是被人谋害就是被逼无奈。”
“这还用说,勾结奸夫,谋害亲夫呗。”
“赶快告官,追查歹徒。”
……
人群中就有朱三。他一看龙生寻了短见,就知道是因为银钱的事。他痛悔自己的作为,可出了人命,他吓得两腿打颤,不敢站出来说明事情的原委。看着秋兰悲噎愁苦的的样子,他只能暗自掉泪。
此事早有人报于赊店街的官府——南裕分司。南裕分司位于骡店街中部西侧。一进二的深宅大院,正房前后各五间。前院东有演武场,西有跨院。后院除正房外,又有东西厢房各五间。青砖碧瓦,气势恢宏。赊店街在明代以前还很荒凉,只是有些住户,有些店铺。到了明末清初,随着移民的到来,水陆码头的开发,山陕商人的涌入,这里才勃然隆兴,渐成驰名天下的繁华商埠。这里地处南阳裕州交界地带,长期没有行政机构。随着它的日渐繁兴,南阳府看到这里大有钱(前)途,就于位置相对居中的骡店街中部,建起了官宅,设置了官吏,代理府台管理这里的行政和社会事务。
南裕分司的冯长官得到报案,迅速带着几个随从赶往现场。他们验过尸后,让人把尸体抬回龙生家。然后询问龙生为什么跑到这里上吊,秋兰说龙生要到树洞里去包裹。公差爬进树洞找包裹,哪里会有。冯长官把哭得死去活来的秋兰、她的邻里及周围品行不端的人带到分司。秋兰把龙生从回来到出事的过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长官看秋兰面目和善,不像心存邪恶之人,就基本上排除了秋兰作案的可能。把邻里另叫到别的房间,询问秋兰的为人处世。大家都说秋兰明白事理,友善乡邻,没有什么出轨之事。质证街上几个品行不端的人,又没作案时间。
冯长官思忖,这么说来,龙生之死最大可能是他心量狭窄,因丢银而自寻短见了。龙生放银子的地方相对隐秘,秋兰又说龙生放银子时无人知晓,那是谁偷了古槐洞里的银子?
提起这棵古槐,冯长官联想起许多与之相关的东西。这棵古槐,年代久远,虽是内部枯槁而外部依然生机蓬勃,街上人都认为它有灵气。每到初一十五,常有人到树前烧香。说来也怪,一些向古槐祈求的人,时有得遂心愿的,这愈增添了人们对古槐的尊崇。有个老犟筋,不信古槐有什么灵验,拿着斧头要上树上砍伐树枝,看有什么征兆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别人劝他不要砍,他偏不听,出出缕缕爬上树,刚砍两枝,他便从树上摔下来,断了胳膊腿。自此,人们对古槐更是敬若神明。
冯长官想起这些,忽地心头一亮,有了!
第二天,他带着几个公差和一个巫婆,来到古槐下,先是焚上香,口中念叨几句,然后让巫婆舞扎着开始作法。街坊邻里看到长官又是焚香又是请巫婆,觉得好奇,纷纷围过来看稀奇。巫婆打几个哈欠,入定了。冯长官向前深施一礼,说:“大槐神,你神通广大,庇护四邻,请你说一下是谁偷了龙生的银两吧。”
只见那巫婆翻了翻眼,拖着声音说:“我是槐神,只管悠闲过活,向不过问凡俗之事,长官还是另请高明吧。”
冯长官变了脸色,说:“大槐神,你受一方供养,就该为一方出力。莫非你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成?”他转身对属下说,“古槐知情不报,枉受供奉,弟兄们来呀,给我用铁链拴了。”呼啦啦,公差们扯着长铁链过来,把古槐围了一圈,然后架高拉紧,把古槐捆了个结实。冯长官走近巫婆,说:“老神树,说不说,不说,可别怪下官不敬了。”那巫婆身子摇两摇,没张嘴。“好啊,你还不想说,那就莫怪下官无礼了。”冯长官手一挥,对手下说,“弟兄们,照着古槐,给我打。”
公差们听到命令不敢怠慢,抡起皮鞭、树枝,对着古槐抽打起来。古槐的空洞发出一阵阵嗵嗵嗵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从树洞里爬出几只大蜘蛛。这时,巫婆睁开眼,用手示意公差住手。“停!”冯长官一声令下,公差们住了手,长官走近巫婆,巫婆低声说:“是个姓朱的偷了银两,本神只能奉告到此。”然后,打个哈欠,伸伸懒腰,走开了。
冯长官待巫婆走后,高声对大家说:“乡亲们,刚才大槐神已告知下官,是谁拿了龙生的银钱。那不是外人,他就是长春街人,限定中午之前,把银钱送给本官,若逾期不送,严加惩处。”人群先是一阵沉寂,接着一片喧嚷。朱三藏在人群中,两股颤颤,面部木僵,别人跟他说话,他也变得前言不搭后语。
南裕分司的人马走后不久,朱三挑着修鞋担子出来了。这次,他没把担子放在大槐树下,而是径直往西了。走到骡店街口,折身向北,到了中心街又向西拐,在南裕分司门前停了下来。他把挑子放好后,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包裹,急匆匆进了南裕分司大门。守门人问他要干什么,他没止步,支乎两句进了院子。院内青砖铺地,干净整洁。东边演武场里几个公差正在运气练武,西边跨院里传出几句喃喃细语。他不敢怠慢,穿过过厅,进入第二道院子。院内几丛竹子,郁郁青青;两株石榴,花开正红。
“你是谁,进来干什么?”朱三正东张西望,正房屋里走出个公差,问道。
“我,我想见一下冯大人。”
“好吧,跟我来。”
冯长官正在屋里正襟危坐。
“小民朱三拜见大人。”
朱三屈膝叩拜。
冯长官一看朱三拿个包裹,心里便明白个七八分。
“朱三,我来问你,可是你偷了朱龙生的银两?”
