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2020冬卷 | 长篇: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蒋方舟)1

《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蒋方舟)

小说抛开年代与国籍,虚构了一场因为瘟疫带来的动荡,主人公“我”与心中爱慕的人——傅歇,一起奔赴车站逃离此地,却遭遇意外未能携手同行,傅歇走后,“我”独自在这个混乱的国家结婚、生子,经历战争和艰难的生活。几十年后,“我”与傅歇重遇……

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
蒋方舟
如果我们居于闪光中,它便是永恒的心脏。
——勒内·夏尔

在几十年的相遇里,他从未第一眼就将我认出。

他站在马路对面,用怀疑和好奇的眼神看向我,然后慢慢地举起手臂摇晃。

而我却总是第一眼就能认出他,虽然他样子已经变化了很多。每次我见到他的时候,我的身体里仿佛发生着一场海啸:心脏剧烈地震荡,视觉和大脑之间的信息传输被切断了,日光清晰地照在他身上,我却不知道他穿着什么衣服,瘦了还是胖了,衰老在他的脸上和头发上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对他的样子毫无印象,我只知道:就是他。

“好久不见。”我们的开场白总是这一句,大多数时候都是我说,这次却是他说的:“大科学家,好久不见。”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这样叫我,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傅歇,好久不见。”

他一把将我拉入怀中,我身高只及他的胸口,他的下巴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我头顶的白发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但此刻,我并不在乎。

他说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家咖啡厅,邀请我一起去喝点东西。

走在这条浅浅向上延伸的斜坡上,昨夜的秋风把树叶吹落,天气却还是很热,街道非常安静,太阳发出日光管的嗡嗡声,远处的海浪催生泡沫的破碎。

我把这条街道与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做比较,街道并没有变窄,但是车辆少了很多,行人也少了,街道两侧灰绿色的建筑便显得不合比例地高大。

建筑的墙上还刷着没来得及涂去的战争标语:“哪怕付出千万人的代价!哪怕城市成为废墟!哪怕文明倒退一百年!”

傅歇用手抚摸着建筑物,他是否和我一样,也在猜测那些建筑物里发生过怎样的故事,那些旧的墙纸是否目睹了绝望的人如何死去?那些已经破烂不堪的地毯是否浸湿了瘦弱的母亲的泪水?那些岌岌可危的墙壁是否像是看不进的窟窿,无言地吸进许多人的生命?

建筑上的金属牌上写着这个城市的名字。字符被涂改了很多次,粗暴地被涂白,然后写上新的名字。

每次改名都意味着它有了新的主人和臣民。

城市的肌理就像是森林一样,街巷的名称就像是每棵树长成的独一无二的形状,从每个半掩的窗户中透出的光是汩汩的溪流,城市中的人脱帽问好窃窃私语的声音是枯枝清脆的响声。然而,一个新的统治者就像一个伐木人,把这森林中的树砍个干净,还放了一把火将野草也烧尽。

从金属牌上看,这个城市至少有过五个伐木人。

“这场仗打了太久了。”我说。

“这半辈子像是什么也没做,打了一场仗,就这么过去了。”傅歇说。

“你多久没有回来了?”我问。

“二十年?也许不止。”傅歇说。

我们路过的大部分店面都是关着的,只有少数门店还开着,一个老奶奶站在一家小店门口,朝我们笑笑,那笑容我再熟悉不过,在战争结束之后,所有人见面时嘴角肌肉运动的痕迹都是一样的,那是我们作为幸存者的庆幸,也是作为幸存者的惭愧,因为最高贵和勇敢的人已经死了。

我轻轻拽着傅歇的袖口,我们停在这家店的橱窗前,玻璃里堆着铜制的烛台、刀叉,还有一些蒙尘的陶瓷盘子。橱窗里映出傅歇的脸。他瘦了很多,脸庞凹陷下去,额上的头发明显稀疏了,只有眼底还和少年一样清澈。

他入神地盯着橱窗里的古董餐具,它们残破得并不能激起人购买的欲望,傅歇却看得十分入神,像是想钻进它们尚且闪闪发光的旧日子。

闪闪发光的旧日子。我每次见到他,都会把我们相遇的过程从最初的最初开始回忆,就像是从头讲起的故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大一的假期旅行。

那时的大学很流行联谊,今天为了电影聚会,明天一起烤面包,今天刚刚离别,明天又是为了下一次离别而相聚。我们刚刚从家庭的围栏里出来,步入自己的生活,第一次一大把时间抓在手里,不知道怎么挥霍才好。

对于那次旅行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摇晃的大巴上、沙滩上、篝火旁捧着一本物理学讲义。

