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简史之被遗忘的潮商

文/欧怀琳

副题:潮汕那个被遗忘的金融传奇

一、擦肩而过

1847年的广州,距离上一次战争已经五年,距离下一次战争还有十年,所有人都是那么的岁月静好。

来自潮阳的洪阿泰,在广州已经几年,之前在十三行当了几年小伙计,但是鸦片战争摧毁了十三行华商的根基,阿泰也失业了。好在阿泰聪明,已经学会不少英文字,能勉强和外国人沟通,甚至拉生意,所以阿泰组织了一班同乡搞起搞起建筑。今天阿泰刚和英国圣公会团队签了一个建筑合同,但是回家的路并不轻松,毕竟这样的工作并不多。现在外商可以直接和国人贸易了,两方面都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搞建筑是个体力活,想要再投入相对轻松的贸易行业都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泰的合约

据记载,美国商馆最早于1788年出现在十三行,1840年商馆前的空地建成花园遍种树木,1841年5月22日十三行发生第二次火灾,大部分商馆被烧毁,1847年商馆重建后,美国花园旁新建了一所圣公会教堂。

圆圈部分为圣公会教堂

带着对未来的困惑好成功的追求,阿泰心不在焉,甚至没有留意到迎面走来的英国人。那是刚从土耳其来到广州不久的惠代尔(James Whittall),两个怀着对成功的渴求的年轻人,就这样擦肩而过,不带走一片云彩。多年后,当他们在各自家中回忆对方和初次见面的情形时,没有人记得这一幕。

擦肩而过

二、识于微时

他们记忆中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852年,那时的阿泰已经拥有一家小商号——德盛号,毕竟当时懂英文的华商很少,和外商间生意兴隆不在话下。全盛期的德盛号把广东-广州的糖和天津,把南京布发卖到牛庄和天津,又把大豆和豆粕运回福州和广州,这就需要搞好物流。(虽然书上说始发地是广州,但运糖,尤其是潮糖,其实应该是汕头港,也就是说开埠前的1852年,铁行的船可能已经停靠汕头了。)阿泰当时必须负责联系商号从汕头发往牛庄等地的船务。当然除了这些货物之外,德盛号也进行着向北方贩卖鸦片的贸易,鸦片的货源也是要找到的。

传说中惠代尔(惠家族史)是1847年到达中国并加入铁行(P&O)的,铁行在1844年后也开始向中国贩卖鸦片。当时的鸦片主要来自印度,并且控制在怡和的手中。另一个供应地上土耳其,今天依斯密尔的鸦片是重要的替代品[1]。这里也是惠代尔出生的地方,以他对土耳其市场的了解以及家族联系,找到货源自然是很简单的事。奋斗五年后,惠代尔才终于得到自己招揽生意的机会。只能说铁行并没有为他提供一个合适的发展平台。

惠氏家史

三、一拍即合

当时的惠代尔虽然只是铁行P&O的掮客,铁行的船运服务和惠代尔的鸦片资源都切合德盛的需求。两人相遇是一个必然,小老板阿泰从众多的铁行职员中发现惠代尔这个人才,并加意结纳,从此两人成为好友,并互相扶持十数年。

然后惠代尔还能为德盛提供暴利产品鸦片,这就令惠代尔对德盛十分重要,这也许是阿泰抱紧惠代尔的另一个原因。鸦片贸易在当时是合法的,虽然道德层面我们可以指责,但德盛不是唯一一家从事过这种贸易的企业。或许正是这种贸易有伤天和,德盛最后被历史淘汰,也算一种报应吧。

这两人性格。阿泰固然行事果断,讲义气,惠代尔同样慷慨豪爽。惠代尔给了阿泰一个优惠的价格,阿泰的德盛则租用铁行的船只,稳定的合作关系,有时比优惠的价格更重要,尤其是如果航道出现问题,航班有了耽搁,这个稳定的合作关系更显重要。

