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日寒,少年放野火|怀旧党
(放野火,也叫炭茅柴。是我们童年时代冬日乐趣,如今,恐怕要担上破坏环保的责任,被抓罚了。这就是城市文明对农耕文化的霸权。图片来自网络,感谢网友提供)
我的中学师弟,清华大学一位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前两天(2013年1月15日)给我发了条短信:
“冬天了,也该写写毯茅柴了。”
师弟短信里的毯茅柴,其实就是常州武南地区的方言,也就是放野火。
一根火柴点着,扔下去,一条田埂上的茅草成串烧过,小时候是一个让大人小孩尤其是小男孩最开心的活动。
想起当年的场面,我的心动了。
1,
故乡有一种茅草,俗称茅柴,根白叶绿,不过其叶子边缘锋利,很容易拉伤人畜,牛羊不喜食,小孩不会去割。
故乡水草丰美,这种茅草自然不会被用来喂养家畜了。
茅草通常成片长在一起,因为没人割回去喂家畜,所以,长得更是茂密。
春天,茅草刚破土时,扎脚,钻心疼,不能光脚踩这茅草根。
夏天,茅草长势茂盛,经过雨水浇灌之后,碧绿颀长的叶子,在田埂头上招摇,倒也给大地平添了一份绿意,对故乡水土不致流失也立有寸功。
夏天大雨之后,穿着胶鞋或胶底的解放鞋走过泥地,鞋上全是烂泥,这茅草叶子是最好的自然清洗物。
通常,我们会穿着胶鞋或胶底的解放鞋,找茂密的茅草地,在草丛里来回走动,让鞋帮鞋底蹭着茅草叶子。茅草就像天然鞋刷,叶子上未掉落的雨水,把鞋底鞋帮都弄得干干净净地,不用去河边埠头上洗。
城里的孩子,我的孩子,他们都习惯了在柏油马路水泥地上走路,雨天也不怕有泥土沾脚,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不会知道,穿着胶鞋在茅草地里走时的惬意快感。
到得秋天,秋风过后,秋草由绿渐黄。与其他低矮散乱生长的野草相比,茂密群集的茅草,最易变黄,而且最为醒目,在我的故乡便成另一风景。
这时,也到了可以不怕草的青汁液沾在衣服上的时候了。
躺在柔软的细黄茅草上,嘴里咬着挖出来的擦干净的泛着甜味和清香的白色茅草根,架着腿,枕着手,悠然看着辽远的碧空上白云飘过。间或看到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烟划过蓝天,噌地坐起,吐掉嘴里的茅草根,吃惊地仰脸追逐着飞机,嘴里喊着“快快,快看,飞机放屁啦!”
李白《古风》系列中的“木落秋草黄”,《红楼梦》中林黛玉诗“秋风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在我的知识范围中,我猜想古诗词中的黄了的“秋草”,大抵多是指这种茅草。
到了冬天,天道威仪下,原来还直刺天空的茅草,叶子大抵失去了最后的高傲,几乎都或弯腰了,或干脆趴伏在地上。
不过,乡下连小孩都知道,茅草倒地心未死,来年依然笑春风。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荣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后来读到白居易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荣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觉古人诗意重,不过叙述的的,倒是我们乡下孩子的常识。
后来读曹植的《嗟吁篇》,其中有“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 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觉得过去沉重了。
2,
传统社会里,乡下易燃品多,小心火烛谨防回禄,口口相传。
于乡下小孩而言,禁火和小心火烛的概念深入人心,大多不敢对火有轻举妄动。
不过,对于调皮的男孩而言,越是管得严禁得狠的,越是想玩。玩火玩水是管禁得最狠的,也是乡下孩子最喜欢的。
不过,放野火一般大人是会同意的,只是会婆婆妈妈地叮嘱不准烧这烧那,小心这小心那地没完没了地交待。
毯茅柴放野火大抵是在深秋或初冬。
到了毯茅柴放野火时,火柴是必不可少的。
其时火柴还被称为“洋火”,还属于紧缺用品,要凭票购买。
不过,这难不倒我们。通常,家里火柴用完之后,火柴盒便会被我们收起来,盒子正面和盒上贴花可以玩比大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价值,就是留着擦火柴那一面。有了这个,就不愁没火柴了。
虽然家里对火柴管得也紧,但一盒火柴上百根,平常用了多少,只是大概知道,最精细的家长不会去数数,所以,机会就是从中抽出几根来。
每人都从家偷偷地抽出几根火柴,就不少了。
一切准备妥当,冬日下午,一群半大小子,有男有女的,约着到远离村子的田间地头放野火。
首先找一块茂密的黄茅草地,在最干枯密集处,几个人急切地围着,其中一个掏出火柴和盒子,左手拿着盒子,右手拿着根火柴,抖抖索索地用火柴头划过,嗤地一声,火柴棍断了,火却没点着。
