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五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九十五回)
回目:玳安儿窃玉成婚 吴典恩负心被辱
这一回有许多照应,如两个小厮平安与玳安,两个伙计吴典恩与傅自新,春梅与瓶儿的两副头面等不一而足,如果读者对这些技术细节感兴趣,可以参考阅读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的这一回评论,此处就免谈了。
按下孙雪娥被卖为娼不题。却说吴月娘,自西门大姐死,状告陈敬济之后,书中称为“大家人”的老管家来昭也死了——不久前还为雪娥与来旺盗拐上下其手,突然就不明不白,悄无声息死了,看来命运真的很难预料。他老婆一丈青带着铁棍儿也嫁人去了。月娘房中丫鬟绣春没有更好出路,与王姑子做徒弟,出家了。来兴儿现在看守门户,自从媳妇惠秀死后,奶子如意儿便常引着孝哥儿来他屋里顽耍、吃东西,两个嘲来嘲去,就暗中刮刺上了。且非止一日,每因归入后边脸红,月娘便察知其事,骂了一顿,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就给了如意儿一套衣裳,四根簪子,拣个好日子,与来兴儿完房做了媳妇,又因人手不够,白日上灶又看哥儿,就在后边月娘房里扶侍,夜间往前边来兴儿屋里睡去。这一段简单的回顾介绍,将西门大院的境况描绘得愈加落魄与悲凉,没有一丝希望。生活就是这样,不经意间,仿佛日月未变,却偷换了人间不同炎凉人与事,让人感叹人生在世的虚空。
又是一年的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书中起承转合的照应非常有艺术,亦是月娘生日,往日的热闹繁华不再。只有吴大妗、二妗子并三个佛门姑子来与月娘做生日,也仅在后边堂屋吃酒,晚夕在孟玉楼住的厢房听宣卷。二更时分,因中秋儿在后边看茶,月娘在厢房百唤没人,便亲自走到上房察看,不想撞见玳安正按着小玉在炕上干得好欢。二人看见月娘推门进屋,慌的手脚忙乱不迭,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骂了一句贼臭肉,小玉虚心低头往后边溜去,玳安也从仪门往前边走了。书中张竹坡每每批评月娘家教不严,此时再放纵玳安学西门庆,而其实,月娘也算努力了,只是把握度上左右为难,为批评家留下话柄。过两日,女客们都回家了,月娘就把来兴儿的房间腾出收拾,与玳安住,叫来兴儿搬到来昭屋里,看守大门。又替玳安做了两床铺盖,一身新衣服,一顶新网帽盔和一双新靴袜,替小玉编了一顶鬏髻,与了几件金银首饰,四根金头银脚簪,环坠戒指之类,两套段绢衣服,择吉日就配与玳安儿做了媳妇。小玉白日还在月娘房里答应,只晚夕临关仪门时才回玳安屋里,即使小玉专拣好东好西拿给玳安吃,月娘也只当没看见。看月娘打发玳安和小玉成婚的物件,月娘破费不少。从回目题为“窃玉成婚”看,兰陵笑笑生是将玳安放在愈加强势的地位,为后来继承西门家业埋下伏笔。可见在西门大院夕阳西下之时,月娘审时度势,唯有依靠玳安,几乎再无得力男性支撑这个家,站在全局看,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至于后面平安儿不服,那只是他个人的角度。
平安儿今年二十二岁,比玳安大两岁,也算是自小在西门大院扶侍长大的“老人”,只是没有玳安聪明得宠。平安这次眼见月娘把小玉配与玳安,衣服穿戴超过众伙计,也不提他的婚事,心里便不平衡。一日闲在当铺,看见傅伙计当了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当了三十两银子,不想那人才使了一个月银子,就加了利钱来赎讨。傅伙计同玳安寻取来物件,放在铺内大橱柜里。平安见财起心,连匣儿偷了,走去南瓦子武长脚家,在两个私窠子(私娼)薛存儿与伴儿那里胡搞歇了两夜。看场子的忘八见平安匣子里藏匿着金头面,撅着银挺子打酒买东西,使钱猛大,怀疑是作奸犯科的强盗,就报与土番(当地协警人员),把平安儿截在屋里,打两个耳刮子就拿下了。这平安看来也是与陈敬济相似,幼稚任性,所以月娘看中玳安而非平安,还是有眼光的。
