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故乡消失的做坯记忆|原乡
【春节在故乡,一众乡友说,朱老师,笃“土节”(方言,土砖)还没写吧?其时我提到笃土节时一个细节,虽说已是春天,但光脚踩泥,还是会冷得打激灵的,席间做过土节的人都清楚这个细节。我本以为可以再写一篇,没想到,翻查过去,2012年5月1日早已写过,而且非常详细。正好,到春二月,若在过去,也该到做土节的时候。好吧,那就重温这篇旧作,也是重温过去的时光。】
(图片来自网络,找不到笃土节的照片,这张是做成后的,聊可充数。)
“过去做坯(故乡方言音‘胚pei’)的辰光早已过去了吧?”
弟弟来电话,聊完家常,我突然问了句。
“赤佬,忘了啊?过去这个时候坯早做好了,应该是三春上,二三月份吧。”弟弟笑话我。
其实,我没有完全忘记,只是核实。
所以有此问,是因为前不久去大理,看到了许多用土坯建的房子,还挺漂亮。当地朋友介绍说,很结实。
其实土坯建房我也有记忆。我们老家也曾经有过。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我的中学同学老乡们聊起了我想写篇《做坯》,大家都摇头,认为很多人应该不记得了,除了河边人家。
但,既然是我曾经的生活,我说,我还是要记下来。
1,
土坯曾经是故乡重要的建筑材料。
那时候,经济条件不好,很多人家买不起砖瓦。
农民聪慧,懂得就地取材。乡下多的就是泥土,几乎是免费的土,于是成了当时建房的宝贝。
我们小村里过去几乎家家户户屋后都连着一栋稍矮的房子,土坯垒砌的墙,稻草和竿稞搭的屋顶,条件稍好的,屋顶上也会铺上一层瓦片。
稻草搭的屋顶,一定有较长的屋檐,屋檐主要靠竿稞和小树棍撑着,然后覆上稻草。
这就是故乡的草房。
屋檐稍长,一来是为了防止下雨天雨水打着土墙,二来是为了下雨天让雨水流地离墙体和墙根远一些。
江南雨水多,尤其黄梅天,每天下个不停。
土墙不比其他材料,不经淋雨啊。
防雨的另一个方法,就是在黄梅天在土墙上挂上厚厚的麦秸防雨帘。
也就是把麦秸铺开,铺的厚一些,然后把麦秸的根部系在绳上,再把竹竿劈开,夹住,或者用竹竿串起来,就成了麦秸排,挂在土墙上。
也有用稻草的,但比较少。
因为麦秸光滑,走水比稻草快,不容易吸水;厚一些,也是为了不让雨水通过麦秸渗透湿了土墙。
土坯房子主要用来堆放柴草和喂养家畜。这也是为安全。不过,也有条件差的人家,住草房的。
我堂叔祖家人多,土坯房规模很大,最为典型。那时候捉墙洞里的蜜蜂,最多的就是堂叔祖家的土坯房。
土墙容易干裂,出现缝隙,也容易给虫子打孔。不过,这倒给我们的少年时代增添了很多乐趣,此为后话,另文撰述。
土墙干裂之后,防止倒塌的一个方法,就是用几根木棍竹子的,把墙夹住,加固。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草房倒塌,也就难免了。
小时候听说过附近村里有草房倒塌的事情,也听说过人畜因此受伤,但严重的伤亡没听说过,毕竟都是土、草、竿稞和不粗的桁条而已。
分田之后,经济条件好转,很多人买了砖瓦重建新房,而且是面积不小的楼房,土坯房的功用也就慢慢地消失了,没人再去打理修补,坍塌也就是时间问题。
不过,随着砖房的兴起,村里的另一个生活方式,做坯,也就渐渐消失了。
2,
做坯,故乡也叫“笃坯(音胚pei)”,“推土节”。
故乡村里做坯很有些讲究。
首先,做坯用的泥得堆放着过冬。只有经过冬天凌厉寒风和冰雪的泥土,才是做坯的好土。
