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筷子”和“刀叉”的对视——中西竞自由
新闻学院17级小张同学来信: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您在上堂课提到,中文是一种比较自由的语言,欧洲语言是一种受拘束的语言。但是在古代中国,我们的等级制度比较森严,文化氛围也称不上自由,但为什么不太自由的文化土壤却孕育了自由的语言呢?还是说语言自不自由其实是与社会等级制度无关的?
小张同学的问题很有意思,也“将”了老师一“军”。我们就一点一点来展开这个问题。
1. “有我”等级 vs“无我”等级
等级,中西都是森严的,只不过森严的表现形式不同。
西方的句法有严格的等级。核心动词的形态变化,主谓二分的框架,层层析解的树形图,都是森严的等级。这样的等级,中文是没有的。
西方也重视个体的独立性。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词形丰满,句界清晰,句法严密,都是独立性强的表现。这种独立性,是在句法等级的框架中实现的。离开了树形图,个体一事无成。
西文这样的等级,我称之为“有我”等级;而中文的等级,是“无我”等级。
中国更强调集体的重要性。个体的价值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实现,这很像中国的礼制、宗法制。表现在语言上,就是词形单纯,句界不清,句法松弛,一切都为了实现“实用”,即无限度地贴近真实语境,实现理解的最大可能,实现语言形式最充分的功效。词语的价值存在于上下文和语境中。
所以中文“言简意赅”,简就是无我,赅就是大我,无我才能实现真我和大我。
2. 规则自由 vs 关系自由
自由,中西都是自由的,只不过自由的表现形式不同。
中文的自由是从字和字的组合来看的,一个汉字在字音字义字能上都富有弹性,无拘无束,这就好像中国人行事很没有规则一样。但中文如此自由,为什么不会引起误解?
因为中文是在语境整体中理解的,中国人也是在整体环境中调整自己的行为的。例如判断什么时候可以自由穿马路,大体上没有问题。
因此,中国人的局部的自由在整体环境中是合理的。这就是实用理性,人文理性。
西文的自由是体现在词的丰满的形态上的。这些形态规定了个体的各种权利(功能),它是规则中的自由。而中文的自由,是关系中的自由。
与中国人的实用理性、人文理性相对,欧洲人是规则理性,工具理性。欧洲的语言也是规则至上的。
3.筷子的自由 vs 刀叉的自由
当我们说中国文化的单位自由的时候,我们说的是单位不自足,不独立,没有拘束,单位功能的实现依赖大环境。
中国文化的单位自由是为大环境服务的,也是依赖大环境才得以实现的。
中国的筷子是自由的(西方的刀叉是拘束的),中国的毛笔是自由的(西方的硬笔是拘束的),它们都是为大环境服务的。
中国文化重视的是“大”,一切“小”都是“大”中之小,都需要以大观小。
中国文化的单位能够做到“行云流水”,无拘无束,灵活自由,就是因为它把自己交给了相互关系,交给了现实环境,用自己自由的方式最大可能地适应了环境的意义。
当我们说西方文化的单位自由的时候,我们说的是单位自足,独立,充满了规则和自我限定,能够自足地表达意义。
这样的自由不依赖大环境,不为大环境服务。它用对自己的拘束和排他,实现自己的自由。
西方的刀叉就是这样的排他性的单位。你说它们自由吗?它们能够独立行事,是自由的。但它们只能按规则做自己,不能做规则之外的事,它们又是不自由的。
相反,筷子没有规则约束自己。它什么都可以做,筷子是自由的。
西方文化重视的是“小”,一切“大”都是“小”的叠加,都需要以小组大。这种建立在规则上的“小”,独立于大环境的“大”,它是自由的。
由此,有两种自由——
一种是筷子的自由,一种是刀叉的自由;
一种是毛笔的自由,一种是硬笔的自由;
一种是中国山水画散点透视的自由,一种是西方油画焦点透视的自由;
一种是汉字的自由,一种是拼音文字的自由。
4. 弹性的自由 vs 刚性的自由
从刀叉的视角看,筷子是不自由的,因为筷子没有自我;
从筷子的视角看,刀叉是不自由的,因为刀叉限制了自我。
如果你希望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实现自我,你就要谦虚谨慎,让自己富有弹性和灵活性、妥协性,这是一种自由。
如果你希望独立于人际关系实现自我,你就要张扬不羁,让自己富有刚性和规则性、进攻性,这又是一种自由。
两种自由取长补短,我们就可以建立一种新型的、理想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