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黑大春访谈录:将诗歌带回声音

2003年从企业到银川晚报后,和平原、荣尧就弄出了这么一个宁夏第一个有点影响的“大地诗会”,在西夏王陵举办。诗会邀请了帝都以及各地的诗人参加。黑大春是我比较喜欢的诗人之一,他也受邀来到了银川,并和自己的乐队,以及苏阳合作了现场的诗乐合诵。我当时还给老黑作了一个专访,现在翻出来看,还是挺有意思的。


黑大春,诗人。生于1960年,笃信黄老及泛神论。提倡“把诗歌带回到声音里去!”20世纪90年代,被散文家苇岸命名为“最后的浪漫主义者。”1988年出版《圆明园酒鬼》,2006年出版诗集《夜黑黑》(包括同名的中国首张诗乐合成CD)。2007年出版《黑大春歌诗集》。2009年与资深音乐人秦水源、杰出吉他手关伟等乐手组建“黑大春歌诗小组”。


  阿尔:当代诗歌是以书面形式进行写作的,你是如何想到把诗歌与音乐结合起来的?并且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了这种形式的探索,还提出“将诗歌带回声音里去”的理念?

  黑大春:即使在以智性与书面形式为主流的二十世纪国际诗坛,也有像艾伦·金斯堡将诗歌诉诸于唱片的另类嚎叫。也包括朋克乐教母帕蒂·史密斯的诵诗现场。若再往前追溯,就不能不提及疯狂的狄兰,正是这位年轻时朝山谷大声呼喝“我就是死者”的威尔士著名酒鬼,在战时担任电台广播员期间亲证了声音之于诗歌的奥秘和“死亡也不能被战胜”的永恒性爱节律。

  此刻,伴随窗外工地切割着凌虐神经的电锯声,我正鉴赏一张1997年出品的原版CD专辑,一位日本当代女诗人极具磁性的呻吟被另一位法国电子合成器演奏家缩混在各种光怪陆离的音雕,音景和类似摩擦弹棉花弓子的音效里……当然,在以上同类资料信息都极度匮缺的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能够自发地与音乐艺术相结合,(后来我将这种本质上区别于当时流行的诗配乐的探索正式命名为“诗乐合成”)并首倡“将诗歌带回声音”这一新浪漫主义诗学理念,纯粹出于本能。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诗歌的真谛总要变着法儿被说出。至少对我而言:诗歌,首先是声音,之后才可能是别的!

  阿尔:圆明园诗群是上个世纪国内比较大的一个诗歌流派,在朦胧诗之后很有影响,可否谈谈圆明园诗群对当代中国诗歌的发展有什么样的贡献?

  黑大春:圆明园诗社自创建那天起就注定了它不可能属于那种能够在诗歌史确立自身审美体系的诗歌流派。从生理角度,它不过是青春期写作的一次阵发性的现象。心理上则既对以北岛、芒克、多多为代表的朦胧派崇敬有加,渴念其太阳城式的乌托帮理想在社会上产生更大幅度的蝴蝶效应;又由于功利心作祟,暗藏代代沿袭的弑父娶母情结……如果说圆明园诗社在朦胧诗之后确实产生过影响,那也是因其所谓诗群中风格迥异的个性化诗歌才所赢得的。雪迪的那些弥散孤寂感和人性阴影的存在主义诗组;大仙的极具前瞻性解构色彩的荒诞禅诗;刑天的意识流的超现实梦魇断章……最后,我要着重谈谈对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自圆明园诗社语言综合技能就很炫的的小伙子殷龙龙,他近二十年的创作与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大脉络几乎形成一种全息对应的互为参照关系。他那些甚至被70后—80网络的一代认同的诸诗篇,不仅证明殷龙龙已完全超越因自幼罹患小儿麻而终生带有宿命戳记的残疾人身份,也似乎向我们昭示这样一个事实:凭籍美拯救一切的信念和实绩,殷龙龙,必将跻身由帕尔曼、佛里达、阿莱桑德雷等列曜所汇集的超磨羯星系!允许我先于时间而说出这番语吧,否则届时人们会讥俏:“瞧Y,就会马后炮……”。另一则是在圆明园诗社素有诗爷之美誉的批评家隐南(刘国越),做为一种私人性质的交流,他用1984年就参悟出的纯诗理念,竟然在本世纪初被来自域外的特朗斯特罗姆所呼应。这位瑞典大诗人做梦也想不到那么早中国就会出现折桂者摘取纯诗——这颗镶嵌在艺术金字塔尖上的摩尼宝石并且照亮了一位名曰黑大春的东方诗人每一阶段密宗式的创作。

  阿尔: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你曾经来过宁夏,现在你所见到的宁夏和你以前印象中的有何不同?