至于何种原因,我不得而知。
秋收之后,土地翻耕,要做坯或第二年要填竹园的人家,就会到地里,把用犁翻耕出来的一大块一大块的土,搬到田埂上堆放好,任日晒雨淋若干天。
那个时候,每条田埂上都堆满了土块。
生产队时,良田里的土,也不是你想搬就能搬的。
记忆中,我们村里是轮流的。
若是去年你家挑土做了坯,或填了竹园,今年你就不再有从地里挑土的资格。
不过,村子不大,轮流着享用当年耕地里的土壤,倒也是颇为公平的,各家都无怨言。
冬天将至,一条条田埂上堆放的土块,开始由男女壮劳力用土簸箕一担担地挑到村里的砖场靠外的地方堆好(那个时候,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有砖场的,我们家就没有),慢慢地就成了一个小土堆。
冬天小孩们没事的时候,也会躲在土堆后面,或者冲上土堆,玩个捉迷藏或冲锋陷阵。
当然,也会因为不小心弄塌土堆,而遭大人责骂。
冬天过后,天气渐暖。到的农历二三月,做坯的日子到了。
记忆中,做坯的时候,还得请邻居或亲戚帮忙。
农历二月三月间,择个日子,哪怕阴天也行,只要不下雨,把砖场拾掇干净,然后把堆着的土扒下,在砖场上摊开,圆圆的厚厚的一层。
边上早已挑好了好多担河水,把水倒进圆土圈中,一个大人开始赶着牛踩泥。
就像做团子做饺子米粉和面粉都要和好一样,做坯的泥土则需要踩烂熟了才行。
早年生产队还用耕牛的时候,春天主要是靠耕牛踩,有劲,结实,透彻。而人主要是收拾边边角角上的泥。
水牛踩泥的时候,好玩的小孩总是希望大人把自己抱着放在牛背上,跟着牛转圈。
没有牛用的时候,更多是靠人,几个壮劳力,一起在泥土上来回走动踩泥,一边闲扯着,女人则负责在边上加水,或把边角没踩上的泥土撩到中心,我也跟着爷爷父亲叔父和表叔父等,一起给自家踩过泥。
早春的江南,还是有些料峭,光脚踩泥,其实挺伤人的。尤其一开始的时候,凉水刺激,总是不舒服。所以,也算是苦活,一般除了家人,请的都是关系很好的邻居或亲戚帮忙。
一遍遍地踩,不停地来回地走动,过冬的泥土渐渐踩透了踩熟了,脚也不觉得凉了。
踩泥的时候,有时会放上些铡短的稻草,加在泥中,为的是增加做好的土坯的韧性。
边上,已经放上好了做坯用的木盒(是坯盒),还用一根稍弯屈的短竹竿,系着挺细的尼龙线,有些时候的笔直的细铅丝(其实是细铁丝)。
做坯的人胸前围着条围巾,挽着袖子裤管,开始干活。
先到边上用双手把熟泥挖一捧,然后把泥使劲扔在木盒里,这个动作,故乡叫“笃”,所以做坯也叫笃坯。
泥笃进坯盒后,有时量多,有时不够,不够了加泥,然后用双手手掌轮流拍击泥面,以使坯盒中的泥变得实在紧密。
接着,用短竹竿上的尼龙线或铁丝,贴着坯盒的上沿,一拉,一来把多余的泥拉下,二来也使坯面平整。
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坯盒拎起来,一块土坯的雏形就出来了。有时拎起坯盒的时候,难免拖泥带水,土坯的边角有些多余的棱角,这是小事了。
就这样,一块,两块,三块。。。。。。渐渐地,一面砖场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整整齐齐地排好未干的土坯,接着是第二家邻居的砖场上,直到全部做好。
做坯是个苦活,来回不停地弯腰直起,特别耗体力,无论是请亲戚朋友邻居帮忙,好好款待,是应有之义。
做好坯不是最重要的,坯还需要靠太阳晒干。
往往,故乡的早春是很给力的,雨水不算多,太阳很仗义,所以,用不了多久,泥坯成了土坯,大人开始小心翼翼地给砖翻身,让另一面也受光照。