“大人,包裹是我拿的,我只是想捉弄他一下,并没存心去偷。”
“朱三,公堂上不可胡说,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照实讲来,或可减轻处罚,若是编造谎言,罪加一等。”
“大人,小人愿讲实情。”
接着,朱三一五一十把自己晚上出来小解听到有男人在秋兰屋里说话,到听墙根拿包裹留纸条的过程说了一遍。
“空口无凭,马六,你到老槐树洞去一趟,看有没有什么纸条。”
刚才引朱三进屋的马六领命而去。他钻进树洞,查看东南角的夹缝,在缝底翻了翻,果然找到一张纸条,上写“取包裹人,朱三”。马六把纸条带回南裕分司,冯长官一看,墨迹是干的,一闻,还带着墨香,便断定是新近所写。让朱三再写一遍,笔迹完全一致。
“朱三,本官相信你所说属实,可你玩笑开大了,致人死亡,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甘愿受罚。”
“那好,念你虽是拿了包裹,心里并没恶意,本官决定从轻发落,让你拿出二十两丧葬费,且服刑一年,你可接受?”
“好,你先回去拿丧葬费,然后服刑。”
朱三退下,一位公差跟在后面监督着他回家取钱。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朱三不由得朝朱龙生家看了一眼,看到一位大嫂和秋兰搀住龙生模样的人从屋里出来。
“鬼,鬼,见鬼了!”
朱三腿一软,眼一瞪,瘫倒在地。
马六立即掐人中,过了一会,朱三才回过神来。
见邻人围在自己身边,忙问龙生是死而复生,还是刚才撞见鬼了。
邻人笑了,说:“万幸,龙生活过来了。”
“怎么活过来的。”朱三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一位邻居详详细细把龙生生还后说的话转述了一遍。
原来,龙生在南方做生意时,结识了位老道士。道士八十多岁了,依然面色红润,步行如飞。龙生闲暇时喜欢跟道士谈些养生之道,道士看看年轻人心善腿勤,也乐意与龙生交谈。龙生临回家时,买些礼物送给道士,道士知龙生要回老家,拿出自己秘练的九死还魂丹赠给龙生以表心意。老道士通常在入定大修时才用上一些,这样,就不会在气息极弱时出现危险。道士说,这些丹粒由多味野山药秘练而成,有滋阴通脉祛毒强髓之功。带在身边,说不准什么时间会派上用场。龙生得到丹粒很高兴,深深向道士鞠了一躬,踏上了归程。这天早上,他发现银两丢失后,一时糊涂,上了吊。在呼吸越来越急促之时,他后悔了:自己死了,解脱了,但对自己的妻子和亲人来说未免太残酷了。外人也会说自己作为个男人这么脆弱,真是没出息,窝囊废。他深悔不该如此轻生,但绳索越勒越紧身体越来越无力,已没办法解除困局。这时,他忽地想起老道长给的九死还魂丹,挣扎着弄破丹包,抓了几粒,捂在了口内,强力咽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朱三听得一惊一乍的。邻人继续说道,当把龙生抬到家,龙生颜色没变,身体始终是温的。过了段时间,忽见蒙在龙生头上的方巾略有翕动,大家惊呆了,有的吓得要冲出门外。有经验的老人说,大家不要慌,可能龙生又还阳了。有人赶紧叫来医生,医生把手放在龙生的鼻孔,掰了掰龙生的眼皮,号了号脉,微笑着对大家说:“奇迹,真是奇迹,这么长时间,龙生竟活过来了。”听到这里,朱三的面色才和缓下来。
过了几天,龙生身体完全康复,朱三在老槐树下叩几个响头,放了挂万响鞭炮。然后,摆了几桌酒菜,盛情邀请冯长官、龙生夫妻和街坊邻里。席上,冯长官亲手把包裹交还龙生,并将自己手书的一款条幅赠与龙生。龙生展开条幅,只见上面书写八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生命至重,情意无价。”龙生喜不自胜,一再对长官鞠躬致谢。朱三对冯长官和龙生夫妻各施一礼,再三对龙生夫妇表示歉意。
席后,龙生执意要付宴席花费,朱三怎么也不肯。无奈,二人各出一半了事。
这晚,秋兰对龙生开玩笑说:“夫君,以后还寻短见不?”龙生亲了亲秋兰,说:“娘子,我的心肝儿 ,有古槐作证,将来就是天大的事情发生,我也不会离你而去。”
秋兰甜甜地笑了,把龙生的手紧紧地握入了自己的手心。(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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