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孟婆考(《封神演义》源流考之十七)

自《封神演义》的故事流行以后,中国民间的神谱算是渐渐有个头绪了,聂绀弩先生说:“《封神榜》却作为大众读物之一,在中国旧社会里面,占着它确乎不拔的支配地位。'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的纸条儿,到处都可以碰见;财神赵公明,东岳大帝黄飞虎以及麒麟送子的三霄娘娘……的庙宇,各地都有。至于三头六臂的哪吒,八九玄功的杨戳们的英勇的战绩,就是不认识字,没有直接看过这书的乡下放牛的砍柴的人们,也背得出一两套来。”[1]

《聂绀弩全集》

不过,《封神演义》所塑造的世界中,凡是魂魄,无论是忠臣孝子抑或作恶多端之徒,皆有神祗之位作为封赏,故其不涉阴间及轮回转世之说。

明朝之前,孟婆是船神的名字。孟婆之名最早见于唐代段公路《北户录》卷二,名为“孟姥”,书中言用鸡骨卜筮吉凶的办法:“卜吉,即以肉祠船神,呼为'孟公孟姥,其来尚矣’。

按:梁简文《船神记》云,船神名冯耳。《五行书》云:下船三拜三呼其名,除百忌。又,呼为孟公、孟姥。刘思贞云:玄冥为水官,死为水神。冥、孟声相似。又,孟公父名帻,母名衣。孟姥父名板,母名履。或云,冥公冥姥,因玄冥也。《异苑》曰:船神曰孟公孟姥。利渉之所虔奉,商贾之所崇仰也。荆州送迎,恒烹牛为祭。”

宋代亦以孟婆为船神,如宋徽宗有《月上海棠》词,末句云:“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吹个船儿倒转。”[2]又蒋捷《解佩令·春》词:“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

杨慎《谭苑醍醐》卷五以此认为,孟婆便是风神,杨慎或以为风吹船动,又风吹花枝,实则徽宗之意是船神送其回到旧土,蒋捷以为船神不作美,故难从容欣赏江景。

孟婆

此外,南宋白玉蟾《听赵琴士鸣弦》:“先疑易水渡荆轲,已转似劝无渡河。美人金帐别项籍,壮士铁笛吹孟婆。”渡河即蔡邕《琴操》所引《箜篌引》“公无渡河”之诗,项藉别虞美人又在乌江之畔,三句皆与河水相关,故孟婆为船神无疑。又南宋王奕《和迭山隆兴阻风》:“殷士莫嗟留楚棹,孟婆久送过河船。”故宋时以孟婆为船神无疑。

但杨慎此说的影响甚大,明代周婴《巵林·补遗》引其《杨用修外集》:“石尤,江中虫名。此虫出,必有恶风。舟人目打头风曰石尤,犹岭南人曰【风贝】母,黄河人曰孟婆也。”

王世贞《弇州四部稿》第一百五十七卷则径言:“风神曰孟婆,对【风贝】母可也;又风母如猿,打杀遇风即活,雷公如猪。”又孙榖《古微书》:“风母如猪,名曰孟婆”,此不见他书,疑为上引《弇州四部稿》之误。

另有一说,以孟婆为江神。明代王鏊《姑苏志》“陆士秀”条:“齐使李騊駼至江南,问:'江南孟婆,是何神也?’士秀曰:'《山海经》云:帝之二女游于江。郭璞注云:天帝二女,尊之为神。由此言之,则孟婆也,以天帝女,尊之为孟婆。犹《郊祀志》以地神为泰媪也’。”

连环画《孟婆娘娘》

陆士秀为南朝陈时人,若此条记载确系录自六朝旧典,则是对于“孟婆”记载最早的文献,惜乎实未见到《姑苏志》之前的文献有此记载。《姑苏志》为王鏊主编,丛编者有杜啟、祝允明、蔡羽、文璧等[3],清代王蟫斋《月令杂事诗》注引祝允明《野记》佚文:“七月江南有大风,相传必为孟婆发怒。

按:《山海经》谓:'帝之女游于江中,出入风雨自随’,以帝女故,曰孟婆。”未见陆士秀典故,孟婆仍与风相关,但其称孟婆即帝女,与《姑苏志》同,故此得以聊备一说,却未能深信。