过的几天,土坯开始可以立起来了,大人们小心翼翼地,一格一格,堆成空心墙。这样一来容易干,二来也是为了把场地腾出来。
下雨是土坯未用之前的主要杀手,遇到下雨天,也只有在土坯上盖上草帘子,求上天保佑,雨小一些。我曾经见过村里和河道边做坯赶上大雨的,像墙一样立着的快好的土坯墙,转眼之间在雨水侵袭下,坍塌了,土坯也就废了。
土坯的另一个杀手是小男孩。
在泥坯做完后,村里的大人总是要告诫小孩,小心人家做的坯,别去踩,但在乡下,小孩的行动是最难控制的,土坯难免成了小孩的牺牲品。最厉害的,我们曾经历过捉迷藏,躲在两条晾晒的土坯墙间,不小心撞翻了,导致土坯墙倒,损害极大,挨大人骂,连带大人挨骂赔罪。
还有一个祸害是鸡。小时候家家户户都养鸡,而且大多是放养的。小孩可以有大人教育,鸡人就管不住,它也不识你的泥坯,鸡常常会走到泥坯上,没办法,只有轰一条路。所以,过去的土坯上,很多都有鸡爪印,颇似化石。
经过晒干之后,土坯就可以用来垒砌猪圈等泥草房了。
3,
除了村里人自己从地里挑土做坯自用,后来还有一种情况,是河道边的人家,挖高岭土做坯卖给砖窑烧砖烧瓦。这是一门生意。
我的故乡有很多条互相贯通的大河。离城镇较远的乡下,大河两边都是高岭,大约是挖河的时候堆成的,高岭上一般都是树木,竿稞和杂草,也有种菜种粮的。
自从分田之后,故乡经济条件日好,造楼房盛行,对砖瓦的需求大增。
以前的砖瓦,都是集体砖窑厂出的,供不应求之后,河道边开起了很多新窑。
当时开窑的,几乎武南地区村里靠土地吃饭最早的一批村里万元户。不过,烧窑也有技术,看火候的师傅很重要,好坏一窑,收入损失天上地下,搞不好也会倾家荡产。我堂姑父也曾开过砖窑,虽不至倾家荡产,却几乎也是白干了。
觉得自己没开窑能耐的河道边人家,就当起了下游供货商,开设了坯场,专门做砖坯和瓦坯。
一开始也跟村里一样,最多也就是多请几个人。后来需求量大了,工艺慢慢地也就改进了,效率大大提高了。
后来,这些窑场和坯场,供应了周边乡村楼房最多的砖瓦。
不过,原本长满树草竿稞粮食的高岭,别削平了,甚至成了洼地,河道污染了,甚至堵塞了,只剩下些残土剩水,这是当年轰轰烈烈开砖窑砖场时没想到的。
我们村离那些大河稍远,村里人也不愿意把良田的土做坯烧成砖,一辈子种田的人,感情上接受不了。
做坯烧砖盛行的时代,我们所挣的,就是把多余的稻草织成草帘子,卖给窑场坯场。
小时候我也帮着搓过草绳,织过帘子。奶奶还会帮记着,这一个冬天,我和弟弟干了多少活,大概挣了几块钱。。。
今天想来,一扇草帘几毛钱,实在太便宜了,但好歹也是公平交易。
谁让那个时代农民的时间不值钱呢?
许多良田没毁于大做坯烧砖时代,但却终究没有逃过开发区时代。
唉。
如今我回家,到处都是白墙灰瓦的楼房,那还用做土坯!
早已不见了做坯的影子,连河道边的砖窑也废弃了,更不用说坯场了。
生活总是在向前,古老的方式渐渐被抛弃,这也是难免的。
不过,今天想来,如果当年我们多些见识,很多不幸的后果其实是能避免的。
可怕的是,我们付出巨大牺牲之后,在今天,我们对于本可以改进的流行的一些做法,依然如故,没有警觉,这才是最可怕的。
感谢大理之行,激起了我一些回忆,并让我如此多愁善感。
但愿大理那边的老乡,在告别土坯房的时候,不要走了我江南故乡当年的老路。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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