也是合当有事。曾是西门家伙计,后加入十兄弟,在太师府拣了个驿丞小官,连上任银子也是向西门庆借来,得过西门庆关照有加的吴典恩新升巡检(明清时,凡镇市、关隘要害处俱设巡检司,相当于法令检查机关,归县令管辖),正骑马而过,前头还有打着响板的手下。这人物之所以被兰陵笑笑生取名叫吴典恩,顾名思义,就因为无一点恩义之情,这在后面即有照应。吴典恩在街上看见,问拴的甚么人,土番忙跪下,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吴典恩分付拿到巡检厅审问。到了巡检厅,吴典恩坐下,两边弓皂排列,平安儿见是旧伙计吴典恩,以为自报家门,胡编点理由就会放了他,因此开口就说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只因大娘使小的去亲戚家取回头面,晚了城门关闭,投在坊子借宿一夜,不料就被土番拿了。吴典恩专业素质好像还是有点,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这般头面多,金银广,叫你奴才拿出来到私娼里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盗出来,趁早说来,免我动刑。平安还在辩解,吴典恩喝令左右,与我拿夹棍夹这奴才,一时夹得平安儿杀猪般叫起来。平安儿受不了,终于承认因为大娘偏心玳安儿,愤不平才偷盗出来。这吴典恩语出惊人,说想必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你只实说,没你的事我便饶了你。月娘最看重的就是一生名节,而回想书中过往,二人没有任何矛盾,甚至也没有什么交集,明显是嫁祸勒索吴月娘。吴典恩为什么要这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真是人心难测。平安的脑子还没转过来,说他们的事小的不知道。吴典恩又叫拶起来,左右立马套上拶子,慌的平安赶紧胡编乱造一通,诬陷说大娘与玳安确有奸情,就是先头看见玳安与小玉私通,大娘不但没言语,倒与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配与他俩完房。吴典恩令吏典抄了口供,把平安依旧监在巡检司,等着出牌,提吴氏、玳安、小玉来审问。
再回说那日,解当铺橱柜里的头面不见了,唬慌傅伙计,问玳安也说不知道,再一地里寻平安儿又寻不着,急的傅伙计插香赌誓。那当家来讨头面,傅伙计初时只推还没寻出来,来回几遍,当家就不耐烦,只顾在门前嚷闹,说才当了一个月,本利不少你,如何不与我,头面、钩子值七八十两银子。傅伙计见平安儿一夜没来家,知是他偷出去,四下使人找寻不着,讨头面的主儿又不断在门首乱嚷,一时忙乱无计。傅伙计对月娘提议赔他五十两银子,那人却定要七十两,傅伙计添了十两,那人还是不肯。正闹时,有人来报平安儿偷了头面,在南瓦子养老婆,被吴巡检拿在监里,赶快去认赃物。月娘听见是旧伙计吴典恩做巡检,一面请吴大舅来商议,写了领状,第二日就叫傅伙计去领脏物。本承望看旧时情分上就领出头面钩子来,不想吴典恩反将傅伙计老狗奴才尽力骂了一顿,又叫皂隶褪去衣裳,把屁股脱了半边,拉倒要打。吴巡检道: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我正要申报府县,行牌提取吴氏对证,你老狗骨头还敢来领脏。傅伙计总算没有挨板子,被千奴才万老狗骂将出来,吓的往家奔走不迭,据实如此这般告诉了吴月娘。这一段纯用白描写实,有很强的生活气息,生动再现了皇权专制下司法的荒诞现象。
书中用了一句俗语描写月娘的心理感受,正是: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月娘慌的手脚麻木,又听见讨头面之人在门前大嚷大闹,傅伙计只一味好言安抚,那人终于答应回去向当家的汇报。月娘忧上加忧,使小厮请来吴大舅商议,叫他寻人情掩盖下这桩事。吴大舅虽笨,毕竟是过来人,知道在官场办事,人情是虚,银子才是实,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贿赂打点他。月娘还在念旧情,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借咱家一百两银子,连文书西门庆也没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评点人张竹坡在此处堪称火眼金睛,只三字“正为此”,道出了吴典恩深埋心底的欺诈动因。正所谓人情是个什么鬼,也因人而异,就当官的来讲,自古“没有白吃的午餐”,当初买官送出去的银子,自然要想方设法无法无天弄回来——除非有公正选票,这是中国专制社会的官场潜规则。吴大舅也愤愤不平道:姐姐说的是废话,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月娘无奈,只好叫哥哥上紧寻个路儿,送他几十两银子,领出头面来还了人家,省得合口费舌,说毕打发大舅吃饭后去了。