两个小人物突破东西文化隔阂成为好友,并互相照顾,谱写之后的传奇,其中固然利益交换的结果。但惠代尔是英国人移居土耳其的第二代,既有西方的文化基础,也了解东方的风俗。而阿泰,来自潮阳,这个地区的商人很早就和外商有接触,早在1825左右就已经从事鸦片的走私活动,所以对西方文化也有一定的认识。广州更一度是最多外国商人的地方,在此从事商业活动的人也相对开放和包容。更重要的是阿泰懂英文,这在当时的中国凤毛麟角,所以阿泰也能给惠代尔提供中国商圈的信息,更可以和惠代尔谈笑风生,比今天从事国际贸易的人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两人在工作过程中成为互相照应的朋友,就这样中国金融史上的一对CP走到一起。

在一起

四、互相扶持

惠代尔一旦获得招揽生意的机会,铁行在中国鸦片市场的占有率马上得到提高。即便克里米亚战争使土耳其鸦片供应不稳,惠代尔还是取得惊人的成绩。受到狙击的怡和开始坐不住了,大约1855年怡和瞄上惠代尔,请他跳槽怡和。在铁行干了八年,开疆拓土,战迹彪炳,结果连职都没有升过的惠代尔,二话不说,立马卷铺盖走人,在1856年加入怡和。1855年老渣甸甚至写过信给惠代尔。

1855年老渣甸信

铁行的经历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痛苦的挫折,所以这段历史并未被太多人知道。(铁行没有任何关于惠的记录,而惠对此也绝口不提,可见双方合作并不愉快。更重要的是惠后来成为怡和大班,又开创自己的事业,在斯里兰卡大展拳脚,可见不是无能之辈,在铁行的不得意经历只能归咎于公司文化与个人性格的不合。)

惠代尔在怡和的发展很不错,又很受尊重,甚至能未来的怡和总裁罗伯特(RobertJardine)直接通信。总裁,未来总裁都那么重视,这在铁行年代是不可想象的。惠代尔应该是罗伯特的头马,1865年罗伯特出任怡和总裁,1864年就调到香港当大班惠代尔更加如鱼得水。

1856惠代尔致信罗伯特

惠代尔成为怡和的员工后,连带德盛也成了怡和的客户。从此怡和与德盛结伙同行,关系密切达二十年。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怡和也需要德盛为他们打市场,以及提供中国商圈的内幕消息。

德盛英文介绍[2]

我们没能找到惠代尔的照片,惠本人低调也许是另个原因,后来当上怡和总裁,香港立法院的非官守议员,居然没有留下惠代尔的任何照片。我们只能用他伯父的替代,想象一下他的样貌,也许惠代尔也有一头发亮的头发吧?

惠代尔伯父

五、乱世双雄

惠代尔的客户当然不止德盛,在怡和其才华也得到发挥,除了航运,鸦片贸易,连带货运保险的成绩也是闪闪发亮,亮瞎了老渣甸的二十四K钛合金狗眼。1861年惠代尔临危受命,来到太平天国笼罩下的上海,担任上海怡和的主持人。凭借和怡和的合作,以及惠代尔在上海的支持德盛赚了不少钱。相信太平天国围困上海的时候,在广州的阿泰也会在为上海惠代尔担忧吧!

当时保险单的样子

惠代尔在上海对德盛颇为照顾,德盛在此期间成为上海潮商中的风头企业,大晒金钱。

同治五年(1866),潮阳帮中糖、烟、洋药业各按货抽厘,在十六铺南独创潮惠会馆,建馆费用多达60500两。捐款的商号潮阳为73家,惠来2家,捐银多达73651两,其中潮阳的德盛号捐银6420两,陈增茂号和郑洽记号均达5000余两。[3]

按货抽厘,捐了6420两银子。当时上海官方厘金大概在百分之二或三[4]。按照官方税率百分之二的话,德盛号在上海的货值可以有三十二万一千两。光绪三十三年(1907)顺天府米价,每石最低2.6两,最高5两,如果取中位数每石3.8两的话,一两银子只能买38斤米,约114元。按今天的算法德盛号在上海的货值可以达到三千六百多万人民币。

