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发稿丨刘晶辉《在公交站旁》

作者简介

刘晶辉，男，1987年生，籍贯河北。目前在北京工作。有小说作品散见于《小小说月刊》《百花园》《检察日报》等。

在公交站旁

1

起风了，男人和女人还在公交站旁边等车。

公交车每隔几分钟就会过来一辆，它们风风火火地停靠过来，扑棱一下打开前门和后门，前门等车的人们开始有秩序地上去，后门有人小心翼翼地下来。有的车上人少的，车里面的乘务大喊一声，有人下车吗？等确认了没人下车也没人上车，在车歪过来的时候司机突然一脚油门，扭转方向盘，似乎是气哄哄的那样，又把车开远了。

他们是在等4路车，等了很久车还没来。别的车次倒是一会一趟一会一趟。女人踮起脚一次次望向远处过来的车，车开过来才发现不是。女人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女人问男人，刚才4路车过去了吗？我没看清楚，好像是开过去一辆。男人回答，过去了吗？我没注意，我也没看清啊。

女人有些生气，让你看着点看着点，你老这样，她埋怨。男人回答道，我怎么了，咱们两个人都在这里，你怎么不看着，再说你也没说非让我盯着呀。那么大的车，谁看不到，没看到说明就还没来。你自己看着点，就可以了。女人说，你这不是抬杠吗，我要是看清了我还问你吗？男人又回，那我说我也没看清有什么问题吗，我看你这是无理取闹，没事找事。他们吵了一会，女人沉默了不再说话。男人看女人不说话了，自己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但是4路车还是没有来。这下男人也有点着急了，好像是为了缓和刚才尴尬的气氛，他主动对女的说，一会别的车次来了，我问问怎么4路车还不到。女人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回话。

男人开始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现在随便来一辆车对男人来说都是救命稻草。很快8路车来了，很多人上下车。男人也排队挤在上车队伍的尾巴，轮到他了，男人一只脚踏上去，一只脚却还在地上。男人上去了也没有要刷卡的意思。

8路车的司机以为男人也是要坐车的，催促着说，赶紧的，赶紧上车。赶紧刷卡上车。男人急忙解释说师傅我不坐车，我问您下4路车怎么还没来，我们都等了老半天了。

司机师傅一听是问路的顿时就不耐烦了，不过他还是向男人提供了有用的信息。司机一边准备开车，一边说，4路车后面撞车了，你等着吧，估计要等一会。啪的一声响，就关闭了车门，然后8路公交车吭哧一下就开走了。

男人觉得自己再反应慢点，就会被车门夹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还好他反应快，下来了。

男人灰头土脸地走到女的身边，他的表情看起来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刚开始男人没说话。女人还是呆呆地看着前面的路，分不清是看景物还是看行人。顿了顿，她的眼睛朝着男人这边暼了一眼，又迅速恢复了刚才那个发呆的神态。但男人知道这一眼的含义，女人要他一个回话。

不然，我们打车回去吧。4路车，在后面发生了撞车，男人支支吾吾的，好像事故是他造成的一样。我估计我们要等很久。男人又重复了自己刚才司机师傅的话，我们还是打车吧，打车回去，不要等4路车了。

你说你能干好什么，女人终于说话了，你什么都干不好，这浪费感情多长时间，刚才怎么不说打车回去。男人的表情瞬间充满了委屈和一丝焦躁，但这次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你打车吧，你自己打车，我坐小车晕车，容易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在这里等，你自己打车回去吧。女人的话里没有一点感情。

2

男人当然没有自己打车走。

那我们再等一会吧，男人说。然后两个人又都不说话了。

阴天了，有点要下雨的样子，他们两个出来的匆忙，都没有带伞。男人有些担心，终于还是先打破了沉默，要下雨了，我们打个车赶紧回去吧。女人还是不搭理他。隔了一会，女人幽幽地说，下雨好，凉快。你会着凉得病的，男人的语气显得很关心。得病才好，病死我就解脱了，女人的话依然是冷冰冰的。

又一辆车到了，男人看了一下，依然不是4路车，但是此刻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陪着妻子等。车上下来一个妇女，和自己的儿子一起下来的，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两个人手拉手，显得特别亲密。女人一直盯着他们母子两个看，一直到他们拐弯了，到另一条马路上。男人也随着女人的目光，等那两个人不见了，男人又扭过头来看女人。吧嗒，吧嗒，几滴泪水从女人的眼睛里流出来，男人注意到了。