明代崇祯刻本小说《醋葫芦》[4]第十六回已有“孟婆汤”的说法:

原来地府中,若个个要用刑法取供,一日阎罗也是难做,亏杀最妙是这盏孟婆汤。俗话:孟婆汤,又非酒醴又非浆,好人吃了醺醺醉,恶人吃了乱颠狂。怪不得都氏正渴之际,只这一碗饮下,也不用夹棍拶子,竟把一生事迹兜底道出。孟婆婆一一录完,做下一纸供状,发放磷仵,带送十殿案下。

笔耕山房刊本《醋葫芦》

不过这里的“孟婆汤”并非令人遗忘前世的汤水,而是迷惑人心智、使人将平生罪孽一一道出的迷魂药。

刊行于顺治十七年的《续金瓶梅》第五回:“原来孟婆酒饭就是迷魂汤,吃了骨肉当面昏迷,何况这一点情缘,缘尽变为路人:正是那阴阳善化处”,能令人见了当面见了骨肉也昏迷不认的,自然有遗忘前世的功能。

清代的诗词中仍以孟婆为风神,如清代黄永《如梦令·春朝旅店风雪》:“既是雪花飘泊,又是孟婆作恶”,词题为“春朝旅店风雪”,首句写雪,次句“孟婆”为风神无疑。又曹贞吉《珂雪词》:“孟婆潦倒,滕六商量,怕梅花孤痩,又化作、轻烟薄雾。”滕六为雪神名,又写梅花,足见同样以孟婆为风神。

但这一时期的小说则主要承袭了孟婆掌管前世记忆的说法。成书于乾隆末期的《谐铎》载有《孟婆庄小饮》一首:“月夜魂归玉佩摇,解来炉畔执香醪;可怜寒食潇潇雨,麦饭前头带泪浇。”诗中的孟婆已掌管“香醪”,“醪”就是浊酒的意思,可见孟婆汤本是酒的一种。

光华堂刊本《谐铎》

同书又有《孟婆庄》一则,讲妓女兰蕊、玉蕊是一对姐妹,玉蕊与一位姓葛的书生恋爱,兰蕊死后,葛书生困顿,为情自杀,兰蕊在孟婆庄前见到葛书生正在炉子边拿起瓢来喝孟婆汤,赶紧摇手劝他勿饮。兰蕊说:“君如稍沾余沥,便当迷失本来,返生无路。”

当垆卖酒原是成典,可见孟婆汤亦属酒类无疑,而且有令人迷忘前世的功能。

至迟成书于嘉庆朝的《玉历宝钞》则完整地塑造了醧忘台、孟婆汤等神话:

孟婆神,生于前汉,幼读儒书,壮诵佛经。孟婆娘娘凡有过去之事不思,未来之事不想,在世唯劝人戒杀吃素。年至八十一岁,鹤发童颜,终是处女。只知自己姓孟,故人皆称之“孟婆娘娘”或“孟婆阿奶”。入山修真,直至后汉。

世人有知前世因者,妄认前生眷属,好行智术,露泄阴机。是以上天敕命孟氏女为幽冥之神,造筑醧忘一台。准选鬼吏使唤。将十殿拟定,发往何地为人之鬼魂,用采取俗世药物,合成似酒非酒之汤,分为甘、苦、辛、酸、咸五味。诸魂转世,派饮此汤,使忘前先各事。带往阳间,或思涎,或笑汗,或虑涕,或泣怒,或唾恐,分别常带一二三分之病。为善者,使其眼耳鼻舌四肢,较于往昔,愈精愈明愈强愈健。作恶者,使其消耗音智神魄魂血精志,渐来疲惫之躯,而预报知,令人忏悔为善。

台居第十殿冥王殿,前六桥之外,高大如方丈,四围廊房一百零八间。向东甬道一条,仅阔一尺四寸,凡奉交到男女等魂。廊房各设盏具,招饮此汤,多饮少吃不论。如有刁狡鬼魂,不肯饮吞此汤者,脚下现出钩刀绊住,上以铜管刺喉,受痛灌吞。

