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专栏 | 中国艺术精神:气与韵应各为一义
Bushell在其Chinese Art中,及Binyon在其Painting in the Far East中,均以rhythmic vitality译“气韵生动”,近来国人亦多加以采用[45]。仅以rhythmic译此处的“韵”字,如后所说,已大成问题;以之译“气韵”两字,是把“气韵”视为一义,便更值得研究。
自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的一句话出现后,气的观念,在文学艺术中,逐渐得到广泛的应用。自曹植《白鹤赋》“聆雅琴之清韵”一语后,大约为今日可以看到的“韵”字之始。《世说新语》中,有许多气字,大约共有十九个韵字;除卷下之上《任诞》第二十三有“风气韵度”一语外,其余没有气与韵连用的。而“风气韵度”,本应为两词,即“风气”应为一词,“韵度”应为一词。沈约《宋书》中亦有许多气字,大约有三个韵字,也无气与韵字连用的。钟嵘《诗品》有许多气字,大约有两个韵字,亦无气与韵连用的。刘勰《文心雕龙·声律》篇有“韵气一定”之语,从上下文义看,韵为一义,气又为一义。何况在谢赫品评名人画迹中,有六个气字,四个韵字,仅“顾骏之”项下有“神韵气力”一语,系气韵连用,而神韵及气力,本为两词;其余均各别使用,即应各为一义。后来虽常将气韵一词,浑沦地使用,但也有许多画家、画论家,将二者分别得清清楚楚。在画论上辟一新境界的荆浩《笔法记》[46]谓“画有六要,一曰气,二曰韵”,气韵分举。而《宣和画谱》称徐熙所画花卉,“骨气风神,为古今之绝笔”(卷十七),将气韵分举为“骨气风神”,最能得其实。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五“张璪”条下有“气韵双高”之语,正因气与韵是两个概念,才可说是“双高”。所以对“气韵生动”一语的分析研究,应当从把气韵当作两个概念,分别加以处理开始。
但这两个概念,如后所述,本是由气的观念,分解而出,所以首先应把未分解以前的气的观念弄清楚。因为两汉盛行的阴阳五行说,及宋儒的理气论的影响,许多人一提到气,便联想到从宇宙到人生的形而上的一套观念。其实,切就人身而言气,则自《孟子》的养气的气字开始,指的只是一个人的生理的综合作用,或可称之为“生理的生命力”。若就文学艺术而言气,则指的只是一个人的生理的综合作用所及于作品上的影响。凡是一切形上性的观念,在此等地方是完全用不上的。一个人的观念、感情、想象力,必须通过他的气而始能表现于其作品之上。同样的观念,因创作者的气的不同,则由表现所形成的作品的形相(style)亦因之而异。支配气的是观念、感情、想象力,所以在文学艺术中所说的气,实际是已经装载上了观念、感情、想象力的气,否则不可能有创造的功能。但观念、感情、想象力,被气装载上去,以倾卸于文学艺术所用的媒材的时候,气便成为有力的塑造者。所以一个人的个性,及由个性所形成的艺术性,都是由气所决定的。前面所说的传神的神,实际亦须由气而见。神落实于气之上,乃不是观想性的神。气升华而融入于神,乃为艺术性的气。指明作者内在的生命向外表出的径路,是气的作用,这是中国文学艺术理论中最大的特色。不过此时的气,实系与神成为统一体,所以当时便流行有“神气”一词。如嵇康《幽愤诗》“神气晏如”,《养生论》“神气以纯白独著”,江淹《恨赋》“神气激扬”,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神气恬然”者皆是。
注释
注释条目标号据原文。
[45] 香港东方艺术公司于一九六一年出有今人《张大千画》一册,其中之英文说明,即用此译名,见原书页八。
[46] 后人每以其文字不甚雅驯,疑非出于荆浩,此乃鄙陋之见,已在本书第五章中加以讨论。
插图一:徐熙《玉堂富贵图》局部
插图二:赵佶《写生珍禽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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