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死吃河豚|饭醉党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又到春天,江南故地的春天,总是让人念想,河豚季,来篇旧闻拼死吃河豚
1,
河豚是江南故乡的特产。
至美之物,也是至险之物。
“拼死吃河豚”,就是打我自记事起,就常常听长辈们提及的一句俗语,印象至深。
虽然河豚在我童年就有了记忆,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没见过,更没吃过。
幼时记忆中的河豚是江鲜,产于长江下游,镇江以下河豚为上品,我曾祖的出生地江阴最盛。
我老家出生地虽然河湖纵横,但离长江有些距离,都是内河,素不产河豚。
不过,小时候祖父和父亲倒也常常跟我提及河豚,只是,虽然提及其味鲜美,但总是不忘说有毒。
过去吃河豚,离饭桌不远要放桶粪,用水稀释调好。
我那时不懂,很好奇,在吃饭的饭桌附近为何要放桶臭烘烘的粪。
祖父他们一本正经告诉我们,因为河豚有毒啊,过去吃河豚,被毒倒的人很多。吃河豚时,一旦舌头感觉又麻痹感,立即灌以粪汤,臭烘烘地粪汤灌下,吃下的东西尽然吐出,方可解毒。
及后长大,方知灌粪汤一招,其实是今天的灌肠洗胃,不过是土法而已。
其实,灌粪汤洗胃灌肠之招,古已有之。
许多文章谈到宋时蔡京之子蔡绦所著《铁围山丛谈》中讲过一则类似的故事,大意如此:
崇宁中,有名士从浙西路过姑苏。姑苏州将一向禁尝河豚。名士胆小,预先告诉家里人:‘我听说河豚有大毒,中了毒人必死无疑。州将官大,对我又特别敬重客气。我又不好违抗他的好意。听说倘若中毒,只有人屎可以救解,你们千万记住我的吩咐。’做客时,主人再三道歉说:‘确实是想到处找河豚请你品尝,但没买到。只好以酒尽欢了。’一桌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名士回到家中不省人事,又翻肠倒肚地大吐,家人以为是河豚中毒,于是,“取人秽,亟投以水,绞取而灌之”,一直折腾到天亮,名士方醒过来,说昨晚并没有吃河豚。
白白喝了那么多粪汤。
日本人吃河豚中毒的解法,则是把人埋进土里,只留脑袋在外,据说一夜之后便可解毒,靠的是“土性”化毒,不知真伪。不过,从今日人们热衷于把垃圾毒素填埋,多年之后也能分解毒素这个情况来看,日本人的解毒之法,也并非无稽之谈。
祖父和父亲以有毒和以粪汤解毒之法,告诫我们当心河豚之外,也告诉我们,河豚是杂食,鱼虾什么都吃,还喜欢吃“死人”!地方旧时有传言食河豚者,在处理河豚食,发现肚子里有人手指骨!
真够惊悚的。
我后来常常怀疑,祖父父亲给我们讲这些故事,大概是要我们对这些有毒之物敬而远之吧。
2,
我第一次吃河豚,不是在故乡,而是在北京。
很多年前了。
彼时北京的饭店禁止售卖河豚。2009年之前的《食品卫生法》规定,禁止生产、经营和销售河豚(2009年的食品安全法则取消了这一条)。
不过,从人性角度而言,对于胆大者而言,越禁止越有吸引力,反而更增加了拼死吃河豚的诱惑力。
彼时北京吃河豚,对外不叫河豚,叫“灰黄鱼”。
立春之后,在京有豪阔老乡相约去吃“灰黄鱼”,或者说来“金花菜”(即地盘青,也叫秧草,是烧河豚的配菜,解油腻)了,其实就是相邀品尝河豚的接头暗语。
邀约对象,一定是可以相托的知己同好。
我第一次吃河豚的时候,是在北京一个半地下的餐厅,表面看一般,其实里边曲径通幽,还是挺大的。老板是请客的老乡的战友。
那个时候,河豚还是野生的,很金贵。我们一桌8人,才两条河豚!
