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恶意逃费，这个锅该谁来背？
本文是孔较瘦发布的第156篇原创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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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跟大家分享三个故事，时间上有远有近。但听起来都像刚刚发生的，因为每个人都可能遇到过类似的窘境。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个30多岁的律师，同时也是医院某位同事的「熟人」。第一次入院，是因为急性下壁心肌梗死，当时120把他送到医院。当时他的症状还算稳定，通过多方关系给我打电话，希望能够亲自给他手术。
急诊PCI的过程并不复杂，植入了一个支架后血流很快恢复正常，胸痛症状也缓解。住院期间，他还加了我微信，我在朋友圈中看他晒住院期间的照片，时而跟他来点互动。他表示鬼门关走了一遭，这次大难不死一定要丢掉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出院前，我再三嘱咐他坚持吃药，定期来门诊复查。遗憾的是，离院之后他就失去了联系，留在医院中的只有3万多的欠费单。
患者的前降支也是一个99%的狭窄，同时也是个比较复杂的真性分叉病变。我在微信中再三叮嘱他来医院结账，并且择期处理前降支病变，他都是置若罔闻。
一月后他再次出现胸痛，来医院后心电图提示前壁心肌缺血。因为需要再次入院手术，不得已之下，他结清了上次的住院费用。第二次的手术异常复杂，比第一次的手术时间和手术费用都要高。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完成手术，但没有想到的是，他再次欠费出院。
毕竟他是有医保做后盾的，起初我并不担心他「逃费」出走。然而过了三个月，他还是没有来结账。不得已，我只好每周给他打一次电话，时间久了，他开始拒接。我又发动群众，联系到他在我们医院所谓的「熟人」，希望他能从中斡旋，但一个月不到，这位「熟人」也被他拉黑了。
医院有规定，自费病人超过三个月不结账、医保病人年底不结账，便开始从主管医生的奖金中扣除相应的欠费额度。终于熬到了年底，眼看5万多的欠费就要打在我的头上，于是更换手机号码再次和他联系。告知他再不来结账，第二年的医保将无法续保。
这一方法竟然奏效，第二天他带着自己的小儿子风风火火赶来医院，希望我重新打印出院证明书，然后办理结账手续。
再次见到他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个70多岁的老人——这位30多岁的律师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精神萎靡不振，眼睛里没有丝毫生机。
心肌梗死支架术后的病人需要长期口服抗血小板、降脂、稳定斑块、控制心率的种种药物。我询问他这一年中是否还在坚持用药。他告诉我，出院以后就把所有口服药物全部停完，现在无病一身轻，无药一身轻。
这是个有惊无险的故事。
我在这个故事中有惊无险，没有给他垫付医药费；他在这个故事中也是有惊无险，心肌梗死手术后擅自停药，最后还能活下来，这可能耗尽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幸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二
第二个故事，也是一个熟人，病人家属是某地中医院的院长。
每次回想起，心里总觉得悲凉。
病人是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也是因为下壁心肌梗死从外地转到成都就诊。接诊这个病人后，胸痛持续时间只有不到2小时，应尽快安排手术治疗。但陪同前来的家属，意见非常不统一，除了给予必要的药物治疗，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拖延中慢慢耗尽。
时间就是心肌，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今后的生活质量。一群医生脑子里念叨这三句话，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我们也是着急，家属越是淡定。
入院9个小时后，患者胸痛仍然在持续。这时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家属，前前后后打了几十个电话咨询各路神仙。最后终于通过投票，决定上台手术。
手术过程并不复杂，下台后患者出现顽固性低血压。家属讨论后，决定把病人接走，留下了3万多的费用没有结清。
从那天以后，我又陷入了漫长的催债过程，一分钱没有要回来，收到的只是一堆恫吓赖皮之言。3个月后，这笔欠费开始由我承担，分三个月按揭给了医院。
这是我行医以来，第一次因为病人逃费垫付奖金。从那以后，每当我走在成都的火锅店或苍蝇馆子，看到厕所中一张张「老赖克星」的广告，都觉得分外亲切。
在医学院读书的时候，我花了大把大把的时间钻研知识。那时候，天真的认为，毕业后最让人痛苦的应该是那些个危急重症和疑难杂症。但真正工作以后才发现，最让人抓狂的并非学术层面的难题，而是应付这一系列不合理的制度，应付始料未及的赖皮。
让人心头暖暖和心头凉凉的，都是人性。
三
第三个故事是让人觉得很无奈的。
病人来办入院是在周末，他提供了一份心脏超声，典型的扩张型心肌病，心脏射血分数只有17%。入院后查BNP＞30000pg/ml。任何一名医生看到后，都会知道这是一个猝死高危患者。
入院当天没有家属前来探视，入院后3天也没有任何家属前来。研究生写好病例后，我又去探视了一遍患者，通过询问才知道，他刚刚从某医院出院，出院的理由是收费过高，前三天就花费了2000元。
作为医生，虽然不该以貌取人，不该事先揣摩别人的用意，但我主观感觉上，这又是一个潜在的「逃费」人员。诊疗方案上，没有安排费用较高的检查，只把基本检查和利尿剂这些基本治疗给落实了。整个周末，我都在催促病人通知家属来医院沟通病情，EF值只有17%的扩张型心肌病，在任何一个医生手中都是不定时炸弹。一旦出现心脏骤停，几乎复苏无望。从这个角度看，这又是一个潜在的「医患纠纷」。
三天过去了，患者还是没有刷医保卡，预交的余额也已不足。我再次敦促他尽快落实医保卡事宜，他始终没能落实。
最后事情终于搞明白了，原来他来办理入院时，还没有在另外一家医院办理出院。他是因为不满意别家收费高，才自行离院的。流程上这属于重复入院，医保不可能为他支付。
任性是要自己买单的，他的心衰很严重，需要继续住下去，但住院越久，自费的额度也就越大。唯一的解决方法是暂时出院，重新办理入院，这样只需要自己垫付前三天的金额。
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上神竟然把锅甩给我，再次逃费离院。
此时此刻，我内心的欣慰和担忧都是真实的。
欣慰的是，我们早就开始预料到他有可能欠费，既没有铺天盖地的为他安排检查，同时也在小心翼翼地敦促他办理医保事宜，并从中发现了他隐藏的秘密。
担忧的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任性胡为，但他依然如故。我真的很难想象，一个不能与医生进行病情对话的晚期心衰患者，一个没有接受过正规全面治疗的终末期疾病，生命还能拖延多久？
四
前几天，中国第一个医师节，成了业界自娱自乐、自我安慰的最好借口。很多人纷纷转发人民日报的文章：要向尊敬圣贤医院尊敬医生。
我历来反对这种道德绑架，再牛的医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以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或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最后都是一桩桩的悲剧。
一直以来，我都是固执的认为，当好一个合格的医生简单，但是在当好一个人民心目中的医生很难。因为中国医生要干的活远远不止治病救人，除了完成诊疗外，还要花非常多的时间跟病人和家属沟通、跟各个临床科室和技能科室沟通、大量的文书工作、注意患者的医保类型和费用（自费病人逃单和医保定额超标都可能会扣到医生个人的）、医院里的大小行政会议、科研以及进职称的相关事务、职业相关的培训和考试……
单单以逃费这一个事情而言，每一个中国医生都会遇得上，但在现有体制下没人找得到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法。
说白了， 我们只是一群掌握的治病救人技能的技术工作者，却为规矩和制度的漏洞，买了太多的单。
这才是让人心累的地方。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相逢在文字里，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我是非著名心内科医生孔较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