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界的面庞》第一章笔记

一：康德同（或反）萨德

阿/霍认为，康德以主体自治为名义废除了对于任何他治的依赖。但这种废除，这种对主体能动力量的发掘，又使得康德伦理学默许了一种事实：理性的结构单凭自身无法维持善对恶，怜悯对残忍的优先权（因此需要作为实在界之上帝作为增补来进行担保）。在这种框架下，虐待狂式的性倒错主体将他者视作享乐的客体，实际上与康德要求尊重他人并允许他人拥有最低限度的尊严（借以此来享乐）不谋而合。在阿/霍看来，萨德彻底废除了一切外在的担保，以主体自治的名义回归到“神圣的狂欢，失而复得的快感”（当然这同样是作为一种回溯性的增补从未失去过的快感）。作为进一步的反对意见（尽管齐泽克是悄悄写到的），齐泽克认为，萨德的真正伟大之处在于：他恰恰取消了关于性的任何神圣/犯罪/狂欢的维度，将其变成了资产阶级的某种工具行为。并认可了作为代价的性的大学话语化——也就是说，为了这种普遍化/工具化，萨德将性进行了反升华，将其变成了一种平俗日常的庸俗工具理性。在这里，萨德与康德在去性化上达成了惊人的一致，他们皆强调最终所抵达的理性律法/伦理命令的中立性和冷酷性。

而在拉康看来，康德并非隐藏的萨德派，但萨德却是潜在的康德派。康德的道德律令是超我的能动力量，它不断提出主体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并沉醉在这种僵局的享乐当中。萨德被视作对康德的某种悖论式的倒置。即当欲望以主体自治的名义，排除了一切他治维度后将自身放置到超我的位置发号施令；对欲望满足的要求与对超我律令的要求重合了起来。因此，当欲望以某种无条件律令的要求现身，并命令主体超越一时间的快感得失/自我利益的终止时；齐泽克认为，严格地说，我们是在面对一种伦理行为。作为更进一步的阐释，萨德的姿态所暗示的“伦理激情/性欲”之维度，是康德的理论大厦所固有的部分。在这两个思想家的缝隙中间，我们又发现不约而同的，即不论是康德还是萨德，都赋予了痛苦高度的特权。某种至为根本的，绵绵无期的痛苦，即对阉割的痛苦。在康德那边，是“根本之恶”的存在导致我们人类这一高贵的伦理存在濒临被羞辱的窘境。而萨德面对的则是羞辱的无力，痛苦的无力，他笔下的受害者总好似拥有另一幅躯体，可以无限地被折磨下去而不会被实质性地损害。而这种阉割性无能又与康德式主体的“根本之恶”不谋而合。这里我们遇见的是双重的离心化/异化，主体总是面临着阉割的威胁（被刽子手羞辱），而刽子手也总是无法杀死主体那“第二个身体”。但齐泽克并没有在这里着墨，而是指出，萨德这一“不朽的肉体”的幻觉恰恰为康德的“灵魂不朽”提供了力比多根基（使他相信那个病态主体下真正存在另一个肉体）。于是在福柯将肉体倒置为弗洛伊德式的某种精神装置时（灵魂是肉体的监狱），我们恰好可以故技重施，断定康德所极力追求的“不朽灵魂”是指向藏在我们身躯内另一幅轻飘飘的肉体（而这种幻觉总是被根本之恶即阉割所羞辱）

这时候，我们可以伴随着文本深入到康德与萨德的断裂之维了。早期的结构主义拉康为了阐述主体的分裂，而引入了说话主体/被说的主体的差异。前者是“说话的那个主体”，而后者则是在话语中被再现被阐述出来的那个主体的能指。而在康德的道德律令那边，显而易见的是这个“说话的主体”被压抑了（看不见的道德律令）。这个命令是完全抽象，理所应当，非主体的。而萨德则将康德哲学中的两个维度：断言存在无条件的伦理命令/这个断言拥有道德的普遍性（非主体性），又予以割裂开来。萨德侯爵笔下的那些刽子手，难道不是康德所述的超我命令化身的以折磨他者为乐的主体？不能仅仅停留在“彻底废除了一切外在的担保”这样的认识，更应该认识到，真正存在的断裂位于普遍的道德命令——具体的享乐要求（化身的无条件命令）那里。在这里，主体从康德式的尊敬（道德律令）走向了萨德式的亵渎。上帝从某种自在的目的因，堕落至某种可有可无的纯粹用以享乐的工具。

何以至此？齐泽克认为这种理论张力首先存在于笛卡尔之主体观的构成当中。笛卡尔主体的介入，打破了象征秩序与特定主体之傲慢之间的前现代的对峙。这个笛卡尔式的先验主体成为了本体论的耻辱，他变成了一个象征秩序未能捕捉到的剩余。于是，不同于传统本体论面临永恒秩序堕落成混乱的现象世界之间的难题。因此康德的超验立法所面临的悖论是，主体并非某种绝对的，永恒的现实，而是被抛入进环境的主体。但注重主体的有限性同样错失下列事实：正是在作为剩余，亦即本体论耻辱的那个先验主体的位置上，他超越了自己，以无条件命令的形式将自身延申为普遍性的奠基。