我就知道，男人开始说话了，你还是想着孩子。我这样做，我不也是为了孩子好吗？女人扭过头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你为孩子好，好，你倒是说说看，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很深的怨恨，你说你哪件事做的是为了孩子？换句话问你，你做过一件关心孩子的事情吗，你总是忙，忙。

男人忙掏出来纸巾，他慌张地看着从他们两个身边走过的行人，生怕有人注意到他们俩。我起早贪黑上班养家，我不是为了你和孩子吗？男人辩解道。女人说，你说的对，你什么时候错过。男人说，是，出现这种情况，谁也不想，我也没想到，刚生下来的时候，孩子不是好好的吗？现在医生说了，不是我说的，这种小儿脑瘫治不好。女人打断男人，对，治不好，治不好就丢掉，就丢到福利院去是吧？孩子有病你就要把孩子扔了，对不对？这就是你，你说你还有人性吗？

两个人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时有人过来看。男人压低了声音，他摆摆手说，好好，咱们不要在这里吵架。咱们要讲道理，把孩子放福利院不是丢掉孩子呀，刚才的环境你也看了，各方面都很不错。再说，这也是事先经过你同意的呀，你现在这样，这叫什么事。女人擦了擦眼睛说，我不同意行吗，你看看你妈妈那个态度，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妈不得吃了我吗？在你们家里什么时候我说了算呀，这事儿是我一个说不行就不行的吗？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你除了你妈的话，你还听谁的？

男人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咱们说咱们的，你扯我妈干什么呀。你这是沟通问题的态度吗？说完男人又抬起头看了公交车那边一眼。

这时候4路车居然开过来了，男人赶紧说，快，快上车吧，我们有什么事儿回家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女人动了动，刚要上，听到男人说的话又不走了，我给你丢人了是吧，我和孩子我们都给你和你妈丢人了，行，你自己上车去吧，你自己回家，那是你很妈妈的家，那不是我家。你自己回去吧。

3

他们还是没能上车。本来男人跳上去了，都刷了卡，但他看到女人没上来，急忙对女人摆手，女人不为所动。司机师傅嘟嘟嘟开始按喇叭，男人不得已又跳下车来了。

我看出来了，男人说，你还是怪我把孩子送福利院了，不然咱们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把孩子领回来，行吗？领回来你满意了吧？女人的神色终于稍微有些缓解了。领回来谁照顾，女人的语气还是将信将疑的，你是认真的？

你照顾孩子吧，男人说。女人说道，不行，我要上班。男人说，那你的意思是谁看？女人撇了撇嘴说，你妈妈平时不是闲着没事吗？让她帮看着。男人果断拒绝了女人的建议，不行，我妈她上岁数了，看不了。我妈现在看正常的孩子都会累的够呛，之前她帮我姐带了几天孩子就不行了。更不要说咱们这种……女人突然转过头，咱们这种什么，你想说弱智是吧，我问问你，这孩子是不是咱俩生的，就算是弱智也有你的一半，是你遗传的。

男人大叫一声说，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只是想说咱们家孩子有点特殊，我没说弱智这两个字。你心里这么想的，女人说。

这时候4路车又开过来了，男人眼睁睁看着4路车过去，他看到女的丝毫没有要上车的意思，他也就没提。归根结底，他还是很在乎女人的。他以为女人只是感情用事，过几天就好了。男人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在他内心里，他也觉得这个孩子是一个负担。

他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这几年，他们为了孩子里里外外花了不少钱，这个普通的家庭一夜返贫，现在实在是消耗不起了。其实他自己做这个决定，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也下了很大的决心，可以说他的内心也是很痛苦的。他后来他查找了很多资料，发现现在福利院里面很多特殊情况的孩子，像他儿子那样，那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那里的护理什么的也可以都很正规了，制度也健全，而且孩子在那里成长，会免除很多正常孩子的歧视的眼光。其实比在正常的社会环境中要好，也未必不是一个比放在自己家里更好的选择。

他当然和妻子谈了好多次，找了很多资料给她看，她终于勉强同意了。男人也想等今天回去了，就准备带妻子去旅旅游，换换环境，换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许可以慢慢缓解妻子这种压抑的状态，让她逐渐忘记这件事，他们过几年会再要一个。不然时间长了，也许妻子会憋出个什么毛病来，那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平心而论，男人觉得自己还是很爱妻子的。而且这孩子的确也是他们两个生的，他也有一半的责任，所以他的内心也觉得歉疚，对不起妻子，想着要加倍补偿对她好。