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凑巧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领着一个小丫鬟过来。月娘叫住,问所为何来,薛嫂儿装逼说:这两日偏有许多头绪儿,好不忙哩,咱家小奶奶使牢子叫了好几遍,还不得空儿去哩!月娘知道他在说春梅,只是不知道那丫头在永福寺相见后,几时从小妾做起小奶奶了。更夸张的是,薛嫂儿说春梅如今又不做小奶奶,倒做大奶奶了,如此这般将春梅的好造化儿讲了一遍。月娘想瞧瞧春梅订制的翠钿儿,让薛嫂到后边坐下,打开花箱,只见果然做的好样儿,十分奇巧。二人正闲扯着话,玳安走来,对月娘说讨头面的又在前边嚷,说明日再没头面,就要和傅二叔打架,傅二叔气不过回家了,那人嚷着也回去了。薛嫂问甚么勾当,月娘也是有苦无处诉,便详细将平安儿偷盗头面,被吴巡检拿住刁难,而人家又来讨头面的经过讲了一遍,“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月娘说着,眼泪忍不住落将下来。《金瓶梅》刻划的都不是面具般的单一性格人物,而是随着情景的变迁,流露出人在市俗社会中真实的喜怒哀乐,令读者感同身受,对读者体验生活与认识人生的复杂多变有着巨大的启迪。
媒婆向来看菜吃饭,看人说话,精于人际交往得利。薛嫂便教月娘说,放着路儿不会寻,你写个帖儿,等我给小奶奶说声,叫老爷差人分付巡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不相信,说武职官怎管的着巡检司?确实,守备府与巡检司,虽然有上下之别,却各司其责。而实际上,皇权专制政体都是互有关涉,所谓浑水才能摸鱼,何况守备府总算上级机关,官大一级压死人。薛嫂貌似见多识广,多半只是道听途说,将周守备新得朝廷敕书,不但职守地方河道、军马钱粮,而且兼理捉拿强盗贼情一一道来。月娘听说,便道:既然管得着,一客不烦二主,累你多上复庞大姐,叫他在周爷面前美言一句儿,向巡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这正中薛嫂下怀,话却说得漂亮,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意思指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是见你刚才凄惶无主,我下意不去,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话。说完,薛嫂和月娘吃茶,等玳安前边写了说帖儿来,放在袖内作辞,带领才十二岁丫头,提着花箱出门,径到守备府中。兰陵笑笑生一向在大情节处大开大合,又在小细节处细针密线,此处由月娘与薛嫂的偶遇,到闲聊中提及春梅,不知不觉就再次将月娘与春梅相联起来,而无任何违合之处,真是天才艺术的完美发挥。
春梅还暖在床上。大丫鬟月桂进来说老薛来了,春梅便叫小丫头翠花,把里面窗帘竂开,日色照的纱窗十分明亮。兰陵笑笑生这一无心之笔,让读者如我顿觉有扬眉吐气,神清气爽之感。薛嫂进来,放下花箱便磕头,春梅说磕甚么头,薛嫂说心里不舒服,今日起来迟了。闲话中,薛嫂拿出由春梅订制,才从翠花铺讨来的翠云子和九凤钿儿,与他过目。春梅还嫌翠云子做的不十分细致,放在纸匣儿内,交月桂收了。薛嫂吃了茶,叫带来的小丫鬟与奶奶磕头,原来又是在买卖丫鬟。春梅似乎并不太满意乡里人家的女孩,说寻个城里孩子还伶便些,薛嫂说只要四两银子,他老子要投军使钱。这些细节写出了中国传统社会重男轻女的传统,并且多数底层女孩被卖做丫鬟或妓女的悲剧命运。春梅便叫海棠领他到二娘房里服侍,又叫月桂拿大壶内金华酒筛来薛嫂荡寒,再有甚么点心拿一盒子与他吃,省他又说大清早辰拿寡酒灌他。这系列言语使唤动作,刻画了春梅的志得意满之态,性格鲜活生动,也微含兰陵笑笑生的反讽。
薛嫂忙说,等我和奶奶说话,刚才也吃了些来。春梅不信,戏问你在谁家,吃甚么?薛嫂借话头便把西门家遇到的难堪事,并将月娘央他来的心意,细细说了一遍,“叫你替他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就来拜谢你老人家。”春梅的性格爱恨分明,颇念月娘关照的旧情,所以当初在永福寺偶逢月娘,也并无怨恨,而是礼遇有加。春梅当下答应,等你爷出巡来家,我对他说。薛嫂把说帖交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台上。不一时,四样嗄饭菜蔬上来,月桂拿大银盅,满满斟得流沿儿递与薛嫂。