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齐与错综
李元洛
一株亭亭直上的白杨树,它的主干虽然笔直,但它的枝条和树叶的分布却仍然很不规律,在整齐中富有错综之美。诗歌创作何尝不是这样?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强调律诗的“开阖变化”,而英国17世纪著名的艺术理论家荷迦兹在他的《美的分析》里,也指出“变化在产生美上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错综,就是有规律的变化。在我国古典诗歌形式的发展历程中,楚辞、宋词和元曲的形式,都具有突出的错综美。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中,在追求整齐之美的同时,改变平板的固化对称的方式,讲求呼应开合的交错关系,在词序上注意统一中的变化,就往往能获得错综之美。这一点,对于格式严谨的律诗尤其重要。
盛唐时代的诗人高适(700?-765),字达夫,史称渤海蓨(今河北省衡水市景县南)人,此乃其郡望,籍贯殊难断言。他是盛唐边塞诗的掌门人之一,与边塞诗的另一位杰出代表岑参并称“高岑”。这里,我们且欣赏他的七律《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的错综之美:
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
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
在我国古典诗歌中,律诗是一种在对仗和音律上要求十分严格的诗体。但是一味求工整,章法规矩井然而缺少变化,常常就容易流于平板呆滞,而难得清新自然之趣、流走生动之韵。因此有才能的诗人总是努力从规律中求自由,在限制中求变幻,近于带着镣铐而跳出活泼的舞蹈。高适这首诗就是如此。他的诗被历代许多诗论家都赞为盛唐的“正声”,风骨开张,辞情高华,但他的“正声”确实还有许多变奏。在诗艺上《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一诗于全篇的呼应开合,于画面的动静互映与大小结合,于句法的安排等方面,都力求变化,从而使全诗在工稳整饬之中又洋溢活泼流动之趣。下面,让我从上述三个方面作一番简略的巡礼吧。
其一,全篇的呼应开合。“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一开篇,诗人就紧扣题目中的“送”字,写出了当时的具体情境之中的“别”,并突出了慰安之“问”。一句写别者,一句写送别者自己,一丝不走而又开合有致。高适送的是两人而不是一人,题目中两个“贬”字交代了这一点,于是,中间四句紧承首联中的“别意”与“谪居”来写,意脉贯通,但却是用分承式的两两笔法。“巫峡”一句写贬峡中的李少府,“衡阳”一句写贬长沙的王少府,“青枫江”一句再写王,“白帝城”一句再写李,都遥遥地呼应了首联中的“谪居”二字。除了在词序上交叉错开点出两人被贬的地域以外,诗人还就两地的景物加以渲染。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回雁峰在衡阳之南,雁至此不过,遇春而回,故名。”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有如下名句:“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白帝城人所熟知,青枫江则指浏水,浏水流经青枫浦,在长沙县西北折入湘江,故称青浦。啼猿归雁,秋帆古木,不仅切地切景,而且都是具象化了的“别意”。结尾两句中的“圣代即今多雨露”,表现了一种封建正统的套话官话,虽不必苛责,但这还是应该指出的败笔;而“暂时分手莫踌躇”的结句以“分手”照应开篇的“别意”,在章法上总合全首,则可称交综相应,井然有序。
其二,画面的动静互映与大小结合。律诗的中间两联十分重要,因为对仗严格的关系,往往板而难化,而高适却不愧是七律的高手,他注意了动静互换,“啼猿”与“归雁”偏于动态美,动中有静,“秋帆”与“古木”偏于静态美,静中有动。除此之外,中间两联在画面的大小设置上也有变化,这两联都是已景传情,但其中的四个地名仍然错落有致,而且三、六两句写李少府所贬之地,四、五两句写王少府贬谪之地,它们并不是平板的无差别的罗列,而是有层次的空间转位。所以清人何焯在《唐三体诗评》中评说道:“'几封书’反衬'暂’字,五、六则言瞻望伫立之情也。中二联于工整中仍错综变换。”
其三,句法的变换。前人曾经称赞高适此诗“清宛流畅,不损天真”(郝敬《批选唐诗》),“脉理针线错落”(周敬、周珽编《唐诗选脉汇通评林》)高适在这里运用了“唤起法”和“倒装法”。诗的首句本来应该写成“驻马衔杯问谪居,嗟君此别意何如”,但他却倒装过来,而且配合以呼问,这样就显得不平庸而笔力豪健,一下就振起了全篇。中间两联连用了四个地名,沈德潜《唐诗别裁》和纪晓岚《瀛奎律髓刊误》都以为不可,分别批评为“连用四地名,究非律诗所宜。五、六浑言之,斯善矣”与“平列四地名,究为碍格”,而叶燮在《原诗》中更指责为“四语一意”,“后人行笈中,携《广舆记》一部,遂可吟咏遍九州,实高、岑启之也”。我以为他们所说并非绝无道理,但却有欠公允。这两联诗,景中有情,而且画面注意排列的交错,同时,在句法上诗人也注意变换生姿,颔联是上四下三的节顿,颈联是上三下四的节顿,这样就避免了句法重复而带来的节奏呆板的毛病,使人吟咏时产生整齐中有参差的声律美感。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峨眉山月歌》),七绝的二十八字中竟有五个地名,占了十二字,在唐人绝句中得未曾有。明人王世懋在《艺圃撷余》中赞扬它“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我们又何必苛求高适呢?
艺术的美,讲求和谐,也讲求错综,错综中寓和谐,和谐中见错综,使人享受到整齐的美,又享受到变化的美,这大约是艺术美的上乘境界之一吧?我前面已经说过,前人对于高适这首诗的批评意见,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它们至少从反面说明了错综之美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至少说明了如高适这样的名家,其作品在艺术上也同样有可以指责之处。然而,我要补充的是,在盛唐的诗坛上,七律这种体裁集大成者是诗圣杜甫。李白的严格意义上的七言律诗不过八首,岑参三百九十七首诗作之中,七律也只有十一首,高适诗作二百四十一首,七律也仅寥寥七首。高适是盛唐边塞诗派盟主式的人物,擅于七言古风,如名作《燕歌行》,七律非其所长。但是,比他小十余岁的转益多师的杜甫,也还是借鉴了他的诗歌创作包括七律创作的成就:“当世论才子,如公复几人?骅骝开道路,鹰隼出风尘。”一览众山而虚怀若谷的杜甫,在《奉简高三十五使君》一诗中高度肯定他的开路之功,就是明证。
顺便再提的是,在古典诗歌尤其是近体律绝的篇幅有限,如果堆垛地名,确实窒塞诗意,但巧用地名,却可以笔下生花。如李白《横江词六首·其一》:“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如杜甫《绝句四首·其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秋兴八首·其六》:“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朱帘绣柱围黄鹤,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本来板实枯燥的地名,在触手生春的杰出诗人笔下,纷纷扬扬竟化成了夜空中灿烂的烟花。
(原载2020年《中华诗词》第4期)