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面面俱到的马连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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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不诩孤芳 不捐细流
马连良掌握了全面的表演艺术,运用了美的观点革新了塑形艺术,同时又升华了大量的濒于失传的传统剧目,驰骋剧坛,盛誉如一。几十年来,马派的观众无不以俊美、新颖、完整、整齐来称赞他的演出,这些荣誉,标志着包括马连良在内的马派戏的集体表现。而马派集体的成长与发展,又不能不联系到马连良个人的组织能力和学习精神。他的组织能力,是坚忍而持久不懈的。他的学习精神,是诚恳而不捐细流的。他在出科以后,名丑王长林为他组班,罗致了旦角黄桂秋、花脸郝寿臣、小生姜妙香、丑角茹富蕙;必要时,《盘关》的皂吏,《问樵闹府》的樵夫,《失印救火》的金祥瑞,王长林还亲自登场;《刺庆忌》的庆忌,则分别聘请杨小楼或尚和玉。这样的阵营,用马连良自己的话来说:“一出戏好比一座厅堂,四梁四柱,必须结实整齐,略有倾圮,就会走样。”
尔后,他就坚守这个信条,发挥他的组织能力。他的扶风社,旦角虽然迭易过王幼卿、陈丽芳、张君秋、李玉茹等,花脸迭易过侯喜瑞、马连昆、刘连荣、袁世海等,小生迭易过茹富兰、叶盛兰等,丑角迭易过萧长华、马富禄等,而扶风社的“华丽大厦”始终保持着结实整齐的“四梁四柱”。但是,旧社会的戏班,陋习太多;结合离异的交替,并非想象中的一帆风顺。有时,马连良处在重重矛盾之中,要付出多少竭思苦虑的代价,“成如容易却艰辛”这句名言,正是他在组织方面的写照。而他所以这样坚忍不拔持之以恒,一句话,就是他心目中有观众,对观众负责。他为了观众能看到完整整齐的的好戏不只坚守“四梁四柱”的信条,而且欢迎四梁四柱各显其能,斗彩争辉,与他这个主柁,平分秋色。他讲过:“《借东风》必须有叶盛兰和马富禄,开场的《群英会》没有好周瑜、好蒋干,我的鲁肃再好,也要把戏唱瘟。'盗书’之后,还必须有袁世海的好曹操,不然,任凭《群英会》多么火炽,'长锤’上曹操,接不上气,戏又折了。”他这样地尊重同台角色,完全是站在观众欣赏的立场上。所以,在《一捧雪》里,他欢迎叶盛兰的莫昊唱一段高亢淋漓的 [娃娃调] ,更欢迎李多奎的傅氏唱一段绰约响堂的 [二黄慢板] ,获彩愈多,他愈高兴;他并不以“夺席谈经”而感到尴尬,反以“大家捧柴火焰高”而感到欣慰。可见马派戏的演出,获得俊美、新颖、完整、整齐的评价,并非易易。完整、整齐虽然是很平常的几个字眼,而完整到什么程度,整齐到什么境界,大小巫之分,上下床之别,又是昭然若揭的客观存在了。
可以说,马连良是酷爱戏曲艺术而从事于戏曲艺术事业者。这话似乎是自相矛盾的,哪有一个从事戏曲事业的不爱戏曲艺术?事实并不如此,我曾亲眼看到有些从事戏曲事业者,上台为稻粱谋,下台作风月谋,唱了一辈子“衣食戏”、“糊涂戏”,还谈什么热爱戏曲艺术?相形之下,我与马连良交往的数十年中,看到他的日常生活似乎是随时随地都着眼于戏曲艺术;尤其是他住在豆腐巷的时期,也就是同业中人盛传“豆腐巷中出好戏”的时期,他时常约请师友,在南屋里研究剧本,他听到一个僻字的讲解,必求声义兼通地问到底;听到一个典故的来源,也要事理兼明地问个透;听到一本新颖的书,也必要问清这本书的内容,是否与戏曲有关。在他准备排《春秋笔》的时候,我提到《春秋笔》虽是梆子传统剧目,而它的前身却是昆曲《龙灯赚》,他感到新奇,问我《龙灯赚》有无传本。我说:“《龙灯赚》本虽不传,内容却载于《曲海总目提要》。”他急于看到《曲海总目提要》,我说:“世界书局有铅印本,二十元钱一部。”他立刻命人到世界书局买来《曲海总目提要》,阅而大快,连呼“好书”。看他这样贪婪地对待戏曲艺术,我试探性地劝他向山西梆子演员学习技巧。当我提出正在华北戏院演出的狮子黑能说此戏时,他立刻翻看报纸广告,约定第二天同到华北戏院看狮子黑的《赠绨袍》。狮子黑的表演,折服了马连良。戏后同到后台,约宴于西来顺。过了两天,他就谦虚而诚恳地在新新戏院的舞台上,向狮子黑学了《春秋笔》里的
“灯棚换子”和“换官杀驿”,又与狮子黑、李子健合拍了《五梅驹》、《赠绨袍》、《镫打石雷》等梆子剧照。我为他这种不捐细流的学习精神所感动,在他排演《十老安刘》的前夕,我又为他找到了汉剧《淮河营》的剧本,经吾友吴幻荪,缀《监酒令》、《盗宗卷》而完成之。戏未演出,已然轰动观众,当时的古文家韩补庵先生为文于报,说:“《十老安刘》是莎士比亚式的宫闱大戏,得马君连良惨淡经营;堪慰私衷,吾志不成,望之吾友。”
我虽然没有直接参与马连良的剧本编写,而在襄助吾友吴幻荪之成的过程中,与马连良相过从者与吴幻荪同(除旅行演出外),对于马派艺术的成长与发展,马派剧本的酝酿与实现,略有所知。今不避冗芜,拉杂书之,既非偏谀于老友,更非偏嗜于马派。所冀马派传人思所以光大发扬马派者,知创造马派之不易而有所借鉴。元好问论诗说:“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玞。”马派的连城璧,是他从事于戏曲事业的精神与毅力和表演艺术上的神髓与风韵。假若只从形式上作结论,那就是把乱玉的碔玞,当作连城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