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尔：19世纪最会画肖像的人
文/孙琳琳
也许因为他的画有无暇的质感，人们总以为安格尔的一生特成功、特顺利。其实，他挨的骂比老对手德拉克洛瓦多多了。
根本原因，是他做着一个醒不了的希腊梦。为追求理想美，他无视解剖学，也抗拒张扬的画风。
这让他在创作人挤人的历史画时，总是无法达成运动感和戏剧性。偏偏他又一心想成为老师雅克·路易·大卫那样的历史画家，回回受挫。
幸好，只要把人物单拎出来，他对人的理解、归纳和再造就生效了。安格尔，是19世纪最会画肖像的人。
自画像 1804 法国孔德博物馆藏
240年前的8月，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出生在法国西南部城市蒙托邦。他爸是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指导儿子学画、拉小提琴。
6岁，安格尔入读当地学校，但三年后爆发的大革命使他辍学。11岁，他到图卢兹上艺术学院。学画的同时，还在图卢兹一家管弦乐团担任第二小提琴。
少年安格尔立志画出与文学和哲学比肩的伟大绘画，而不是像他爸一样，一辈子给人画肖像。
17岁，他以绘画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前往巴黎，进入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工作室学徒。
当时大卫工作室住了4个学生，安格尔是最用功的，显露出与众不同的造型观——对轮廓格外敏感。大卫觉得他画得有些夸张，但十分动人。
19岁，安格尔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第二年就因为下面这幅画得了学院的人物绘画大奖：
男性躯干 局部 1800 法国蒙托邦安格尔博物馆藏
21岁，安格尔又凭借历史画《阿伽门农的使节》获罗马奖，得到去意大利深造的机会。
由于国家资金短缺，意大利之行推迟了5年。这期间，安格尔在官方提供的工作室画画。
他常去卢浮宫看画，那里有拿破仑从意大利和佛兰德斯征来的艺术品。从蓬托尔莫、布龙齐诺、扬·凡·艾克那里，安格尔学会了画肖像。
这期间他接受委托，画了一系列肖像，初次展现了强调轮廓线的风格。这是拿破仑帝国高官菲利贝尔·里维埃夫妇：
菲利贝尔·里维埃夫妇 1805 巴黎卢浮宫藏
下画是他们14岁的女儿卡罗琳，肖像完成不到一年，她就死了：
卡罗琳·里维埃小姐 1806 巴黎卢浮宫藏
女孩的五官和身材都不成比例。安格尔这哪是画人，分明是再造了一个人。
1806年，安格尔刚到罗马，就收到朋友从巴黎寄来的剪报。他的肖像画，在沙龙展上被批得一文不值。
批评家讥讽他：“才华横溢却成功画出糟糕的画，特立独行却让艺术倒退四个世纪”。
安格尔发誓再也不参加沙龙展。
按规定，留学生要定期将作品发回巴黎，报告进展。同学们一般会画希腊男性或罗马英雄，但安格尔送了两幅浴女回巴黎。
浴女有雕塑般的体积感，用了很多线。光影非常淡，肩膀边缘线变化丰富：
大浴女 局部 1808 巴黎卢浮宫藏
模特戴了头巾，是向他最崇拜的拉斐尔致敬：
年轻女子肖像 局部 1518-1519 罗马国立古代艺术美术馆藏
在罗马期间，安格尔也画肖像赚生活费。下画是其中第一幅，画的是法国驻教廷大使的情人。
她的形体不符合解剖结构，左肩过于隆起，脖子太粗壮，但这一切撑起了画面。法国人直到25年后才体会到她的美：
杜瓦塞夫人 1807 法国尚蒂伊孔代博物馆藏
31岁，安格尔留学期满，他画了最后一张学生作品，作为罗马5年的总结。
画面内容来自荷马的《伊利亚特》，海洋女神忒提斯恳求宙斯引导她儿子阿喀琉斯的命运。
安格尔的匠心，巴黎艺术界并不买账，批评他比例失调，缺乏立体感。这幅画一直在安格尔自己手上，23年后才被国家买下。
33岁，安格尔结婚。次年，他到那不勒斯，为拿破仑的妹妹、那不勒斯王后卡罗琳·波拿巴画画。王后委托安格尔把拉斐尔和他传说中的心上人画在一起：
拉斐尔与年轻女子 1814 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藏
安格尔的画总有一些“不对劲”。比如下面这幅，画得是达·芬奇死在法国国王弗朗西斯一世怀中：
达·芬奇之死 1818 巴黎小宫殿藏
如果达·芬奇的手和肩在现在的位置，身体得扭到多后面，国王才能坐下来？安格尔不在乎位置，他在乎的是形体的轮廓。
安格尔很快忘了他发过誓再也不参加沙龙展，源源不断地把画作送回巴黎参展，希望取得突破。
在巴黎艺术界看来，好学生安格尔走火入魔了，迷失在了对古代作品的模仿中。
40岁，安格尔搬到佛罗伦萨。下面这幅宗教画他画了4年，巴黎艺术界终于向他敞开大门：
路易十三的誓言 1824 蒙托邦大教堂藏
44岁，安格尔返回巴黎。次年，他被查理十世授予荣誉勋章，并当选法国高等美术学院院士。
接下来的10年，他所代表的新古典主义，与以德拉克洛瓦为代表的浪漫主义针尖对麦芒。他说德拉克洛瓦“丑陋又危险”，德拉克洛瓦说他“荒谬、自负、没火花”。