断不像今天似地,河豚总是一人一条的。
我第一次吃河豚,想起祖父父亲的提醒,心里难免有些忐忑。边上的兄弟们早在故乡就吃过河豚了,一本正经地笑话我。
河豚鱼端上来后,有着看似简朴实则慎重的仪式。
做河豚的厨师过来了。五十来岁,安徽人,却擅长做河豚。请客的老乡介绍说,他做的河豚,一流,曾经给J大做过河豚,大厨只是腼腆一笑,未作否认,我也不知真假。
服务员摆上筷子,倒上半杯白酒。大厨先站在老板边上,端起酒杯,朝大家一抱拳,说了声,各位老板好,大家都是有福之人,我先敬各位老板一杯,稍后请各位老板喝酒喝好。
一饮而尽后,拿起筷子,在鱼头下附近夹了一小块肉,送进嘴里,吃下。说话中服务员又倒上了白酒,大厨端起,又敬过一圈客人。
酒杯搁下,大厨天南海北跟大家闲扯几句,服务员赶紧添酒。
大厨再举筷子,在鱼肚子附近又夹了一小块,送进嘴里。
几句闲话之后,大厨再端第三杯酒,我敬各位老板,我还要忙去,各位老板喝好。
敬完酒,放下杯子,朝满桌客人抱拳一圈,退出。
滴字未提河豚。后来方知,这也是吃河豚的规矩。
请客的老兄先举起了筷子。于是,筷子乱七八糟地伸向了盘中的河豚鱼。
老兄给我留了一大块鱼皮给我,说是好东西,养胃。
我一口下去,满嘴的扎刺,不能咬嚼,最后生生地吞了下去,而这是我那顿河豚处女吃的印象最深的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河豚毒性大,发作快,若清理河豚时没清理干净,大厨先尝,必定是第一个毒发的。
所以,这种仪式,既是对大厨手艺和职业素养的考验,其实也是一种冷酷的试毒方式。
后来北京渐渐时兴起吃河豚来了。很多饭店都有。价格自然要比故乡昂贵很多。我也很少在北京吃河豚,太贵了,一般都是我的那些发达了的同学老乡请客,主要在北京故乡风味的餐厅里,毕竟厨师手艺好,味道正宗。
不过,这些年,野生的河豚几乎不见了,多是养殖的,而且产量颇大,毒性更是谈不上了。
虽然河豚号称长江三鲜之首,如今也依然是故乡敬待贵客的美味,却也量多价跌,跌掉的不仅是市场价格,还有传统美味的影响力。
我再也没有见过当年大厨先吃河豚的场景了,如今都是一人一条,狼吞虎咽而已。
而且,一年四季都有得吃,也就没有了期待,没有了期待,也就不稀罕金贵了。
我的许多朋友,都已不喜吃河豚了,吃的时候,都是吃其肝和鱼皮,肉大多都浪费了。
传言河豚皮养胃,因为带刺,反刍,故有此说。我的一个老大哥胃不好,往返于故乡北京之间,每年要吃很多条,如今胃病已好了。
故乡的河豚多以红烧浓汁为主,佐以地盘青。08年我的一位老乡曾带我从广州去虎门吃河豚,其实是海鲅鱼,白烧的,清汤,味淡,我不习惯。
今年春天回故乡省亲,朋友宴请,也点了河豚,也是白烧的,虽然是养殖的,却也味道鲜美,味道比海鲅鱼汤不止好了多少。
不知道我这味蕾,有没有倾向故乡之私。
3,
河豚之毒,《孔氏谈苑》描述说:“河豚瞑目切齿,其状可恶,治不中度多死。弃其肠与子,飞鸟不食,误食必死。登州濒海,人取其白肉为脯,先以海水净洗,换海水浸之,暴于日中,以重物压其上,须候四日乃去所压之物,傅之以盐,再暴乃成。如不及四日,则肉犹活也。太守李大夫尝以三日去所压之物,俄顷,肉自盆中跃出,乃知瀹之不熟,真能杀人也”。
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六一《鱼》:“河豚鱼有大毒,肝与卵,人食之必死。每至暮春,柳花飞坠,此鱼大肥。江淮人以为时珍,更相赠遗,脔其肉、杂芦蒿荻芽,瀹而为羮。或不甚熟,亦能害人,岁有被毒而死者,南人嗜之不已”。
河豚是一种毒性极强的鱼。鱼皮、内脏、卵巢、睾丸、血液中都含有“河豚毒素”,野生河豚的毒性主要是体现在鱼眼、肝、卵巢,加工时得特别小心。
明代黄省曾的《鱼经》云:“腹之子,目之精、脊之血必尽弃之”,“凡洗宜极净,煮宜极熟。治之不中度。不熟,则毒于人。”
正因其毒,才有前述厨师先尝之仪式。一般主人请客上河豚,通常也是主人先动筷子,不必讲究客气,而食客自负其责,也是此理。也有一些地方则是让猫狗先尝。
宋人喜食河豚,对食用河豚多有吟咏,也多有美谈。
著名如宋人梅尧臣《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其状已可怪,其毒亦莫加。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庖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我语不能屈,自思空咄嗟。退之来潮阳,始惮餐笼蛇。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蟇。二物虽可憎,性命无舛差。斯味曽不比,中藏祸无涯。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嘉”。
欧阳修很喜欢这首诗,点评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
更说:“予友梅圣俞,于范饶州席上赋此河豚鱼诗。余每体中不康,诵之数过辄佳,亦屡书以示人为奇赠。”
简直是把梅尧臣笔下的河豚当做治疗的良药了。还有比这样的评价更高的么?
苏东坡客居我故乡常州(至今常州仍有其遗迹),也好吃河豚。其在《惠崇春江晚景》一诗中写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春江水暖鸭先知,可惜,后世许多人只记得了前面两句。其实,东坡先生的重心,却在后面两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春天来了,跟鸭有毛关系啊,那才是吃河豚蒌蒿芦芽的好时光啊!所以,才有苏东坡言吃河豚“也值一死”之语。
宋人袁褧有《枫窗小牍》,其卷下录一小故事,可谓惊险万分,也是颇有意思:
“坡谓食河豚值得一死。余过平江姻家,张谏院言南来无它快事,只学得手煮河豚耳。须臾烹煮,对余方且共食,忽有客见顾,俱起延款,为猫翻盆,犬复佐食,顷之猫犬皆死,幸矣哉!夺两人于猫犬之口也。仍汴中食店以假河豚饷人,以今念之,亦足半死。”
如今,虽然河豚盛行,几成平民之饷,但拼死吃河豚,恐怕真的要成为江南旧闻了。
(原文写于2013年4月,收入了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江南旧闻录 故乡的味道》,见下图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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