薛嫂说,我的奶奶,我怎捱的这大行货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头子那大货差些儿,那个你倒捱了,这个你倒捱不的。这里春梅说了句色情玩笑,完全体现了春梅的本色性格,也为后来出轨与陈敬济玩姐弟恋设下暗线。这一来,薛嫂再油滑,也被春梅教两丫头月桂和海棠,骗灌得跪地求饶,好在酒醉心明白,盖着脸儿,把剩下的玫瑰果馅饼儿都袖了,一盘子火薰肉、腌腊鹅,也都用草纸包裹塞在袖内。临出门,春梅分付明日来讨话说,兑丫头银子,另带两副好的翠云子来瞧。薛嫂要个大姐送他,说怕看家狗咬了腿,春梅笑着使兰花送出角门。春梅支使两丫鬟灌薛嫂儿大盅酒的情节,我这里有相当省略,原书更好看,充分体现了兰陵笑笑生举重若轻的雄劲笔力,再现了小说前半部的轻松愉悦氛围,烘托了当下春梅在守备府的傲娇生活。然而,这一切犹如突然而来又突然消失的烟雨梦幻,春梅终究不属于统治阶级的人,他的命运注定属于被压迫的族群,暂且不表。
话休饶舌。回说周守备至日落时分,出巡来家,换了冠服,进房见了春梅和小衙内,心中欢喜不尽。待茶饭之后,守备问今天有没有甚么事,春梅取过月娘的说帖与守备看,并介绍案情说:“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检拿住监禁,不容领脏,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特别照录春梅原话,是想让读者读透话中玄机,学得点说话的艺术。春梅貌似说的是事实,吴典恩的贪婪无义确实也该惩治,关键点是这里呈现的细节与用词,以及角度,都已经是春梅精心刻意挑选出来的,有较强的主观情感,而这往往很容易欺骗吃瓜群众。守备看后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送府县官那里去,吴巡检那厮这等可恶,明日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回想说,我闻得吴巡检原是他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师进礼时,带挈他做了官,如何反要诬害他家。春梅说,我也不明白,你替他明日处处罢。
次日,先教吴月娘补一纸诉状。守备府当厅封装了一个大花栏急件批文,差虞侯张胜、李安,先到月娘家取状,月娘管待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的鞋脚钱。本来是派傅伙计随二人到巡检司,想是年龄大,又受讨头面那人的惊吓,一时病倒家中,只好叫吴二舅跟随。吴巡检见平安监了两日,也不见西门庆家来人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上级府县官,只见守备府两个公人到来,交与他批文。吴巡检拆开,看到吴氏状子,吓得要死,简直偷鸡不成蚀把米,赶紧反赔下情,给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了答辨文书,与人犯一同解上去。到守备府后,伺候半日无人理会,待守备升厅,两边军牢排下阵式,方才令带人进去。吴巡检呈递文书上去,守备看了一遍,先诈说,这事属于我衙门管辖,如何不申解前来,只顾延捱监滞,显然有情弊。吴巡检辩解正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先到了。守备大喝骂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吴巡检听守备老爷两次说有情弊,知道敲诈败露,吴氏背后寻了靠山,自己闯下大祸,小命难保,慌的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守备又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守备连为什么饶了这遭的理由都懒得说,可见其实无意真正惩治他,只是耍耍威风,以虚伪的正直来掩饰背后春梅大奶奶的人情说项,想来吴巡检也懂得,只是无奈而已。守备一面把平安儿提到厅上,说你这奴才偷盗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一面喝令左右打三十大棍,放了,将赃物封贮,叫本家人来领去。底下人便唤进吴二舅,递了领状。守备也算忠人之事,还差张胜拿帖儿同送吴二舅到西门庆家,月娘亦打发张胜酒饭,一两银子,让来守备府回了春梅话。这是《金瓶梅》小说中的又一个世情经典案例,不但讽刺吴典恩的负心被辱,也同样解构了周守备审案的正义性,让读者再次回味书中一系列明末官场的昏庸,加深读者对社会生活复杂性的认知,这是兰陵笑笑生的深刻之处。