六、金融界的奇幻之旅

1864年,惠代尔调离上海,去到香港,成为怡和的大班。在此之前,惠代尔和对上海的德盛照顾有加,甚至决定协助德盛创立一家保险公司,提供海运保险,也许两人曾经在上海讨论过成立保险公司的事宜。这个提法在怡和内部遭到反对,理由很充分,德盛会成为竞争对手。

惠代尔内心是拒绝的,在他看来,中资保险公司迟早会出现,既然这样,不如扶持一家关系良好又有实力的中资保险公司,以减轻受到的冲击。潮汕的红船债其实是保险的雏形,来自潮汕的德盛有意和有能力经营保险业务也就很好理解了。德盛号同怡和合作多年,实力如何惠代尔比任何人都清楚。

1865年,惠代尔在香港站稳脚跟后,在罗伯特的支持下,立马着手协助德盛成了华资保险公司的事。于是就有了中国第一家华资保险公司了——义和保险[5]。

1865年5月27号《上海申报》上的一则义和保险的广告,其内容为:“新开保险行:谨启者,自通以来,设有保险之行,以远涉重洋,固能保全血本,凡我民族无不乐从而恒就其规也。由来虽久,无如言语不同,字样迥别,殊多未便。爰我民族等议开义和公司保险行,保家纸系写一面番字、一面唐字,规例俱有载明,并无含糊。倘如贵客商有货配搭轮船或是夹板往各口者,请至本行取保,决不至误。特此布闻。同治四年五月初一日。上海德盛号内开设义和公司保险行启。”该广告一共刊登12次,此后世间再无义和公司保险行的任何信息。

义和广告

七、挫折中壮大

但是两人的事业也并非一帆风顺,惠代尔在香港的地位很快受到挑战,分不到一杯羹的人开始反攻倒算。而突破口竟然是德盛。新官上任,肯定要清前朝的旧账,因为惠代尔位高权重,德盛与怡和双方的债务危机等到1867年才爆发。1867年1月7日的报纸报道上海德盛欠怡和80000两银,并以此为中国人不守信用的证据。我们可以合理怀疑这笔欠款应该是在惠代尔主持上海怡和时的未结债务。而容许德盛欠下这么多钱,惠代尔被合理怀疑收受过德盛的贿赂。

The London and China Telegraph - Volume 9 -Page 5

阿泰火急火燎到上海处理这个危机。1867年一月十七日欠款基本被结清,阿泰先致信惠代尔,表示债还清了,又回忆十五年的交往,表示终不相负。

1867年1月15日,为德盛做事的H.Attai(上海)致詹姆斯·惠代尔(香港)[6]:“我一到这里就发现,我与本地怡和洋行的新旧帐目多已结帐付清,未结帐的有:60包缎子尚未结清19包美国花布未售出5包Paikee布未售出总共84包,但我为前面说到的60包缎子已付出5000两。至于保险业务,大约一年半的保险金约为3万两,上年的保险帐目已结帐付清。我十分感谢你过去对我的照顾,在约15年中你对我诚意眷顾,我相信你还会继续这样做。”(原文为“。。。you have kindly favoured me for about 15 years and which I trust youwill continue the same .”)

根据这个信义和保险,可能是德盛和怡和的合伙生意,德盛向怡和买入保险,再高价卖出。实际上,义和保险的客户群不可能是洋商,而华商除了义和还有其他外国保险公司可以选择,价格更高的德盛号义和保险不会是华商的首选。信件透露的另一个消息是义和保险每年的营业额只有两万两左右,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数目,但这是草创阶段,未来可期。

短期内一次拿出八万两银子的现金还债,对德盛可能是个严重的打击,毕竟这个合现在一千多万人民币,是德盛货值的近三分之一了,但德盛的生意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德盛和怡和的蜜月期还没终结,1867年,上海德盛就曾经为鸦片供应问题派人到香港和惠代尔的手下威廉商讨,要求怡和预先付款作为德盛向怡和购买鸦片的回报。