和所有因为家境贫寒而早熟的年轻人一样,我看不起我糊里糊涂的同龄人,误以为自己已经设计好了这一生:我想学习,学习到学校已经教不了我什么,我将成为一个科学家,一个孤独的、唯一洞悉宇宙秘密的人。

我学的是物理,而我最感兴趣的是天文。兴趣的起点是八岁的一个下午,我用家里的卫生卷纸用完后的纸芯筒望向天空,在蓝色天空中发现淡淡的小白点,像皮肤上的小伤口掉痂之后的白色斑点,像给天刷上颜色的油漆工不小心漏掉的缝隙。到了晚上,我惊讶地发现这些小白点还在原处,变成了一颗颗星星。

当后来老师在课堂上说:“到了晚上,星星就出来了。”我反驳:“老师你说得不对,白天星星也不会离开。”

老师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有想象力”,同学开始发笑,我心跳加速,但并不是因为难堪,而因为兴奋,我意识到自己处在和星星的私密约定中。

“它在等着我看它。”——得到邀请的只有我。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无法和过去一样,我如常上学、游戏、在杂货店打零工,但我意识到,蓝天之外有着巨大未知的世界,它的尺度远远超过我能认知的边界。当我头脑中有了宇宙的概念,它就永远地成为了我所有意识的底色。

我愿意去大一那次假期旅行的唯一原因是那里海拔略高,是观星的绝佳场地。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们入住半山上的连栋别墅。到达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在白色流线型的房子上罩上光晕,各种形状的窗户交织成建筑平面上美妙的图案像是交响乐的曲谱。

别墅有十个卧室,两人一间,刚好能装下所有人。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豪宅,步入客厅要经过一段走廊,走廊两边是锦鲤池,客厅以岩石和木材装饰,大得无边。

但少年们对这用心的内装并无兴趣,全扑向冰箱和橱柜,把能吃能喝的都找出来,又惊喜地发现了地下室的酒柜,把贮藏的红酒都拿出来,宣布今晚要全部喝完。

“主人不会生气吗?”我拒绝了女同学递来的酒,小声问她。

她已经有点微醺,脸红红地说:“当然不会,这个房子就是他家的。”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一个男孩坐在大露台前的台球桌上,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一个吉他,正在摇头晃脑地唱歌。

他穿着皮衣、牛仔裤,赤着脚,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旁边的小酒吧台上一排射灯的光打在他柔滑的头发上。

那是我第一次对傅歇留下印象。

“即使我爱过千百回,如果另一个人也在爱,那总是一个新的奇迹……”我轻声地哼唱道,声音在荒凉的街道回荡。我以中年喑哑的声音复刻当年少年的歌声。

“哈,几十年前的歌你竟然还记得。”傅歇说。

“这是SX10的曲子,当年最红的乐队。”我说。

“好像有点印象。”他说。

“SX10是一颗星的名字。”

“我忘了,你是大科学家。”

我没有说话,只是凄然地笑了。

我和傅歇认识那一年,失窃多年的世界名画在一个大学生窃贼家找到;几千年前刻在石板上的世界上最古老的字母表被鉴定出来;在非洲出现了世界上最后一头白犀牛;在南极发现了失踪接近一百年的远征的船;在我国与M国的交界发现了一个墓穴,也许是曾经称霸世界的第一个王最后的安息之处;人们在狐狸座的南边和天鹅座的北边观测到了SX10星,它美极了,可能有水或者存在过水,温度适宜,也许有过生命的出现。

那是很美好的一年,世界范围内都没有出现什么极端的天气,几个重要国家在探索太空的议题上开始合作,人类开始认真讨论把生物送进宇宙的可能性。

世界的运行前所未有地平滑而顺利,像是物理模型中的“理想状态”。

然后,它忽然停摆了,地球永恒不断的转动戛然而止了。

在停滞中,有幸在美好年份生活过的人总是时不时地掉入了对往昔的无限怀念中,被回忆的黑洞所吸引,就像此刻的我和傅歇。

我说:“当时那个房子真漂亮。”

傅歇笑道:“是我父母当时去旅游,被人忽悠买的,一共没去过几次。”

“你现在还去吗?”我问。

“那个房子已经不在了。”傅歇说。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话题。

傅歇笑道:“我那时候是个很讨厌的人吧?”

我说:“反正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说。比如说你进学校第一天就开车撞了树,还有和不下一百个女孩子睡过觉。说嘉莉为你剃了光头。”我说。

傅歇因为这些被编撰的过去大笑起来,就像是在一件久未穿过爬满虱子的大衣口袋里翻出了一笔意外之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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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冬卷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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