  黑大春:一座座现代化城市与时俱进,都像从一个模子克隆出来的。何止宁夏,在全球化概念风糜我们这个悲惨世界之前,维克多·雨果就警醒道:“城市会使人变得凶残,因为它使人腐化堕落。山、海和森林使人变得粗野,它们只发展这种野性,却不毁灭人性。”愿真主安拉保佑宁夏大部分虽然贫穷却西海固般清真的风土人情永不被大都会所物化。

  阿尔:今年7月12日宁夏银川晚报社策划的大地诗会是宁夏乃至西北举办第一次大型诗歌朗诵会,融合了摇滚乐、行为艺术、先锋诗歌、传统诗歌等多种艺术元素,能否谈谈你对此诗会的感观?

  黑大春:勿庸置疑,一个多元并生不悖的“融合爵士”时代已经莅临!谁顺应它,谁就会像策划这次大型诗歌艺术晚会的银川晚报社那样,重获人类业已消亡的伟大想像力!尤其将演出现场设于一千多年历史的西夏王陵,是的。当我吟诵到《圆明园酒鬼》第二节,从布鲁斯电声后李蕴林老师及弟子远古而空灵的双埙氛围乐中,有那么一瞬,我真感觉到时间不像通常感觉的那样它不再单向移动,正如爱因斯坦进一步阐释的:“过去,现在,未来,有时会同时并存。”在此我谨代表与我同至宁夏献艺的北京场景音乐作曲兼健盘魏国,主音吉它唐军向此次晚会的主者致敬!

  阿尔:这次来宁夏,你结识了不少宁夏的艺术家和诗人,并通过银川晚报社编好的《2003大地诗会档案》和宁夏民刊《原音》杂志对宁夏的诗人有了大略的了解,对宁夏的本土作家和他们的创作有怎样的观点?

  黑大春:偏安一隅,守着最后一片葵地的宁夏新乡土诗人张联让我油然联想起美国近代画家安德鲁·怀斯。据传说安德鲁·怀斯也生性内向自闭,到了从未迈出寒地小镇半步的地步。但他那些系列的掘取于童年记忆的肖像与故园风物,其意境之深遂如《克里斯蒂娜的梦》;其空间之高邈如《远雷》;其临摩功底之坚实如《纵帆船》;以及那将坐在门槛老人怀旧的目光与人世迎送的阳光融为一体的伟大超写实技法,似乎都在提醒着张联,避免重复性创作的首要的诀窍就是师法自然,无穷尽的自然,尤其对张联这类原音原色,土生土长,不靠文化底蕴滋养的诗人被道所效仿的自然是多么亲和!但仅捕捉一百个微妙变易的傍晚还远远未体现自然属性中的变数。或许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安德鲁·怀斯稍晚的作品中竟大胆运用了许多观念性极强的象征符号,如墙壁闪电形的裂缝、真空中悬浮的面孔,凸显出被异化的现代人巨大的空虚,恐惧和孤独感。而我在最近读到的一组张联的诗里已隐隐感觉出那“蹲伏在村外的情绪”像章鱼灵敏的触须在向外伸张了……

  我也喜欢杨森君诗中贯穿始终的非洲鼓点般的短节奏,散拍子和引人朗朗上口诉诸声音的乐感,像《原野上》、《北方向》、《寂静》。那首《木香》的结尾,墓志铭一般雕刻得感人至深,如果将我们俩诗中所共有的意像稍显陈旧的特征剔除,那他,杨森君诗歌唯一的缺点就是完美。同样,都市民谣乐手苏阳的《生命的故事》,尤其第一节的确证明他同时还是位颇具潜质的诗人……

  在银川最后一晚的告别酒宴上,我和写小说的金瓯老弟都喝高了,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登上了西夏王陵遗址,他用公鸭嗓哀嚎着跑了调的京剧,我则背负圆锥土冢,扒在平台上,伸着千年龟一样的光头(没穿马甲,但身着党项族崇尚白色的衬衫),企图辨认出广袤夜空中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后来,也不知怎么摸回了202房间。反正,连掸都没顾上掸浑身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就倒头大睡。这一宿梦见了充满母爱的平原宛若白云,拖着奶牛慢吞吞的声音,吟诵顾城的童话诗。也梦见我的黑妹邓红梅,在盐池涮牙。最后是爬上玉珠顶的苏勇,光着膀子叉着腰,等我用数码相机为他抓拍玉照,当我举着采访话筒问他为什么要征服这座海拔6千多米的冰峰时,也不知是冻得,还是过于激动,这位勇士一指脚底:“因为,它就……它就……在在在……这儿!”。

  阿尔:有人称你为中国最后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你的诗歌有一音乐的美,抒情的美,可否谈谈你对诗歌的理解?

  黑大春:叶芝在《柯尔庄园和巴力里,一九三一年》诗中咏道:“我们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把传统的/神圣和爱情选作我们的主题”。我历来就不是叶芝诗歌(译作)的狂热读者,但他那种始终不渝的披挂着唐吉诃德幻象的骑士精神,必将垂之久远。

  阿尔:当代诗坛涌现了诸如下半身写作,荒诞主义诗歌,硬表现主义群体等,各地的诗歌民刊也遍地开化,你对此如何看?