而在这里，在早期著作中没能彻底开启其激进维度的齐泽克，重申了某种幻象伦理学。对大他者（象征秩序）的尊敬既是尊敬它的匮乏，也就是说，尊敬那个，使它遮掩了生产出自身的本体论耻辱位置的伪装。那个伪装使得他者遮蔽了自身的分裂（符号性身份与实在身体之间的分裂）。（但齐泽克针对幻象伦理学进行了突然的反问：假如主体以揭示这种伪装，揭示自身的匮乏为乐呢？）这种伦理学的最终指向，亦即那个我们过近地去凝视后发现的“先验剩余”，“先验自由”，并非是某种担保善的增补（正因为自由选择，我们才能认识到善恶），而是恰恰相反，善（幻象伦理）要遮掩的是，这种自由是一个彻底畸形的匮乏存在。萨德式的主体将大他者根基出的匮乏暴露了出来，齐泽克写道，尽管存在着这样鲜明的对比——他们还是在这一点上走在了一起：主体是绝对冷酷无情的，他们服从于无条件的指令。然而不仅仅如此，齐泽克认为，康德同萨德拥有共通的症兆性姿态，藉此他们从其理论大厦的最终结果中退缩。而在这两种情形下，使得这种症兆得以运行的术语都是自然，大写的自然。康德首先将自然定义成混乱的现象界之和。后来，他又谈到了某种集伦理，理性之大成的的自然——即大写自然。于是，大写自然（理性的实体界）对小写自然（混乱的现象界）的超越被自然化了........而萨德首先将自然视作某种纯粹冷漠的物质系统，处于永恒的运动和变化当中。但是，萨德又在无意间引入了另外一种自然，亦即死亡驱力的化身。它不再是某种自在的冷漠世界，而是一个辩证法式的在万物的不断毁灭中，在不断的扬弃中寻求快感的绝对理性——这不正是康德所阐述的伦理王国翻版？而这种含混的引入带来了新的问题，是什么为萨德笔下的主人公带来享乐（在病态享乐的无条件命令中，它自身恰恰是被反升华的。也就是说，是什么导致萨德笔下的主人公去追求一切病态的快感，冒着这种病态快感被组织化而失去其淫荡性的风险）？是对命令我们去破坏一切现状，燃烧万物的大写自然的无条件遵从带来了享乐，或者说仅仅是对僭越小写的道德法则的快感？这一矛盾的另一面是萨德对唯我逻辑和僭越逻辑之间的摇摆不定。因此不管是康德还是萨德，这两种自然观的关系都紧密扭结的在一起。但这个大写的自然作为某种增补，悄悄地隐藏了我们某种退缩的姿态：它使我们不去用面对混乱的现象/冷漠的物质所构成的离奇窘境。

阿/霍与拉康的根本区别又在于，在阿/霍看来，萨德暗示了康德形式主义伦理推往极致的潜能：一切具体内容的彻底工具化，伦理化。而在拉康看来，正是主体自身，以某种虐待狂的性倒错者姿态占据了被工具化的那个位置。亦即通过尽可能的满足于超我/大他者/父名的快感，完成对自身主体性的锚定/切割。但是，齐泽克认为，至关重要的问题在于，康德的道德律令是否可以同义转换为弗洛伊德的超我观念。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萨德是康德的真理。假如回答是否定的（如拉康所述，道德律令等同于欲望，而超我恰恰建立在某种对欲望的妥协之上。也就是说，超我维持的内疚，恰恰是主体未能遵从律令的义务），那么萨德就并非康德的真理，而是某种倒置的实现。萨德假如说是康德的真理，那么，是因为我们将康德的道德律令阐释为某个客体，机器派生出的义务。然而齐泽克提醒我们，义务本身并非实现义务的理由，只要认清这一点：断言存在无条件的伦理命令/认定这样的断言存在道德的普遍性，之间存在着断裂。萨德就并非是康德的真理。

在此，齐泽克提出了两种相反的关乎责任/义务的范式，一种是萨特式的天真的抽象的自欺欺人的“自我负责”式的主体（我为我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尽管这种姿态完全空洞——我为什么负责呀），一种则是将所有责任归于大他者的欲望陷阱的主体（我是异化于大他者的，我的话语是被大他者构成的，我不过是他的工具。）而超乎这种困境的是拉康所提到的康德的哲学：一种准黑格尔式的批判是，康德的普遍形式主义伦理学未能捕获到主体总是存在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但对于康德主义来说，他的独特力量正在于形式上的不确定性，不存在一个具体的道德律令可供主体去发现。因此主体有必要负责从抽象的伦理激情中生产出一系列具体的道德规定。而在场的被生产出的伦理规定是出自主体之手的，它摆脱了匿名机器。但是齐泽克又紧接着提出了某种悖论，完全接受它，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拒绝提及作为托词的义务。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要承担起被我们建构出的具体道德规定所带来的后果，而非将行动造成的影响推卸给义务以及义务背后的匿名机器。在这里我们碰上的恰恰是性倒错者的逻辑：“我能有什么办法呀！它这么要求我！”“这不是我都责任，我只是历史的工具。”这种淫荡的情形所暗示的是：通过履行义务，主体恰恰将责任从自身抽离到了他背后的某个机器当中，于是一边行动，一边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也就是说，在最激进的立场上，康德伦理学与这种性倒错式的虐待狂是恰好截然分开的，康德式主体恰恰是要求自身履行从不确定的伦理激情中生产出确定的道德规定的义务；而萨德笔下的性倒错式虐待狂，从一个确定的命令出发去尽情享受大他者的快感。在某个研讨班上，拉康对安提戈涅的解读并没有逃出“萨德即康德的真理”的陷阱。而等到《精神分析之伦理》的研讨班的主要结果，就是打破了“康德并萨德的恶性循环”。通过引入对象a这一先验剩余，义务/欲望（实现义务的理由）断裂了开来。欲望不再是某种对大他者快感的性倒错式的迎合，不再是对义务的享乐。而是出自一个剩余，一个洞。这个洞将会解释伦理的激情出自何处，并解释这股激情绝非等同于对享受大他者快感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