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秋平:在举世闻名的梅兰芳身旁

梅兰芳先生

1935年冬,终于带了胡琴去上海马思南路(今思南路)121号去拜访梅兰芳。当时在梅宅客厅里见到著名金融界巨头冯六(幼伟,名耿光)。那天我为梅拉了一出《生死恨》,梅颇为满意。我则初次领略为梅大王当面拉琴的感受,这不是笔墨所能写得出的。那时梅的嗓音与后来不同。我认为以金嗓子出名的花脸金少山,与梅相比犹有愧色。而且梅兰芳嗓音音色绝美,不是老式唱片所能状其万一。

梅原有调嗓琴师,我是以业余身份去为他拉琴调嗓。直到1938年,梅问我要他送些什么作为给他调嗓的报酬。我回答说什么也不要,只愿得拜王少卿为师就是最好的报酬。终于在当年秋天由梅兰芳斡旋成事,由徐兰沅举香并尊徐为代师。于是我成为王少卿的开山门大弟子,并为上海伶界联合会吸收为会员。介绍我入会的是名丑刘斌昆。我从此成为一个正式的琴师,这时离我幼年初习胡琴时已二十多年了。王少卿赠我一把他的自用二胡。并教了我几个过门和接榫的要点。不到两个月后,梅剧团去香港。直到1941年珍珠港事变后,梅才由香港返回上海,而王师则回北京。以后一段时期,梅氏蓄须明志不唱,梅葆玖则由北京请来王幼卿教戏。

沈雁西、何顺信、倪秋平、卢文勤

我那时每天必到梅宅,因此与全家的人,自福老太(梅兰芳岳母)、梅兰芳夫妇、葆玥、葆玖等、以及司机、厨师、保姆等,都熟如一家人。在那里十分自由,可随处聊天、练功。一般来往的人,有求教于梅先生的,有所求于梅先生的,或一般造访的朋友,我都能见到。其中有杜丽云、陈伯华(汉剧演员)、言慧珠、杜近芳、杨宝森、张君秋、奚啸伯、汤涤(定之,画家),吴湖帆、李释戡、赵桐珊、高盛麟、俞振飞、杨宝忠、姜妙香、以及社会知名人土很多。王少卿来时住在这里,徐兰沅有时也住在这里。每天下午、傍晚总有人来来往往。我经常找王幼卿聊聊。午夜客去后,就吃宵夜,谈谈说说总要到凌晨三点多钟。这最后的几小时是最宝贵的,可以听到很多有关京戏的掌故和台上的种种经验,最主要的是梅氏自己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很多至今未见记录或发表过。由于那时梅氏不演戏,也不活动,所以有这样的闲暇随意谈天,真是难得的机会。

我与丰子恺先生的结识就是在梅宅。丰先生是位仁厚长者,在音乐、文学、美术等方面给我很多教益,是我所尊敬的师长。丰先生说他以音乐而喜爱京戏,而我则以京戏而研究音乐,两人殊途而同归。他老先生常说我们二人的相识是“有缘”。他曾送我他签了名的书和字画,可惜在一场文化浩劫中被视作四旧而散失,现只存扇面一桢,其缘也夫!

梅氏度量不是一般人可比。他的成功就在于宽大、冷静、而又持有一定主见,所以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他肯提携后进,扶持有才能而不得志的人,因此得人和之胜。所以学梅派戏固然难,学梅氏做人的道理则更难。

梅兰芳对手下为他工作的人很尊重周到。

每年春节初一那天,他必一早到我家来拜年。那时我家住在上海蒲柏坊的弄堂房子里。弄堂很小。四周邻居知道我家来了大人物,争前一睹梅氏的丰采,致使门前出现“交通堵塞”现象。而我们一家也从不敢在春节初一那天早上睡觉,因为知道梅兰芳肯定一早会来。

京戏界中人,常有相互妒忌的,但对梅兰芳则几乎一致称颂。因为梅先生对苦同行是有求必应的,多少总给于帮助。况且每年必有义演筹款济贫,这在旧社会中是不可缺少的。只要梅兰芳义演,得款就多,对孤老贫寡亦得以周济。因此梨园界视梅先生为万家生佛。再看梅氏自己的生活,仅稍比一般人讲求一些,并不挥霍豪华。家里的收音机、唱机等都不是时式的。水电亦亲自检视,不使浪费。毎见别人不随手关灯,他总是一声不响地去关好。饮食不求精,每食务尽,勿使浪费,真是一种美德。我随他十来年,没见过他给人下不去的事,也没见他对人大施责备,始终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对人。这种影响,对我们周围的人都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我认为这也是真正的梅派。

梅兰芳在马思南路寓所

每当我为他调嗓拉错时,他总把责任揽过去说是他错了。这使我心诚悦服地不会再错。有时在台上确是他忘了,事后他必再三地表示歉意。这样的人,不但戏班中少有,乃至有些有学问有才能的人也未必能如此。

有一次我问他:“你到台上紧张不紧张?”他说:“不紧张,因为到台上就是到家里了,在家里不用紧张。”这真是可贵的名言。试想一个人到台上就像到了家里一样,那这人对台上是何等的熟悉,对演技是多么有把握呢!梅氏在台上能随时纠正配角,有一次,杨宝森在《坐宫》快板对口时漏了一段,没唱应接的一段而唱了下面一段,梅也随他接唱,否则杨就少了一段而要重复前面的,岂不真相毕露!梅这样接,使台下一时无法察觉,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过去了。还有杨在《汾河湾》中往往站位过分偏近中间,使梅无法站在合适的地方。梅也只是在后台提醒杨,并提出看地毯上的图案作为两人站位的标准。诸如此类的事很多。

梅在台上从不“翻场”,无论同台者错到什么地方去,他还是照常演下去。这一点,内行谓之“戏德”。有些名角就作不到这点。“翻场”有责怪之意,并且向台下表示错在别人,所谓“曲有误,周郎顾。”其实是要不得的。

梅兰芳从不“赶场”,总是很早就到后台,先在上下场门看看,然后从从容容去扮戏。“赶场”是一种恶习,但也有人屡犯不改:每一登台非得把前面的戏“马后”再“马后”,临上台时还边走边穿地到上场门,弄得大家慌手忙脚;有时因前面的戏码再次“马后”,以至于台下不耐而喧闹、倒采四起。这“赶场”真是旧戏班最坏的恶习。

王少卿为梅兰芳吊嗓

梅兰芳对于素不相识的人索要相片乃至求画,总是很客气地满足人家的要求。有时这种事太多了,他的秘书等人就很有意见。这时梅反而劝他们说:“来者都是捧咱们场的,来不及给,就缓几天好了。”他的耐心和见识是不寻常的。这些小节,也是不容易作到的。

梅夫人福芝芳爱猫成癖,养了许多猫。家里沙发上、床上、地上到处是各种大小阿咪或坐、或卧、或戏耍。猫多成了梅家的特征。猫儿生病要请大夫来诊治。我和丰子恺先生也喜欢猫,但也最多养两只,没有像福芝芳那样养十几只。

这一阶段,我虽在梅家学了很多平常听不到的东西,但却始终没有很多机会向王少卿学胡琴。自投在他门下后,没有多久,他就回北京去了。从此只有在信上来往,我则努力按他给我的一些指点自己练习。听说王少卿在为李世芳说戏,并帮他演出,所用二胡也不是他的学生。

这时我忽然想起丰子恺的开明音乐讲义,于是决定去试试小提琴。

倪秋平著《如是我云》

人民音乐出版社

1990年10月出版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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