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捡瓦匠”
山寨最后一个“捡瓦匠”周瓦匠去世了。
“捡瓦匠”是土家族古老的传统手工艺之一,是故乡青瓦房的“美容师”,主要从事房屋盖瓦、查漏、添瓦,山寨称之为“捡瓦匠”。
故乡地处渝鄂交界处的重庆市石柱土家族自治县大风堡群峰脚下,交通闭塞,但却保存下来一座座古朴典雅的吊脚楼青瓦房,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土家人聚族而居,几十户人家,形成传统村落,高低起伏的吊脚楼群,如鱼鳞般的青瓦屋,三三两两点缀在田园中,和谐成画,是农耕文明的有力载体,也是土家人世世代代的家园。土家族吊脚楼营造技艺,2011年,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土家族祖先遗留下来的宝贵文化遗产。
故乡地多田少,一代又一代土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地农耕生活。勤劳朴实的土家人,利用森林、黄土、青石等材料,修建全木结构的吊脚楼,盖上青瓦,既美观实用,又节约耕地,防潮防湿,冬暖夏凉,能保存几百年。山寨农人的人生奋斗目标就是耕有其田,居有其所,修房造屋是一生中最大的喜事,要倾其人力、财力、细心谋划,精心打造,华堂落成百匠功,石匠、木匠、瓦匠等通力合作,能工巧匠雕刻成一件件精美的艺术作品。新房落成时,作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喜事,要举行立房、抛梁粑、缠梁等庆典仪式,四乡八邻前来庆贺,特别是石木二匠的“掌墨师”,更是奉为神尊敬。在鞭炮声和“嘿咗嘿咗”的呐喊声中,一幢幢吊脚楼挺立在大山林海,组成一座座美丽的村庄。
杜宇三更啼血急,雨打青瓦寄乡愁。那天,我回到故居黄家院子老屋,下起了暴雨,雨点浓密地敲打在瓦片上,嘀嘀哒哒的响成一片,老屋在风雨中呻吟,哗哗流动的雨水,顺着瓦檐,织成雨帘,在风中起舞。季节的脚步在瓦片上发出脆响,嘀嘀嗒嗒的风雨声,把我的思绪勾回童年:每到雨季,雨打瓦片,屋漏成灾。父亲半夜起来,让我撑着豆大光亮的煤油灯,他用木菜盆在屋檐处堵漏,补了东房,又漏西屋,把所有木盆都用尽,盛不完的屋梁水。瓦屋中梁是青瓦屋面的分水岭,逢雨天,雨水就往两边排,屋面平缓就导致漏雨,雨天,老屋就像一只破船,到处漏雨。好不容易等待晴天,父亲到瓦厂借回青瓦,与“捡瓦匠”一同上屋顶查漏补瓦,我们就在下面传瓦。那时,山寨的“捡瓦匠”最吃香,东家迎,西家请,主人好酒好肉招待,忙得不亦乐乎,还得提前预约。“捡瓦匠”是能养家糊口的职业,但高空作业,存在安全风险,胆小粗心的人,是干不了这个行当的。
“捡瓦匠”从事屋顶查漏,补盖瓦片,技术含量不高,是繁重的体力活,胆大心细就能胜任。父亲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当过“背脚子”、“捡瓦匠”、“篾匠”、搬运工,尝尽了人间辛酸。与父亲同龄的最后一个“捡瓦匠”周师傅去世了,山寨瓦屋再也无人查漏添瓦,部分老屋无人居住,已成危房。黄家院子、菜花坪、全家院子、龙神坝、任家坝、新屋坪、班鸠崖、大石坝等山寨,青壮劳力都外出务工,黑黝黝的青瓦屋,像饱经风霜的岁月老人,人去楼空,杂草丛生,破败不堪,有的垮塌只剩孤零零的梁柱,在风雨中挺起不屈的脊梁。南来北往的燕子,依旧飞栖于倒塌的屋檐,“捡瓦匠”这门老行当,随着城镇化建设的推进,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玻纤瓦、琉璃瓦替代了青瓦,绵延几千年的传统手工艺消亡了……
一代又一代土家人在青瓦屋出生,又在青瓦房老去。青壮年从青瓦屋走出来。我也离开村庄40余年,顺着故乡的小河,走进繁华的都市。自从1998年1月31日母亲患急病去世,老屋早已断了炊烟,父亲进城生活,老屋不能再住人,故居黄家院子,年久失修,显得更加破败。父亲最近多次要求回老家整修腐朽垮塌的危房,但准备宅基地复垦,我们劝父亲放弃维修,他抽闷烟,喝闷酒,郁郁不乐,暗暗地流泪,连声叹息:保存几百年的祖业毁了。
其实我心里也难受,故居老屋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驿站,铭刻我童年的梦想,铭刻黄氏子孙“耕读为本,忠孝传家”的遗风,何尝不想再现当年的辉煌!每当回到故居,我默默地站在老屋前沉思:现代文明,蚕食着古老的农耕文明,故居瓦屋也在岁月中老去……
本文发表于《农家科技》2017年第8期
欢迎不吝赐稿:njkjzz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