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州皮影的“活化石”——一生比悲戏还悲的“前声”潘京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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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京乐:独一无二的“前声”(续)

来源《华县皮影档案》

作者 张韬

改革给潘京乐带来命运转机,老伴却走了

1979年深秋,潘塬村在集体饲养室召开村民大会,学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用潘京乐的话说就是“分田到户哩,各种各的地,单干呢”。这让他又喜又愁——喜的是他有六个儿子,人口多自然地就分得多;愁的是从此他得下地种庄稼,没有演样板戏时那样轻松而风光了。但他深深地知道,往后就得在地里下工夫,再也沾不上演戏的光了。

(牛是庄稼人的宝贝,也是皮影制作的母体。潘京乐把家里的几头牛比自个身体还当事。张韬摄于1996年2月)

没想到土地承包后不久,老戏很快又红火了起来,受到长期禁锢的民族文化和民间艺术得到了政府的重视,皮影戏如雨后春笋很快发展起来。吃上饱饭的农民腰包里也有了零花钱,更重要的是农民有权主宰自己的生活了,一遇红白喜事,家家都要请皮影戏助兴。潘京乐重新撑起了光艺社的大旗,奔走在村里乡间。省、市、县搞汇演都要把光艺社作为华县皮影的代表团,虽然光艺社的成员只剩下了潘京乐和刘文信,但文化部门从其他班社抽调精兵强将组建了一个新的光艺社。郝炳历、吕思道、刘华、刘兴文、刘广民都成了“华县民间皮影团——光艺社”的新成员。潘京乐的光艺社再次红遍华县乃至全国。

潘京乐有六个儿子,两个女儿,在贫瘠的华县塬区农村,已经注定了他的命运——苦命。六个儿子要申请六院宅基地、盖六院房屋、娶六个媳妇的经济负担足以把他压垮,但他硬是凭着演皮影戏实现了这一切。眼看老两口就要享清福了,1985年他的老伴去世了,这时潘京乐只有57岁。村民们说:“这一下可把秀子娃打木了。”

潘京乐的老伴是大明吕塬村人,老丈人吕寿来也是个皮影迷,会拉二弦,曾经给李五喜做过上档。看到禿子娃是一个演皮影戏的料,将来一定能成名,便托人说媒将女儿嫁给了他,在潘师傅眼里岳父的技艺很一般,因此一生没与他搭档演过戏。成亲后家里的经济收入全靠的是潘京乐,但一家十几口人的吃喝穿戴,以及农活家务基本靠的是贤惠能干的“内掌柜”,如今没了“内掌柜”,对他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一度使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一箱子老皮影惹来麻烦不断

常言道: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人在败运时,喝口凉水也能呛死。老伴死后不久,一位身穿警服、开着警车的人来到潘塬村找潘京乐,村里人以为是公安局的找秃子娃演戏哩,好心地领到他家,没想到那人一进门说:“你们先出去,我找老潘有点事。”邻居们觉得有点不对火(“不对劲”之意),就走了。后来村子里传开了秃子娃犯法的谣言,真的能把秃子娃活活气死。

原本事情是这样的,上世纪60年代,因没人演戏下庙合作社要处理原来八大股的皮影戏箱,要100元的价,因潘师傳只出80元未达成协议。结果别人买走了这套皮影戏箱。后来那人死了,媳妇改了嫁,临走给公婆说这皮影是丈夫生前的心爱之物,让她带走做个纪念。当时皮影箱子根本不值钱,公婆觉得娘妇难得有如此情意就让她拿走了。这套箱子潘师傳没买到手一直很后悔,后来他托人从那媳妇手中以200元的价格买了回来。再后来皮影箱子值钱了,那媳妇前夫的弟弟从部队当兵回来了,他不了解以前的行情,听说他家的箱子被嫂子带走后以200元的价格卖给了潘京乐,认为是潘京乐骗了他嫂子,便去找后账,无奈之下,潘京乐只好又付给了她弟弟200元。此事按理说就算解了,而后来,那一套皮影箱能值几十万,他弟总觉得吃了大亏,心里总是不舒服。

(潘京乐的皮影戏箱和乐器道具 张韬 摄)

2004年中秋节的晚上,县城一火锅店店庆,请来了潘京乐演皮影,戏演完后,他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皮影夹子包好,从台子上顺手往台下的儿子手里递,没想到被一位穿着警服的人顺手接了过去,夜色下,潘师傅没看清人,也没在意,还以为是人民警察为人民做好事呢。他儿子新宏却发现此人扛上包袱就走了,赶紧就追,现场顿时很混乱。有人说是派出所的扣皮影戏箱,也有人说是公安局的扣皮影戏箱,此时的潘京乐心里有几分明白真相,失望地坐在墙根抱头就哭。这一夜,正好有一位中央电视台名叫王立波的记者因采访华县皮影在现场,他也跟人群追了上去,询问是昨回事,为什么随便扣老艺人的戏箱。穿警服的人说:“你是干啥的?少管闲事!”而王立波说:既然如此,我要关注到底。”穿警服的人扛着箱子扬长而去,王立波向潘师傅了解了内情,帮他想了许多办法,第三天戏箱就回到了潘京乐的手里。