激动地紧张啊。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指责声和“我来我来”的声音。
但这点火的孩子不会轻易让位,再掏出一根火柴,抖索着使劲划过,嗤的一声,火苗出来了。
一阵欢呼中,大家让开,点火的小孩小心翼翼地举着火柴,另一只手掌围着火苗,挡着未必吹过的风,把火苗塞向聚集一起茅草尖。
一缕青烟轻扬,大家跪趴在地,屁股向天,几个脑袋围着青烟处,使劲鼓着嘴巴吹气,杏黄色的火苗终于窜了出来,惊呼声中,大家都往后闪开,干草遇着烈焰,迅速散开。
靠近火焰处的孩子,都能感受到一阵阵温暖来。不过,大多数孩子们会离火稍远一些,指点着围观着。
劈啪声中,火烧过茅草最茂密处,火势渐渐小下来,顺着田埂上干枯的细黄茅草地蔓延开,像一条火蛇似地摇摆着逶迤远去。
可有意思了。
烧过之后,地上一片黑乎乎地。但第二年春天,茅草照样钻出地面,迎来新的生机。
放野火有时有风,要小心火种被风带走,点着了其他的东西。
还有看到火势若是要蔓延到其他地方去,小孩们会忙不迭地用脚踩火,使劲在火上跺脚,阻止火势。
故乡是平原,沟渠也多,一般放野火都会选择离稻草堆房屋和树很远地地方,大抵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最大的乱子也不过是火势蔓延,不小心烧着了杆棵地。
杆棵冬天外面的叶子和杆皮也是枯黄的,很容易烧着,也是故乡冬天的重要柴火源。杆棵棒本身是用来做篱笆和编织粗席子的。
一旦火势烧到了杆棵地,确实也算是闯了大祸。杆棵烧起来的阵势,可不是放野火的茅草堪比拟的。很容易一烧烧掉一片。
万一闯下这祸,受害者会在场上骂各家的小孩,各家的家长只得一边赔礼道歉,一边责备管教自己的孩子,闯祸的孩子定不能逃过挨家长打的劫。
家长打完小孩,还得上门去给受害者赔罪,同时会提出赔偿方式,比如,按往年割下杆棵的捆数,估个大致的数,把自家的赔给人家,赔不了的,则用钱补,总之,破财是少不了的。
我小时候放野火,倒是没有闯过这祸,这祸我们实在闯不起啊。
3,
(茭白棵。如果冬日这么大一块茭白,要放野火,那场面就会特别的壮观)
放野火除了烧茅草,还有毯茭白。
茭白是故乡的一种菜肴,种在河滩边的低洼地水里。
到了秋冬之后,原来绿意盎然的茭白棵,全都变得灰白,许多倒在水里腐烂。
点火烧茭白棵也是故乡的一种习惯。
毯茭白的火,可比茅草要大多了,因为茭白棵大,很少有单株的,最起码也有几株长在一起。通常河塘边的茭白棵长得都比较密集。
茭白棵不像茅草好点着。火烧茭白时,通常会先用干茅草,或者稻草结,点着,当火引子,耐心地点着它。
一旦着起,自不用管它,火势自然蔓延,壮观得很。
火势过后,水面上一层黑灰,原来灰白倒卧的茭白棵叶不见了,只剩下黑突突地的茭白根部,矗立在水面上,泥地里。第二年照样长出嫩叶,结出茭白来。
按照故乡的说法,冬天茭白烧过之后,第二年不会长那种灰心茭白(茭白中一种,表面上看来与正常的无异,但切开之后,里边星星点点的,全是灰黑色,这样的茭白是不吃的)。
当然,烧茭白棵时,同样也能把虫子杀死。
草木灰在故乡,是一种重要的肥料,钾肥,所以,火烧过后,就像给茭白地施了一遍钾肥,来年茭白能长得更好。
也有人在冬天会在地里烧稻草,虽然也有意思,但那是为肥田,大多是大人的活,野趣不够了。
在我们小时候,放野火是寒冷冬日下非常火热的场景,每个人都喜欢,连女孩也喜欢。
其实,不仅我们小时候,连那些大人物小时候也喜欢。
这不,茅盾的《冬天》里,便有对放野火的描写,细致到我差点无法再动笔:
“在乡下,可不同了。照例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有时没到你的腿弯上。是这样的草——大草地,就可以放火烧。我们都脱了长衣,划一根火柴,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烧起来了。狂风着地卷去,那些草就像发狂似的腾腾地叫着,夹着白烟一片红火焰就像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把大片的枯草舐光。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故意站在下风,看着那烈焰像潮水样涌过来,涌过来,于是我们大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一转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们就又追上去送它。”
不过,我们没像茅盾小时候,敢去烧坟地,那是要被骂死的。
我们烧茅草时,也没有茅盾笔下那潮水一样涌过来的烈焰,只有点着茭白棵叶和杆棵地的时候,才有那种威严的火焰。或许是时代不同,区域不同,我们小时候,已经很少有这么大片的茅草地了。
不过,我们小时候,火焰虽小,也让我们快乐,让我们释放,让我们灰暗的童年的冬天,涂抹了不少亮色。
不过,放野火这种前贤笔下的诗意,我们乡下孩子的童趣,后来被大上海的阿拉们异化了,好好地一个称呼,竟然成了造谣生事的代名词,阿拉们实在有些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