  黑大春:我们一定都看过瞎子摸象的典故吧,如果可以把诗歌的比喻成一头大象而不失真的话,那硬表现群体一定摸到了两根互相对峙的象牙,因为成员彼此间的理念诠释几乎风马牛不相及,有的强化无对象词的精神表现力,有的标榜原音的生命驱策力,也有的试图同时涵盖象牙塔式的纯诗和对黑暗最后 一矛般的批评现实主义。这个自视为弱视群体的硬表现主义倒挺善于平衡对称,善于在诗歌中表现力学的喽……下半身则一定摸到了大象的,嘘……弗洛伊德的泛性论外加对世俗伪道学亵渎时的口水……而荒诞派怕摸到的,一定是大象的影子——所谓的当下性,或大象无形——即他们反映世界本质所借鉴的存在主义思辨方式,兼或东方空有观的参照……

  在得到我对诸现象的评价之前我谨希望大家先来听听苏非舒“硬表现自以为是”的一段话:“我认为最优秀的诗人是那些处于独自一人状态和能够从他们被归入的趋向中脱离出来的人”,我谨补充一句,这个人一定是那个摸全了大象的人。

  阿尔:在与你多次交谈中,你提到了中国人文主义和他的代表、你的挚友,杰出的早逝的青年诗人苇岸,可否以他为例谈谈人文主义在中国的状况吗?

  黑大春:海子曾有过“痛恨中国文人将一切都趣味化”的过激言论。苇岸“更有一种强烈的与委琐、苟且、污泥的欢乐,瓦全的幸福对立的本能。”而同为这两位生前好友的一平则宽宥,折中。他既劝谕苇岸试着归返陶渊明“欲辩已忘言”的道枢真境,又在一封发自美国的长信吁请现代世界需要来点反艺术!当苇岸在电话中复述给我,带着70后—80一代那种别跟我提崇高的青皮劲我本能反诘道:“反艺术?我们?现代?哪有什么艺术?!”渐渐,歧见加深,我彻底蜕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唯语言唯形式至上的克罗齐主义者,但既使在托举美国J·M·卜润宁的艺术本位盾牌——诗一开始就是不救世的工具或媒介,它是最有生趣的艺术,光辉而不实用。——以抵挡文以载道的矛枪的同时,我也从未改变过数次在朋友们聚会场合公开的那个一以贯

  之的初衷,半点也没有,即苇岸是唯一一个令我信服的人文主义者。这不仅由于他的受家族遗传,于89年后又受圣雄甘地非暴力影响的素食主义生活方式;也不仅因其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人格魅力兼具其原则上所体形(现)的鲁迅硬骨头精神;包括他的土地道德中涵盖的人皆成尧舜的信念以及他对许多外省诗人伸出的俄罗斯圣愚之手;(他认为帮助了某个诗人就等于帮助了诗歌本身)当然,还有他童心未泯的幽默感,譬如,某年愚人节他在电话一板一眼地对宿醉中正揉着 红眼睛的我说,他赤手抓住了一只野兔……但最可靠的依据非他的文本莫属,一篇篇朴拙似魏碑的随笔实证了克劳塞维茨的诗学范式:“散文不过是诗歌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而己。”

  随着苇岸于一九九九年病逝,一个行将就木的理想主义世纪,用被吻别的泥土收回了它末代英雄的骸骨。中华大地一下变得空无,尽管这是一个人口绸密的国度……

  阿尔:你的诗歌不仅很抒情,具有音乐美,而且还“隐含宗教的内涵”,用你的话说就是神性,是这样吗?能否具体谈谈这个问题?

  黑大春:首先需要澄清,“神性”绝非敝人的口头禅,与“隐含宗教的内涵”相比较,尽管同质异说,但从诗学修辞审美角度,后种更趋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诗歌终极之道。

  阿尔: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在中国当代诗坛,你认为谁的诗歌可以深深打动你?对当代中国诗歌的发展,你有什么样的见解?

  黑大春:我喜欢食指的《疯狗》、《还是干脆忘掉她吧》、《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鱼儿三部曲》等代表作。庄周在《齐人物论》一书中创建性地论述食指何以构成我们小小传统和为新诗伏在地上的第一人:“作为一个启示诗人,他的诗歌语言必然是质朴的,他不是为世界增加表现不甘落后 艺术型诗人,他是为世界保留良知和尊严的宗教诗人,他为整个时代争得了被救赎的一线可能。”

  我还喜欢北岛1989年出国之前,截止于《白日梦》的诸多冷抒情,具冰雕之美的诗篇,之后他便被自己吐露的一句魔咒所不幸言中;“脱离了母语……语言凝固了……”。当然,芒克早期几乎全数的短诗,可谓是嗜酒见天真,天然去雕饰。但最深深打动我的总是多多,总是集大成者的诗人多多……

  缘于这次西夏王陵诗会,被誉为江南才子的潘维将他的《诗选50首》托人转之,使我重又领略到那种嵌入广大透明的美。诗选中的精华无疑是对现代汉语施予的一次微雨式的,晶莹剔透的净化……最后关于对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前景的预卜,如果按《烧饼歌》所推占的那样,中国文明仍处于衰中之兴,诗歌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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