但谁也没想到，他们刚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出来公交车都没上，妻子的情绪波动就开始变得这么大了。男人觉得妻子还是舍不得孩子。

4

4路车又开过来一辆，但是这次夫妻俩都没有要上车的意思。他俩就站在4路车的站牌这里，啪的一声响，司机师傅开了车门。但是他们都一动不动的，司机等了一小会，看着他俩，似乎在说，你们赶紧上车呀。他俩还是一动不动，司机关上门走了，甩出来一句话，你们不上车站这里干嘛。

男人知道，女人的倔强的个性上来了，她站在上车的位置，但是车来了，她就是不上去，挡着很多人。男人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去，女人不离开，男人就用力拽她，这样拉扯着，女人突然猛一用力，身子由于惯性，向后倒过去。女人摔倒在地上，然后她哭起来了。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男人觉得非常尴尬，他无奈地说，咱们去把孩子接回来吧，不放福利院了，这还不行吗。女人抬起头，眼睛里露出一种别样的喜色。真的吗，女人说，你没骗我吧。男人说，走吧，趁现在还没有下班，咱们去办一下手续，我看你实在是舍不得孩子。女人的表情变得温柔很多了。你把我拉起来，女人说。男人把她拉起来，两个人依偎着，向着他们来的方向走去。

你母亲那边怎么说，女人温柔地问，我平时真的是要上班的，照顾孩子我们得花不少钱，我要是班也不上，你的压力就太大了。

男人摸着女人的头说，这个没事，我会去老家叫来一个亲戚过来帮忙，帮咱们看孩子。咱妈也一起照顾孩子。如果只让咱妈看，那她实在也太累了，吃不消。女人点点头。

5

他们很快办好了手续，把孩子从福利院接回来了。女人抱着孩子等车，他们上了车。说来也奇怪，刚才怎么等不来的4路汽车，这时候放眼看去都是4路了，一会一辆。

他们静悄悄地上了车。

孩子非常可爱，可是他的眼神是呆滞的，细心的人还是可以看出来。男人不想让人过多注意到他们的孩子，就用个帽子遮挡了。女人觉得这样会让孩子不透气，就把帽子摘下来扔了。男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时候车还没有开。车上的人太少了，司机在等人。来了很多提大包小包的老太太，看样子岁数是挺大的，但一个一个生龙活虎。你担心老人上岁数了，挤不动公交车，但是他们挤车时候的样子，比年轻人更加厉害。

你看，我们老了如果这样有劲头，我们也不用人照顾了，不用别人给我们养老。没想到女人脾气阴晴不定。女人冷冷地说，我就知道，你变得已经这样自私了。你生个孩子，就为了给自己养老，养儿防老，多么愚蠢的思想，你还是这样。

男人说，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你看我妈妈不是还得主要是我照顾，我的几个姐姐，帮不上忙。所以说，老话都是有道理的。女人说，其实就是重男轻女。我同样可以照顾我的家人。再说生下来孩子就要对他负责任，生命不是无辜的吗？你怎么可以随便就抛弃。车子在晃动，男人沉默不语，不再说话。

6

车虽然开了，男人的思路却没有在车上。他还在想刚才的事情，刚才妻子在公交站那边歇斯底里的口气，和绝望的眼神，是他没有见过的，那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人。

男人想，为什么，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还没有孩子的时候，虽然说家里的条件一般，但夫妻俩的经济压力并不大。还经常去旅游。虽然有时候妈妈也会嘟囔几句，但是日子毕竟还是能过的。

孩子，就是因为孩子，一个不健康的孩子，让家庭这艘船，陷入了绝望的风暴里。他和妻子都是舵手，他们想努力挽救，但是家里的钱，基本都花光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抛弃孩子？这个决定，天知道是多么难做呀！扔福利院，让孩子自生自灭，他和妻子，都哭了很久。他们以为，最后他们可以做到了，但是实际上，妻子离不开孩子。他呢，他也离不开妻子。那就只好把孩子接回来吧。

男人发现他的脑子乱的很，翻过来覆过去，想的却都是同一件事。男人觉得周围的环境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这样显得自己的脑子更乱了。

你想什么呢？妻子问他。

没事，他说，然后他抱住了妻子的肩膀。妻子说，其实我们可以逐步给孩子做康复训练。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复是可以的。