1827年，两人的画作在沙龙展上同时展出。在历史画上，安格尔的确“没火花”。他的阅读面窄，翻来覆去就是荷马、维吉尔、普鲁塔克和但丁，这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安格尔 荷马的神化 1827 巴黎卢浮宫藏
安格尔真正的杰作是肖像画。
下面这幅画是他最好的男性肖像，也是资产阶级经济和政治地位上升的象征。马奈说他画出了“资产阶级的佛陀”：
贝尔坦先生像 1832 巴黎卢浮宫藏
头发画得极漂亮，像鹦鹉毛。为了强调气势，身体比例有些夸张。两只手大小差别也太大了，这是他保持平衡感的小技巧。
1834年，志得意满的安格尔拿出了一幅耗时10年的大作，却遭到新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的一致攻击：
圣塞弗里安殉难 1834 欧坦主教座堂藏
攻击者说他误判了自己的才能，是一个“被英雄主义格式困扰的微缩画家”。
安格尔（又一次）发誓再也不参加沙龙展。他申请了罗马法国学院院长的职位，再次远走罗马，一待就是6年。
在罗马，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教学，同时画东方风情画和历史画。
下画描述的是希腊国王塞琉古一世之子安条克因爱上继母而病倒的故事。1840年，安格尔把这幅画寄回巴黎：
安条克的病 1840 法国尚蒂伊孔代博物馆藏
人物姿势很别扭，但委托人王储奥尔良公爵喜欢。国王路易·菲利普一世也很满意，亲自在凡尔赛宫接待了安格尔，并委托他为王储画肖像：
奥尔良公爵 1842 伦敦英国国家美术馆藏
肖像完成后不久，奥尔良公爵死于马车事故，国王又委托安格尔复制了多件作为纪念。
61岁，安格尔再度回到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任教。找他画肖像的人多，出价也高，但他对模特很挑剔，非得是迷人的女性才肯画。
下画是德布罗意家族的大小姐路易斯，她和外祖母斯塔尔夫人一样是作家，安格尔画了她3年：
路易斯·奥松维尔伯爵夫人 1845 纽约弗里克收藏馆藏
他最在乎脖子和后背的刻画，丰腴、饱满，产生安格尔式的曲线。躯体对他来说只是摆件，右胳膊接不上不要紧，重要的是形式感强。
下面这位是罗斯柴尔德男爵夫人，安格尔画了6年。他让这位富可敌国的贵妇微微俯身，裙下双腿交叠。这在当时是不符合礼仪的姿势，却令珠光宝气的男爵夫人平易近人：
罗斯柴尔德男爵夫人像 1848 私人收藏
安格尔好像给夫人注射了一层玻尿酸，他认为这样最希腊、最美。
下面这位夫人也是德布罗意家族的成员，路易斯的弟媳宝琳，她生了5个孩子后，35岁死于结核病。宝琳以美丽和忧郁著称，她的肖像也让人移不开眼睛：
宝琳·布罗意像 1853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安格尔把她画得像瓷器一样，五官的处理是雕塑感、符号化的，描绘了些微睫毛，点到为止：
胳膊很粗，强化了丰满的感觉。手在安格尔画过的夫人里算是纤细的，但也不强调骨感：
他最在乎的是外轮廓线，框架结实，细节就没问题：
这可能是安格尔画中最受珍视的一幅。宝琳去世后的41年里，她丈夫一直将此画精心包裹，藏在天鹅绒幕帘后面。
69岁，安格尔发妻去世，他将身边作品赠与故乡蒙托邦，并辞去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教职。
71岁，安格尔再婚，娶了43岁的德尔菲娜。接下来10年，他又恢复了活力，画了不少画。
75岁，安格尔在巴黎世界博览会上举办了回顾展。同年，拿破仑三世任命他为法国荣誉勋章大臣。
76岁，他完成了《泉》，这幅36年前就起头的画，终于画上了句号：
泉 1856（一个人和一个水罐神奇地不见了）巴黎奥塞美术馆藏
他还完成了最后一幅重要肖像。这幅画他画了12年，依然是强化体积和轮廓，人画得像石雕：
穆特西耶夫人肖像 1856 伦敦英国国家美术馆藏
79岁，安格尔画了妻子德尔菲娜。看这大粗胳膊！由于太强调外轮廓线，左手很怪：
安格尔夫人像 1859 瑞士罗默霍尔兹博物馆藏
82岁，安格尔当上参议员，并进入帝国公共教学委员会。他的三幅画在伦敦展出，在欧洲，他成为法国艺术的象征。
83岁，安格尔终于画完了《土耳其浴室》：
土耳其浴室 1862（一群人神奇地不见了） 巴黎卢浮宫藏
这幅画10年前就存在了，几经修改。委托人拿破仑亲王的妻子认为它“很不得体”，逼丈夫退了货。
最终，这幅画卖给了专收情色画的土耳其外交官哈立德·贝伊。
87岁，安格尔死于肺炎。
他画画很快，总是反复尝试，不满意就废掉重来，相信自己可以改正造型的缺点。但另一方面，他坚持线条比色彩重要，无视完美比例，就不改正缺点。
“缺点”，成就了安格尔。
还没有现代艺术，他就有了个人风格。
那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的恩怨呢？最后如何解决？
据说在两人画家生涯的最后，有一次，他们在法兰西学院的台阶上遇见了。是安格尔，向德拉克洛瓦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