从此潘京乐出门演戏再也不敢带那套价值连城的老皮影戏箱了。据说那个穿警服的人就是曾到潘师傅家“找后账”的人。

潘师傅娃多负担重 不小气那日子没法过

潘师傅的六个儿子,除老大新智在大明镇政府干社工,因老实肯干被转为国家正式干部外,老二新友、老三新国、老四新超、老五新立、老六新宏都是农民。一家人的零花钱以及孙子娃们的学费等基本全靠的是潘京乐演皮影戏的收入。老伴的死,让他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演戏的激情。班子里的搭档劝他再找个老婆,他也曾多次动过心思,尤其在演那些爱情戏时,他的心的确在荡漾……戏完了,观众谈笑着回家,钻进了老婆的热被窝,而他却睡在为艺人临时安顿的草铺上,他感到冰冷孤独,寻思着确实需要个老伴陪他。但他至今也没有找老伴。他把一生心血全给了六个儿子,把满腔激情统统给了皮影戏。

(潘京乐的全家福)

他平时说话,常常语无伦次,难得像其他人一样与你谈论家常,但当你与他谈起皮影时他便精神焕发,斗志昂扬,表情丰富,眼神变幻无常,一阵儿泪流满面,一阵儿喜笑颜开。在演戏时,若发现有人在后台看他或为他拍照录像时,他会突然间转过头来瞪你一眼,然后头摆个不停。若是不了解他的生人,准会被吓一跳。其实这是一种个性的张扬和皮影戏的节奏感在他生活中的延伸。

他为人很热情,只要你与他谈论皮影的事,他从来都不保守,给你唠叨个没完没了。不管生人熟人到他家,他亲自进灶房为你烧水泡茶,甚至做饭。但有时候他却非常“小气”,和同行往往为一点小利而争。有一次我请他为台湾的朋友演戏,后槽刘广民病了,大家劝他去看医生,他总说不要紧,硬是不去。我突然想到他身上是否没带钱,顺手掏了几块钱塞给广民,让他先到镇上买点药。在广民接钱的瞬间,他朝广民瞪了一眼,然后对我说:“我也害难过 (“不舒服”之意)。”我问他哪儿不舒服,他说:“你得是不信,我也在吃药。”一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几片药让我看,我一看是润喉片,笑了笑,大家都笑了,弄得他有些不自在,我急忙趴在他耳根说:“好好演戏,我会给你多发报酬,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他说:“这还差不多。

有一次,我租车到塬上接艺人到城里演皮影,路上,郝炳历郝师傅念叨说,他把喝剩的半袋奶粉忘带了。到我家后,我吩咐爱人去给郝师傅买袋奶粉,潘师傅便说:“那我咋办呢?”机灵的郝炳历看出了潘京乐的心思,立即说:“我想喝敌敌畏哩,你喝吗?”大家都笑了,潘师傅低头不语,偷偷地瞪了他忙娃哥一眼。

其实同行都很理解潘师傅,也很尊重他,经常说:“潘师傅娃多,负担重,不小气那日子没法过活。

“人人都说我悲戏演得好,没想到我的一生比悲戏还悲”  

1996年10月2日,潘京乐的大儿子新智突然不幸身亡。当时正逢国庆放假,新智在乡政府值班,因脑溢血死在乡政府自己宿办合一的房间里,这对年近70的潘师傅来说又一次遭受了人生中的一大不幸——“老来丧子”。除了演戏,我第一次看到了他哭,在事后的两三年里,一但有朋友或采访者到他家,他总会流着泪水给来人讲他的不幸。他说:“人人都说我的悲戏演得好,没想到我的一生比悲戏还悲。”潘京乐是皮影戏班子里的“前声”,是班社的头角人物,戏中生、旦、净、丑由他一人包唱,一个人能担起千人百声,把娇小花旦演得起伏婉转,情真意切,霎那间又能变成花脸的大嗓门怒吼,惊天动地。当地有句顺口溜:四喜的花脸,秃子娃的旦,听得让人忘了吃饭。外乡人若是把戏看,都想把家搬华县。

潘京乐唱戏非常投入,唱到动情处常常泪流满面。他把自己人生辛酸痛苦的经历不由自主地融入到了唱腔中。潘京乐的哭腔戏唱得好,与他的人生经历和个人情绪是分不开的,他的人生确实是一本催人泪下的悲戏。如果有条件将他的戏剧人生拍成电影那该多好啊。

(2000年之后,光艺社人手不足,潘京乐只好与其他艺人搭杂班演戏。张韬摄于2004年11月)

早在1988年元月,中央美术院教授靳之林、杨先让、冯真,中国美术馆副馆长曹振峰,以及在京的许多学者、艺术家都给了他极高的评价,后来他参加《活着》电影的演出,去台湾进行皮影表演,又陆续去了德国、日本,国内外的艺术家都视他为皮影艺术大师。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农民。正因为如此,他身上充满着淳朴农民的优点,也存在着农民的落后与缺点。他是一位有国际声誉的皮影艺术大师,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

(2008年,当来访者让年近80岁的潘师傅谈谈过去,唱段戏时,他激情燃烧,全身投入。张韬 摄)

原文来源:作者供稿《华县皮影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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