1869九月年为了购买南京布(nankeen)怡和就向德盛预付了一万五千两银子。[7]

南京布(nankeen),一种淡黄色棉布。

穿着南京布(nankeen)裤子的外国人(约1818年)

怡和俨然成为德盛的银行,借怡和之力,德盛一度在上海叱诧风云。但是德盛的成功和惠代尔的扶持以及鸦片贸易都有关联,一旦惠代尔离开或怡和不再进行鸦片贸易,德盛的生意将会受到严重的打击。

八、无言的结局

1872年起,怡和完全退出鸦片贸易,这对德盛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1875年,惠代尔离开怡和,创办自己的公司,人走茶凉,怡和与德盛的蜜月期结束,再没办法从怡和那里预支货款,布匹贸易也就举步维艰了。1902后潮汕糖业衰落,从事糖业及肥料贸易的德盛号(如果经历两次降维打击后,还能存活的话)更是一蹶不振。但惠代尔的公司就干出了成绩,何鸿燊的曾祖父何仕文就在惠代尔的公司工作到去世(1885-1892)。

中国第一家华资保险公司的记录也不再出现,1875年后,面对招商局国有资本的竞争,能否维持下去就不得而知了。这个传奇企业以及中国第一家华资保险公司此后几乎不再被提起,连现在的潮汕人也不知道潮商有过这么一段威水史。

九、后记

这是一篇文章,根据各种资料加上想象写成的半虚构历史纪录。

1865年成立,设于德盛号的义和保险公司是中国第一家华资保险公司。关于义和以及德盛号的历史纪录十分有限。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德盛号有一个叫H.Attai(估计是潮阳人,H为姓,疑为洪,名字据音翻译为阿泰)的人,和怡和当时的大班惠代尔有过交往。而来自土耳其的英国人惠代尔后来成为怡和大班以及香港立法局的非官守议员,离开怡和后从事斯里兰卡的茶业。如此而已。

德盛号的老板是谁没有记录,但阿泰在上海极速动用近三分之一的货款还债,不是老板也应该是老板极信任的人,这里我就把他当成德盛的老板。

从怡和的历史文件中,有一个Attai,1847年承接了英国圣公会在广州的工程程,怀疑为同一人。

此为记。

本号致力保留整理潮汕民间信仰及分析各种社会现象,有兴趣的朋友请关注本公众号,欢迎转发分享。

前文:

汕头商埠三百年

盐村往事

早期外贸史

盛世下民

节点

三来一补

世界从汕头路过

第一扇窗

开埠地疑云

一座城市的兴起

不忘初心


[1]庄国土. 茶叶、白银和鸦片:1750—1840年中西贸易结构[J]. 中国经济史研究, 1995(03):66-78.

[2] Mazumdar, S. (1998). DIVERGENT OUTCOMES: THE SUGAR INDUSTRY INGUANGDONG AND TAIWAN. In Sugar and Society in China: Peasants, Technology, and the World Market (pp. 338-386).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doi:10.2307/j.ctt1dnnb7n.12,' by Sucheta Mazumdar.

[3]高红霞. 上海福建人研究[M].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

[4]厘金的税率在清时定为1%(即一厘),但在实行以后,有2%,也有3%,上海地区的厘金税率,清光绪年间先定为按值抽二(2%),后改为值百抽五(5%)。http://61.129.65.112/dfz_web/DFZ/Info?idnode=57446&tableName=userobject1a&id=44405

[5]赵铭. 中国最早的华资保险公司——上海义和公司保险行[J]. 中国城市金融, 2018, No.381(02):76-77.

[6]劉廣京, Kwangching Liu. 唐廷樞之買辦時代[J]. 清華學報,國立清華大學, 1961.

[7] Lewis M. The Commercial Revolu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The Rise of Sino-Western Mercantile Capitalism. By Hao Yen-p'ing.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Pp. xv, 394. Maps, Tables, Notes, Glossary, Bibliography, Index.[J]. Modern Asian Studies, 2008, 22(4).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