诸魂饮毕,各使役卒搀扶从甬道而出,推上麻扎苦竹浮桥。下有红水横流之涧,桥心一望。对岸赤石岩前上。有斗大粉字四行曰:“为人容易做人难,再要为人恐更难。欲生福地无难处,口与心同却不难。”

鬼魂看读之时,对岸跳出长大二鬼分开扑至水面。两傍站立不稳,一个是头盖乌纱,体服锦袄,手执纸笔肩插利刀,腰挂刑具,撑圆二目,哈哈大笑,其名“活无常”。一个是垢面流血,身穿白衫,手捧算盘,肩背米袋,胸悬纸锭,愁紧双眉,声声长叹,其名“死有分”。催促推魂,落于红水横流之内,根行浅薄者。欢呼幸得人身。根行深厚者,悲泣自恨在生未修出世功德,苦根难断。

男妇等魂,如醉如痴,纷纷各投房舍,阴阳更变,气闷昏昏,颠倒不能自由。双足蹬破紫河车,奔出娘胎,哇的一声落地。日久口贪滋味,勿顾物命,迷失如来佛性,有负佛恩以及天帝神恩,不虑善终恶死、何样结局,而复又作拖尸之鬼矣。

以上二十二行,系醧忘台下书吏,谨附奏玉皇大帝,并纂载玉历,通行下界知之。

《孟婆真经》

往后孟婆的种种故事便由此发展下去了。

孟婆故事的完善与广泛接受是因为明清时期的小说多以神话做起首,以神仙转世作为书中主角的身份来源,如《水浒传》以洪太尉误走一百零八魔星开篇,《镜花缘》写心月狐与众花仙转世,《说岳全传》写大鹏转世为岳飞,《红楼梦》写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转为林黛玉与贾宝玉等,而《三国志演义》虽未以转世之说开篇,但《三国志平话》中却写韩信、英布、彭越转为曹操、孙权、刘备,也颇为当时的说话家吸收。

加之清代的说经文学更为通俗,基本上脱离了佛教的哲学范畴,更多以说轮回、因果或神魔斗法为主,《西游记》只有神仙投胎,而未涉及凡人的转世故事,至于因果也多数是对待神佛态度而非社会意义上的,但《济公全传》和《白蛇全传》等则全为世俗的因果所作。

连环画《孟婆忘魂汤》

因而明清时期的故事里通常有能说三生的人,《聊斋志异》卷一、卷十中都有题为《三生》的故事,卷十一中的《汪可受》也是讲三生的,《阅微草堂笔记》卷九《如是我闻卷三》中也有能记前生之事的“两世夫妇”的故事。

少数人能讲述前生乃至三生而多数人做不到,对于说书者而言必须确证轮回的存在,但又必须为多数人的不记得找到一个因由。

能够致幻的,一是梦,二是酒,而鬼域本是以审判为职业,断人间之不能断,所以必须清醒而非梦,因而转世之前必须以酒类的物质相劝,才能使人忘却。

当垆卖酒多为女性,做茶汤的往往是媒婆,故设计为“婆”。“孟”则仍如前文所引《北户录》的观点,即取义“冥”字。

宝卷《孟婆懴全部》

至于把孟婆成仙的时间追溯到西汉,是因为民间众神仅追溯到汉——商周以前有《封神榜》为阻碍,周代又有孔子与周公二圣,所以追溯众神以西汉为宜,民间的八仙故事也只追溯到汉代的钟离权,故孟婆的成仙的时间也能看出这一故事的民间性。


注释:

[1] 聂绀弩:《论<封神榜>》,《聂绀弩全集》第一卷,武汉出版社,2004年2月版,第126页。

[2] 赵彦卫《云麓漫抄》卷四。《雪舟脞语》引作“孟婆、孟婆,你做些方便,吹个船儿倒转。”《词品》卷五引作“孟婆好做些方便,吹个船儿倒转。”《瓮牖闲评》卷五认为此系无名氏词,引作“孟婆且告你,与我佐些方便。风色转,吹个船儿倒转。”

[3] 见《四库全书提要》。

[4] 此书为明代崇祯笔耕山房刻本,藏于日本内阁文库,见习斌:《中国绣像小说经眼录上》(上海远东出版社,2016年5月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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