吴典恩巡检不仅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反倒折了几两银子,不知长了见识没有。月娘还了那当家头面和钩子儿,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傅伙计被惊吓,回到家就得伤寒睡倒了,拖延七日光景,调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月娘刚硬朗了一回,又见这等场景,本来处处小心,再受打击,只得把当铺的银子只进不出,陆续收了本钱,赎讨去物品,等着关门。唯留老本行生药铺,叫吴二舅同玳安日逐周转点银子,维持家中盘缠。由此,西门大院已是苟延残喘了。
一日,月娘叫来薛嫂儿,与了三两银子,薛嫂不要,说传到府里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只是你奶奶不提就是。当初,月娘是答应薛嫂五两银子,如今只给了三两,再次照应了月娘吝啬的性格,同时也隐喻月娘家境的艰难。薛嫂的回答更妙,不提当初月娘说的五两,干脆这三两也借怕春梅怪罪拒绝——自然不是真拒绝,而是处事圆滑,更有言下之意,完全看在春梅身份上才帮助月娘,无形中打压月娘抬高自己。当然,最终还得收下这三两银子,不然白跑了,这是媒人万万不会干的傻事。这里的细节大可玩味,可看出古人是特别讲究也很会说话的,甚至毫不夸张地讲,因为中国社会是人情社会,中国人是最会说话的民族。月娘自然是想借薛嫂做中间人,攀上春梅这个高枝,便买了四盘下饭,宰了一口鲜猪,一坛南酒,一匹绽丝尺头,由薛嫂押来守备府。玳安穿着青绢折儿,拿着礼帖,一路由薛嫂领着,径到府中后堂。这是伏笔,照应了后来玳安登堂入室,继承了西门大院,做了西门安,人称“西门小员外”。想是早有下人通报,春梅出来,只见戴着金梁冠儿,上穿绣袄,下着锦裙,左右丫鬟养娘侍奉,很有大奶奶风度。玳安扒倒地下磕头。春梅分付摆茶食与玳安吃,说:没甚事,如何又费心送这许多礼来,你周爷已定不肯受。确实,全书中,周守备几乎是唯一没见行贿受贿的官僚。玳安回答得面面俱到,很漂亮:我家奶奶说,这场事多有累周爷、周奶奶费心,也没甚么,只是些小微礼儿,与爷、奶奶赏人罢了。春梅还啰嗦如何好受的,薛嫂儿帮腔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头又怪我。所谓礼多人不怪,中国人互相送礼,大多要经过推三送四一番客套,不仅是一种颇显讨厌和虚假的繁复礼仪,更是一种展示、试探与加深交情的方式,在西方人看来很不可理解,只有中国人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并乐在其中。
春梅总算答应让老爷来定夺,一面请守备进来,难免又有一番说话,只是书中省略了。守备只接受了猪酒下饭,把其它尺头都回了,这也是富贵之家的礼仪,总不好全收下,显得贪婪,留一点回礼也好看。又赏玳安一方手帕,三钱银子,赏抬盒人二钱。春梅问月娘和哥儿还好不好,又问玳安几时完房来,说到家多谢你家奶奶,有空请来坐坐,周爷早晚又出巡,我过年正月哥儿生日,我往家里走走去。孝哥儿的生日也是西门庆的忌日,春梅是去看哥儿,还是有意去悼念西门庆,读者不难猜测。说毕,打发玳安出门,薛嫂还留下来说话。玳安押盒担回到家,将与春梅相见情形道来,又说春梅如今如何富贵,住着五间正房,穿锦戴金,出落的越发胖大,手下使好几个丫头,又有奶子侍奉。月娘关心春梅是不是真说了过年来咱家,玳安答真对我说来。月娘说,到那日,咱使人接他去。自此,两家交往不绝,小说用了一句俗语印证,“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这里,兰陵笑笑生暗暗反讽月娘,忘记当初如何冷漠,此时极力巴结春梅的市侩性格。无论是春梅在永福寺招待月娘,还是这一次帮月娘官司,以及此刻月娘主动攀附春梅,都是兰陵笑笑生不断在照应当初月娘对金莲和春梅主仆的冷酷无情,可见作者对月娘的反感态度。然而,若再参考月娘最后善终而亡,又可见作者对月娘的同情与理解。在我等平庸者看来,兰陵笑笑生对吴月娘的态度相当分裂,正如同书中其它男女主角,都有着非常复杂的双重性格,而在高智商的兰陵笑笑生看来,这正是每个人与社会分裂的本性。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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