妻子把手伸向旁边伸过去，顺势去抱住孩子。

阿姨，你好呀！一个小女孩天真地说。旁边是一个和她岁数相仿的女人，脸上有些吃惊。

他们的孩子不见了！这是谁？是另一个孩子。

他慌了，问丈夫孩子呢，丈夫也急了说不是一直在你旁边吗，女人说我刚才有点困，眯了一下。也许是妻子睡着的时候，孩子趁着车停靠站的时候悄悄下车了。

女人立刻眼泪都出来了。他拉着丈夫下车，往回找，因为孩子不可能快过公交车，前面肯定没有。只能往回，原路返回，找一个一个的公交站牌。奇怪，刚才每一站人都很多，回去的时候可能错过了高峰期，人不是那么多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冷冷的。

你好，见到一个流口水的孩子了吗？他们逢人就问。但奇怪的是，路上的人都不说话，他们都往固定的一个方向走。好像被谁牵引着一样。一直走。他们就一直问。

他们一直找回了4路车刚才他们上车的位置。还是没人，天色黑了下来，有一阵阵阴风。他们都感觉一阵绝望。

妈妈，有人拽她袖角。

是孩子！她蹲下来一脸惊喜地抱住儿子，宝贝，你去哪里了？她甚至眼泪都顾不得流。宝宝竟然叫妈妈了。上一次叫妈妈，还是在他病不是那么重的时候叫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叫过了。这次居然又叫出来了，真是莫大的惊喜。

她就问，孩子，你刚才怎么下车了，但这句话，孩子就听不懂了。糖果，糖果，孩子说。也对，也许刚才孩子是看到了糖果，下车了，不重要了，孩子能叫出来一句妈妈，她觉得死也值了。

你看你看，这是爸爸，但是孩子又陷入一片懵懂的状态了，没认出来。女人此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7

他们依然在等4路车，这次是一家三口。她想，这次上车以后，肯定得把孩子看住了。

老公，你在看什么？在看报纸上的新闻。

说的是什么？

刚才4路车那边不是出车祸了吗，好像挺严重的，好像是一家三口，都被撞死了。

这么严重？女人问。

对。老公告诉她，一家三口在等车，他们没有注意方向，结果一辆失控的4路车车撞过来了，开上了站台，冲进了行人堆里。一家三口，包括一个孩子，都死了。

那太可怜了，女人说。

对呀，还好咱们没在那边等车，错开了一站。

他们等的4路车来了，车门开了，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他们三个上了车，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

老公，你刚才说，刚才死的人，有一个小孩是吗？

对，差不多和我们孩子那么大。智力正常吗？是正常的，男人说，那个男孩比我们的孩子大一些。

哦。他们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不再说话了。此刻他们像一个幸存者，为自己躲过了刚才的劫难而高兴。这一趟4路车几乎就是末班车了，人不多，连续很多站，没有人上，也没有人下车。他们很高兴，觉得一会就能回家了。

这时候车停了，上来一家三口三个人，看起来脸庞都很干净，也很安静。几个人慢慢朝女人他们走过来了。真是奇怪，车那么大，他们别的地方不坐，就坐他们后面。车上一片安静，夜深了，老公累了，睡着了。

她把老公的报纸拿来看。

一看，她就生气了，老公就是会胡编乱造，哪里有什么四路车撞死人的新闻呢？也许，是老公想打发时间吧，哄她开心，老公总是这样。她翻遍了报纸，没有找到这条新闻。

她看了看报纸的日期，好像也是旧的，都是昨天的新闻了，根本不是今天发生的事儿。那刚才四路车等半天没有来，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司机师傅也骗他们吗？唉，算了吧，不要想了，脑子好累。女人也想休息一会。

后面的人拍她。您好，可以让我们看看这张报纸嘛？后面三个人，男人，女人，孩子，都对着她笑。你也知道，怪无聊的车上。

可以可以，她觉得无所谓，就把报纸给了后排的人。给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地说，这张报纸过期了，后面女人和他的丈夫都说，不碍事，不碍事。

太困了，她感觉自己必须要睡一会了。讲真，后座的女人也带了和她同款的手链，只不过是红色的。真是缘分呀。然后她感觉自己睡着了。

后面的几个人真有精神头。

你看，女人说，这报纸日期不是挺新的吗？就是今天的呀！她男人在一旁表示同意。

是挺新的，他说道。

这个时候4路车到站了，一束巨大的光射过来。下车，下车，司机师傅扭过头来说，看到一张阴沉无比的脸，所有人都下车。司机又重复道。

车上的三个人下了车。

编辑点评

《在公交站旁》故事以一个片断来推演生活的困境和生命的无奈，让日常经验和超现实经验在小说中得到有机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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